雪,越下越大了。
這場,萬人矚目的演唱會現場。
舞臺上的災難仍在繼續。
而那些音符,那些刺耳的雜音依舊折磨著所有人的耳膜。
先是短暫寂靜,所有人都被弄懵了。
緊接著,突然,觀眾席下,一聲尖銳的哨響劃破夜空,隨后山呼海嘯般的噓聲從觀眾席炸開。
“滾下去!”
“騙子!”
“你他媽的,滾下去,滾下去!”
“搞什么玩意啊!”
在觀眾此起彼伏的怒罵聲中,幾個啤酒瓶“咣當“砸在舞臺邊緣,玻璃碎片在聚光燈下迸濺出刺目的寒光。
貝斯手于龍的手指僵在弦上,面如死灰地盯著滿地狼藉;鼓手楊光的禿頂滲出冷汗,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繼續;
李志榮的電吉他垂在身側,仿佛突然重若千鈞。
整個舞臺在震耳欲聾的噓聲中天旋地轉,唯有張曉東仍死死攥著那把殘缺的吉他。
他開始順著蘇楊的雜音彈奏起來,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拼命想要補救這段支離破碎的演出。
人潮中,蘇沐雪靜靜凝視著舞臺燈光下的那個身影。
那個笨拙的吉他手連最基本的和弦都按不準,斷斷續續的音符像被風吹散的落葉,支離破碎地砸在舞臺上。
這是一場災難。
所有人都說這支樂隊完蛋了。
經紀人也在震驚以后,忍俊不禁,說哪里找來的這么一個活寶…
大概,能上明天的頭條…
大概,也是宋唐樂隊最后的笑話。
她卻沒有噓聲,沒有嘲笑,只是很平靜。
可她卻微微蹙眉,目光穿過喧囂,落在那道倔強的身影上…
她看到他低著頭,手指在琴弦上磕磕絆絆地摸索,明明生澀得像個初學者,卻固執地一遍遍重復著旋律,仿佛聽不見臺下的哄笑與嘆息。
聚光燈燙得他額角流汗,但他始終沒有停下,仍舊死死按著琴弦,像在對抗某種無形的重量一般,找尋著自己的路。
那一刻,蘇沐雪恍惚看見了一個模糊的影子…
多年前的夏夜。
路燈下,也有一個少年抱著吉他,一遍遍彈著不成調的曲子,直到指尖滲血,仍不放棄。
倔強到骨子里一般…
當然,那個少年姓楊,名字是三個字的,并不姓蘇。
當然,那個少年很干凈,氣質純凈如白月光般皎潔,仿佛只要他在的地方,所有人都會成為陪襯,光彩奪目。
他也很好看,雖然彈得笨拙,卻透著一種可愛的笨拙,尤其是當他抬頭微笑時,那笑容仿佛能驅散黑暗,在陰霾中為人指引光明…
那是…
記憶中第一次偶然的相遇。
她坐在自行車后座,歪著頭,好奇地望向路燈下彈吉他的男孩…
“他其實…挺好的。”
她微微垂眸,聲音非常輕。
“只是這樣的吉他聲,更適合在無人處慢慢打磨。”
遠處舞臺的鎂光燈刺破夜色,在她清冷的臉上縈繞著。
她突然有些感慨。
有些幸運兒渾然不覺天賜的機遇,被命運隨手推上光芒萬丈的舞臺;
卻肆意地浪費著那萬中無、無數人艷羨的資源…
而另一些人…
他們在黑暗深處,將技藝磨礪至巔峰。
胸腔里跳動著最熾熱的憧憬,
卻仍被禁錮在無人矚目的角落,
像一道消融于黑暗的影子。
所有對于夢想的吶喊都沉寂在深淵之中,最終消散…
…………
江晚晴站在后臺的陰影處。
耳畔是工作人員焦躁的斥責聲…
而她的眼前則是替補樂手摔譜架時飛濺的紙頁,像一群驚惶的白鴿。
那個被臨時推上舞臺的年輕人,此刻正被聚光燈釘在原地,笨拙的指節在琴弦上依舊磕磕絆絆地摸索,每一個錯音是如此的清晰可見…
她看見張曉東脖頸暴起的青筋,看見舞臺后控場的中年人死死攔住要沖上臺的救場人員!
也聽著,一波又一波,更為瘋狂的罵聲…
這一刻!
整個后臺如同暴風雨前悶熱的鐵皮屋,連呼吸都凝著鐵銹味…
但,那個似乎不自知的青年,依舊在彈奏著…
演繹著,讓人想沖向舞臺,殺死他的沖動!
然而…
就在她絕望閉眼的剎那,一縷微妙的震顫忽然掠過耳際。
她很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聲音!
她再抬眼時,那個叫蘇楊的男孩指節竟泛起奇異的韻律,像冬眠的蛇被春雷驚醒。
起初是生澀的試探,后來漸漸有了形狀…
他按弦的姿勢依然笨拙,可那些支離破碎的音符不知何時已連成暗涌的河,在張曉東吉他的間隙里靜靜流淌著。
好像,漸漸地,開始地,有節奏的,仿佛帶著某種規律地,慢慢地熟練了起來…
感受到這個變化的時候!
她猛然抬頭,盯著舞臺!
這一刻…
后臺的混亂和嘈雜聲漸行漸遠…
她變得詫異與震驚!
江晚晴盯著蘇楊的背影!
