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雪夜過去,太陽照常升起。白素的晴日很是明凈,連遠處田野的墳丘,都覆蓋上了一層軟雪,模糊了生與死的界線。在這浮屠佛寺未曾出現于鄉野的時代,祠廟中升起的青煙,就是溝通生死的祈愿。
“黃天在上,東岳帝君在東,愿來歲無兵無疫。田熟倉滿,家家得食。道行于野,眾生安息。太平在人間,天意正昭昭…”
東岳天齊廟中,響起虔誠的祈禱。在兩位大醫的帶領下,一眾弟子、渠帥與門徒,都伏跪在大殿中,向著黃天神牌與東岳帝君禱告。
今日的祭祀,是農歷臘月二十三的“小歲”,也就是后世的小年。臘月是一年的歲末,祭祀最為頻繁,此時會有三次祭祀。一次“臘祭”,慶祝農業豐收,為生產祈福。一次“小歲”,主要是祭灶與拜火。還有最后的“除夕”,慶祝一年的結束。
此時所用的歷法,則是后漢四分歷,已經明確測量出“歲余為四分之一日”,故而“19太陰年有7閏月”。這種農業歷法的精細程度,已然是整個世界的頂尖!
“拜火盆!愿風調雨順!愿太平!…”
眾人祭祀完小歲,拜了拜火盆,就到了敬酒飲酒的時候。
四民月令中說,“臘明日更新,謂之小歲,進酒尊長,修賀君師。”因此,小歲節慶,也有弟子門徒們,向師長敬酒飲酒的傳統。此刻,站在廟中上首接受拜敬的,自然是大賢良師張角與天醫張寶。
“拜賢師!…”
張承負站在眾弟子的前列,另一列是青兗的渠帥們。而后,眾人齊齊拜見,舉起酒碗,一口飲盡。醇厚的齊酒柔潤入喉,濃而不澀,回味著帶微甘。這青州渠帥們帶來的自釀鄉酒,正是用在此時的。
而與受災嚴重的兗州鄉間相比,青州鄉間竟然還有余糧釀酒,明顯沒有受到今年旱災的影響。泰山山脈分割東西齊魯,這一山之隔,就是有雨和沒雨的生死差別!
“敬酒!飲!再敬酒!再飲!…”
“愿太平!…”
兩位大醫淺飲了一碗,下面的弟子們飲了兩碗。而豪氣的渠帥們,已經飲盡了三、四碗還多。等眾人飲完了酒,再次在大殿中次序坐好,又回到未曾說完的兗州局勢。
“仲虎,你負責東平國的傳道,就由你說說這一帶的情形。”
張承負聞聲看去,就看到一位粗壯的壯漢,面黑如炭,手臂粗過常人。他正是這東平國的東主,渠帥崔仲虎。
“諾!賢師!”
渠帥崔仲虎咧嘴一笑,性格豪爽,說話也非常直率。
“這東平國小的很,西邊連著大野澤,東邊連著濟北國,南邊是更小的任城國。我傳道的信徒,都在汶水兩岸,攏共才八九千、一萬百姓。要是舉兵起事,大概能召集千把人...”
“而這東平國里,最大最有名的世家,肯定是壽張張氏!壽張張氏有兩三萬畝田地,既是世家大族的名望,又收納了許多游俠,在這東平國里獨一份的強勢!而壽張縣卡著汶水和大野澤相連的河口,按照之前賢師話里的意思,肯定是要拿下來的!”
“但這張氏的家主,那可了不得!他大概三四十歲,沒有當官,是什么被黨錮的黨人‘八廚’。他文武都出色,名聲在士族中傳的到處都是,說是什么‘海內嚴恪張孟卓’…對!他叫作張孟卓、張邈!…”
“這張邈眼下就在這東平國里,若不是被皇帝黨錮,以他的名聲,肯定是個郡守的大官!至于周圍的大族東平畢氏、東平呂氏,也都聽這世家張氏的招呼。就連南邊的任城國,世家任城呂氏,也和這張邈親近。這可是個一呼百應的大人物!…”
講到這,渠帥崔仲虎頓了頓,看了看上首的大醫們,又看了張承負一眼,坦言道。
“說實話,以我東平國黃巾的力量,一旦起事,聚攏千八百的丁壯人手,恐怕連張氏一家召集的數百族丁游俠都打不過。更何況,這郡國中的縣尉捕役、郡國兵,也有兩三百人…”
“要控制東平國中的汶水,必須得有外面的渠帥帶大隊伍進來。而這壽張張氏,這名聲極大的張邈,就是我們的攔路虎!…”
聞言,張承負揉了揉眉心,若有所思。至此,大野澤-汶水-泰山山區,這一片謀劃中的根據地中,會阻攔大計、必須除掉的攔路虎,已經非常清楚了。
東郡東阿縣世家程氏程立,濟陰乘氏縣豪強李氏李乾,山陽昌邑縣世家滿氏,這阻礙東郡黃巾起事與南下的三家,是已經定下基調,要第一批除去的!