她看見他低著頭身體在鎂光燈下的投影很長很長,一片片片雪花下,他竟不再看吉他,而全身顫抖地搖晃了起來!
身體…
沒有那么僵硬了!
她愣住!
這一刻!
她感受到了琴箱里溢出的旋律,正一寸寸褪去惶恐,生出星火般的溫度。
“他…”
“他…”
“…”
兩把吉他的伴奏SOLO已接近尾聲。
出道以來,最崩潰的一次演出!
更是一場瘋狂的戰爭…
張曉東竭盡全力彌補著蘇楊的每一個錯音…
但,內心早已被絕望浸透。
這是一場近乎不可能完成的補救…
他既要修正錯音,又要維持和聲,而蘇楊毫無章法的彈奏簡直像在銀河系外漫游,徹底顛覆了搖滾“自由“的邊界。
此時此刻的后悔已經無濟于事。
他只想撐過這一段,撐到后面…
但當他看到隊友們臉色各異、狀態全無的樣子時,他知道…
一切都完了!
大家,似乎都徹底崩了…
耳畔的噓聲越來越強烈,亦像極了他們第一次登臺的那一刻…
那一年,人很少…
噓聲很響亮,但影響力卻未曾這么大。
然而,就在他機械性地填補音階時,指尖突然察覺到一絲異樣。
那些支離破碎的旋律竟隱約形成了新的律動,如同散落的星塵自行聚合成星座。
張曉東猛地抬頭望向蘇楊,發現這個年輕人起初慌亂游移的目光已逐漸沉淀,最后竟完全閉上了眼睛。
舞臺上,蘇楊的指尖起初如生銹的齒輪般艱澀,錯落的音符像散落的拼圖碎片。
但漸漸地,那些破碎的旋律開始有了形狀…
在張曉東的腦海中,竟詭異地浮現出一幅畫面:那是最初追逐夢想時的場景,每一個音符都在訴說著一段被塵封的往事。
他仿佛看到那些跳動的和弦化作了有生命的精靈,在他面前輕聲講述著一個個關于青春與夢想的故事......
C和弦如破曉的晨光,在少年初握琴弦的指間震顫。每一縷顫音都裹挾著笨拙卻滾燙的憧憬,在共鳴的琴箱里撞出追逐夢想的腳步聲…
那是靈魂對自由的渴望,是血脈里奔涌不息的吶喊。
G和弦如流浪者衣袋里的硬幣,叮當墜入琴盒時濺起清響…
那是街頭賣唱者被世界偶然眷顧時,喉間溢出的半聲哽咽,分不清是感動還是激動…
Am和弦如同雨中飄落的傳單…
恍惚間,那是幾個少年在大街小巷奔走,為他們的第一場演唱會四處宣傳。
然而,那些傳單最終無人問津,就像他們最初的夢想一樣被雨水打濕、被路人踐踏......“
而最終的F和弦如月光凝成的冰柱…
那是狠狠刺進變賣吉他那夜的夢想深處,在寒光中格外刺目的一行字:若這吉他終被變賣,請告訴那時的我:夢想已死。
這一刻…
所有未竟的夢想都在此刻碎成滿地寒霜。
不止是張曉東察覺到舞臺氛圍的微妙變化,于龍、楊光和李志榮也同時怔住了。
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聚光燈下的蘇楊…
孤獨!
倔強!
不屈!
純粹…
那個身影,在璀璨光芒中竟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瘋狂感…
這是,搖滾!
媽的!
像極了!
曾經的老竇…
“鼓,跟上!”于龍最先回過神來,急忙用眼神示意楊光。
楊光一個激靈,眼見兩把吉他的solo即將收尾,立即揮動鼓槌加入演奏。
與此同時,李志榮的電吉他劃出最后一道絢爛音弧,為前奏畫上完美句點。
整個舞臺仿佛被注入新的生命力,樂器聲浪層層交疊,將演出推向更高潮。
而就在這一刻…
張曉東站在主唱位上,抱著吉他,沙啞的嗓音撕裂夜空。
“銹蝕的琴弦在午夜嘶吼!”
“指間血痕刻滿年少荒謬。”
“路燈將影子越拉越瘦!”
“理想淪為櫥窗里的玩偶......“
他的歌聲像砂紙摩擦著靈魂,每個字都裹挾著經年累月的傷痕。
舞臺下,那些罵聲不見了!
這一刻…
臺下觀眾不自覺地屏住呼吸,恍惚間仿佛看見一個少年抱著破吉他,在昏黃路燈下倔強地撥弄琴弦,鮮血順著琴頸蜿蜒而下…
江晚晴看到這一幕,整個人如遭雷擊般僵在原地。
她死死盯著舞臺中央那個身影,瞳孔劇烈收縮,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與震驚。
恍惚間,她感覺自己的認知被徹底顛覆…
那個先前連基本和弦都按不準的男孩,此刻竟像換了個人似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飛如蝶,每一個音符都精準地嵌入旋律中。
她看到蘇楊睜開眼睛!
當他睜開眼睛的剎那…
江晚晴分明看到他通紅的眼眸里燃燒著某種熾熱的光芒。
這個原本格格不入的身影,此刻竟與傳奇樂隊產生了驚人的化學反應。
他的吉他演奏突然變得行云流水,那些充滿憤怒與徘徊的音符如巖漿般噴涌而出,完美融入了再見理想的恢弘音浪里。
到底怎么了!
這個人…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見鬼了!
不可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