而后,東平國壽張縣張氏張邈,泰山郡梁甫縣鮑氏鮑信,泰山郡奉高縣王氏王匡,三家都位于汶水兩岸。要掌控大野澤、汶水到泰山,也必須得把這三家解決!
這汶水三家名聲在外,比前三家影響力大得多,要下手也很難。說不定,得用刺殺的辦法,或者想法再借段氏的刀!
再往外一圈,還有東郡東武陽縣陳氏陳宮,山陽郡高平縣劉氏劉表。這兩家頂級的世家大族,立場不同,舉事后早晚也要對上,尤其是皇親劉氏。而這些世家大族的莊園中,存下的糧食也極多,若是能打破,又能多活數萬人…
“兗州有宦族壓制。洛陽兩次黨錮,宦族大開殺戒,動手破門過兩輪士族。可這里的世家大族,依然還有這么多,實力這么強!也不知在世家大族扎堆的豫州腹心,那些世家的力量,又會有多么強大?…”
張承負深思不語,正視著這些掌控地方的世家大族。這些人,也正是他所行“黎民之道”中,必須要去取代的真正敵人!
而上首的大賢良師,已經清楚了兗州的情形,再次問起青州黃巾的情況。
“稟大賢良師!我等在青州傳道,主要在青州西邊,平原郡、濟南國、樂安國、北海國,四個郡國。這四個人口眾多的郡國中,信仰我太平道的信眾,有數十萬之多!而我等南邊,徐州太平道的傳道也進展很快,在瑯琊國、東海郡一帶,都有了十幾萬的信徒…”
青州渠帥張饒為首,帶著四五個青州渠帥,一一恭敬回答。然后,當大賢良師張角,問起青州黃巾的起事準備時,為首的渠帥張饒卻遲疑起來。
“大賢良師,我等有一句實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黃天不應虛聲,但說無妨!”
“諾!”
年長的渠帥張饒重重點頭,先是伏地行了一禮,才謹慎的回答道。
“黃天所鑒!我等青州黃巾…還未做好起事的準備!若是起兵,數十萬信徒中,能夠與我們一同冒死舉義的,怕是只有一兩萬人!…”
“嗯?為何?”
“回賢師!因為青州的黔首百姓,眼下還能活的下去!他們還沒被逼到兗州這樣,沒有活路,必須舉事的時候!”
渠帥張饒朗聲回答。然后,他細細解釋,對百姓的想法摸得很透。
“青州的黔首信我太平道,一是我等布施符水,救治疫病。二是在我等的團結下,抗稅自保!我等太平道人,帶著他們抗稅容易,要帶著他們冒死起事,眼下的形勢卻還沒到…”
“今年二月的大疫,青州確實也出了,死了很多人。可后面夏天,冀州、兗州、豫州都出現的旱災,青州卻幾乎沒有,南邊的徐州也沒有。青徐兩州靠著海,隔著泰山,降水一向是足夠的。這兩州不大怕旱災,最怕的是江、河泛濫的洪災!”
“降水充足,只要沒發洪水,種地就有收成。哪怕降水少些,種不了麥子,也可以種粟米。青徐黔首百姓們,還沒到活不下去的絕路,就沒法把他們盡數召集起來,舉起起事的大旗來!”
“而百姓們發動不起來,僅僅讓少數骨干起兵,恐怕會很容易,被官府輕易鎮壓!得看明后兩年的情形,會不會有什么變化。當然,賢師吩咐的,向泰山郡的萊蕪地區傳道,肯定是沒有問題的。另外,平原郡挨著冀州,是唯一發生旱災的青州郡國,或許能起兵響應!…”
聽了這一番青州渠帥的解釋,張承負蹙起眉頭,沉吟不語。
太平道的傳道宗旨是“勸善濟民”,帶著百姓求活路。眼下青州百姓還能活的下去,就不能強逼著百姓起來造反。像是明末農民軍那些破壞農業生產,強行裹挾百姓起兵的事,太平道是做不出來的。
而十年后青州徐州的百萬黃巾同時起兵,也是由于靈帝死后,群雄混戰,大規模破壞了青徐的水利工程。青州徐州糧食大減,又遇到初平年間的洪災,百姓們終于沒了活路,這才不得不徹底爆發!
在華夏這片土地上,老百姓只要能活下去,是很能夠忍耐的。只有當他們忍耐不下去的時候,才會有數十萬上百萬的黔首,如濤濤洪水般揭竿而起!
“嗯,張饒,你說的情形,我知曉了。青州百姓還能活下去,是天下的好事,也是我太平道的好事!”
上首的大賢良師垂目良久,才笑著點頭,默許了青州渠帥們的說法。
“明年兗州還會有旱災,你們在青州多籌集些糧食,想辦法往兗州運送些過來!南邊徐州的渠帥,這次雖然沒趕來,但也是一樣的要求。”
“天下失德,連番災疫大起,絕不會那么容易停下。你們在鄉里傳道時,要阻止百姓釀酒,讓他們多存些存糧,以備不時之需!更糟糕的年歲,恐怕還在后面...”
“諾!謹遵賢師!”
“嗯,就這樣吧!接下來,你們一個個過來,分別談談各郡傳道中遇到的問題…”
接下來的幾日,大醫渠帥們的大會,就變成了小規模的小會。各地的渠帥間,也有了交流感情,互相了解的機會。
“承負符師,我去巨平為你招募泰山壯士,很快就回來!”
濟北國渠帥侯晟帶著幾個門徒,帶上價值四百貫的銀餅,提前騎馬離去,為張承負招募于禁與泰山游俠去了。
張承負也和一眾渠帥結識攀談,了解青兗各地的鄉間情況,并露了一手四十步射戟的箭術!而一眾渠帥目瞪口呆之下,對他的評價,終于從“那小子”,變成了“那會射箭的少年”。
威望總是要慢慢積攢,感情也要一點點的聯絡增加。而就這樣過了幾日后,終于在除夕前兩日的傍晚,有一騎快馬而來!
這騎馬出現的一人,身形粗壯,穿著厚厚的麻布複袍,戴著一頂皮帽。他騎術不差,在大醫與眾渠帥聚集的天齊廟外游走,可疑的東張西望。結果,足足六七十條門徒大漢從祠廟中涌出,十來騎四面把他圍死,兩下就擒了下來!
“呔!你是何人?”
“啊!黃天在上!我也是太平道徒!我是東阿縣的太平道徒,東阿縣的丞史桑平!”
來人被高道奴擒下了馬,摘去帽子,就看到一張三四十歲,戴著黃巾,飽經風霜的臉龐。所謂“丞史”,就是縣丞下面的副手,也往往是縣丞的親信。而高道奴看了看這桑平頭上的黃巾,又看了看那張老吏的臉,問道。
“東阿丞史?王度是你上官?”
“對!對對!是王縣丞派我來的!我以兄侍他!”
“你來此有何急事?”
“我來尋小張郎君,尋大賢良師!…對!事關重大,得見了小張郎君的面,才能說!”
丞史桑平面露急切,又顯出幾分難掩的興奮。而等張承負匆匆而來,打量了會這位東阿縣的老吏,才沉聲道。
“王君遣君來,可是之前大野澤邊的謀劃,有了分曉?”
丞史桑平仔細看了這少年,尤其是那雙沉靜的眼睛,與王度的描述對上。他這才恭敬上前,激動的低聲道。
“稟郎君…王縣丞派往過來,說的正是此事!兩日前,段氏的使者到了東阿,沒去尋縣令,反而先見了王縣丞。”
“段氏已經從洛陽,請下了一張詔令,是洛陽段使君親自批下的!東阿程氏罪證明確,十惡不赦!令郡守調集郡兵,上門抓捕,生死不論!”
“段氏擔心走了風聲,讓這地頭蛇逃走,提前通知王縣丞準備人手配合!等除夕歲末,程氏嫡庶子弟團聚之日…就破門滅家,一舉成擒,不許走了任何隱患!”
“段氏還給了許諾,只要能滅了這程氏,就免了眼下的東阿縣令,由王縣丞代之!而王縣丞為求穩妥,讓我來請郎君,帶上些人手幫忙,封鎖住程氏逃走的路!…”
“?!這一紙洛陽的詔令,終于到了!”
聽到這段氏殺氣騰騰的話,張承負面露笑容,眼中有厲芒閃過。他立刻奔回廟中,向師父張角請示。而后,僅僅一個時辰后,十幾騎就從天齊廟中奔出,盡數腰帶鐵刀,馬掛鐵杖,做好了廝殺的準備!
風雪暮色,騎士蓑衣,馬蹄踏雪輕揚,殺氣簌簌沉沉。落日的余暉,落向西方的原野。而東阿縣就在西方八十里外,快馬兩日即至。
快馬奔行處,殘陽如血,朔風吹寒。有一輪未升的陳日,就要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