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靜無聲,夜色如舊夢,天地若安眠。齊天廟中,篝火輕晃,拉出兩個搖曳的長影。兩名太平道人相對而坐,都頭戴黃巾,都有了霜雪的鬢角,有了蒼老的臉。
五十年的求道歲月,如同滄桑的河水,在兩人的臉上,沖刷出溝壑紋路。而未曾熄滅的天下理想,像是安靜燃燒的火,從胸口燃到眼中。只因為那一句話…
“立黃天,與百姓同道!…”
雪夜安靜又遼闊,就像兩個求道者心中的世界。大殿中寂靜無言,能聽見火聲輕響。
“黃天所鑒!我等七州傳道,‘外聯士族、內結宦官’,正是為了救這天下的黎民百姓。可‘與百姓同道’,說來容易,又如何去做?”
大殿中,張寶垂目不語,默然思索。太平道在天下傳播,“七州二十八郡”皆有信眾,早就不止三十六方,信徒也過兩百萬!
在這大漢的郡國地方,太平道能公開傳道活動,結社抗稅,賑濟流民災民。憑借三位大醫名動天下的威望,他們能尋到刺史的庇護,還有一部分世家的支持。
在大漢朝堂上,太平道又有十常侍的遮掩。哪怕有太尉級別的人舉告,也被大宦們壓下奏折,不讓靈帝看到。甚至,當馬元義發動前,就已經拉攏了皇帝身邊的大宦,冒死參與了政變!
“聚三公、連九庶”,上連皇帝身邊,下到百萬黎民。這種起義造反的浩大聲勢,可謂是華夏歷史上的獨一份,是秦漢鬼神方術,與外交縱橫術的頂點!
然而,這場無論宦官士族、豪強黔首都牽連參與的大起義,又隨著黨錮解除,伴隨著宦族立場的游移,士族豪強們的反戈一擊,伴隨著三位精神領袖的身死,被飛快的鎮壓下來!
最終,第一次黃巾大起義,百萬黎民掙扎求活,化作的尸骨與血,只是徹底擊倒了漢室的統治人心,鋪平了州郡軍閥的割據野心。而后,漢室轟然倒下,步入殘酷的諸侯廝殺、漫長的三國亂世,直到短命不堪的兩晉世家門閥…
“兄長!翻遍史書,這與百姓同道,又從何處能見到?是成周末年?還是前秦末年?又或是前漢末年?…我思來想去,卻無一處相合!”
聽到張寶急切的問詢,大賢良師沉吟不語。站在這東漢末年,他們所能見到的前朝太少,能參考的造反經驗,也太少了。許久后,大賢良師才反問道。
“仲弟!若按我們之前的路走,哪怕推翻了漢室朝廷,這地方上還是世家大族們說了算,甚至會勢力更大!可這五年三次大疫、四次大災,這些世家大族的表現…又真的可堪信任嗎?”
“...哎!”
張寶無言以對,只能嘆息。當災疫到來,這些世家大族在地方閉門自守,安然宴飲,卻無人挺身而出,去組織救疫,拿出糧食去救災。
可當災疫過后,大族們卻又紛紛站出來,貪婪橫暴,大肆侵吞周圍土地、把村落變成家族莊園、收納活下來的丁壯為佃農。
若是還讓這些大族把持著地方,那哪怕朝廷被推倒了,黔首小民們,又真能改變什么,真的過上什么太平日子嗎?那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佃農,又何時有過世家主人的體恤?能比官府少收上那么一點,就已經是還不盡的恩情了!
“兄長,世家大族縱然貪鄙,但總是能維持地方的秩序。千百年來都是如此,若是不依仗他們,又如何去治理地方?”
“嗯,我原本也看不清,不知如何去做。但后來,我聽了那孩子說出的話,又見了他的所為,卻真的有了些想法!…”
說到“想法”,大賢良師張角捋著短髯,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黃天不應虛聲!我等或許可以傳播太平道義,從黔首中選拔太平道人,再聚集童子從小培養!然后,用這些心懷太平的道人,取代世家為骨干,治理地方州郡。而讓那些士族寒門、庶族吏員為羽毛…”
“什么?!培養我太平道的道人,來取代世家為骨干?這!這是挖世家大族的根,他們如何肯從?那些寒門吏員,又如何會心服?這種童子的培養,又要耗時多久?…”
張寶震聲色變。他是組織教團的實干家,只是聽了這一句,就問出了三個關鍵問題。很顯然,這是徹底站到了世家大族的對立面,比宦族還要掘根,要和世家大族們不死不休的!
而后,他看著張角冷肅如神像的面容,猛然一僵,一股寒氣從脊背升起。
“兄長!你是要?…”
“嗯!接下來,會是三年大旱。哪怕是為了活更多的黔首百姓,也不得不那么去做!…”
火光明耀,張角微微低頭,眼睛沉入了陰影,聲音也低沉下來。
“那孩子曾問我,在一戶世家大族數百人,與數萬黔首百姓之間,太平道究竟要去選誰,去站在哪一邊?我當時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但后來,我想了許多,想著究竟誰是天下的根本,心中便有了答案…”
聽到這,張寶神色變幻,很快就想通了一切。他的聲音,也干澀起來。
“所以,兄長!你是真的想讓我太平道,去改變一州一郡的治理?把那些主掌州郡的世家換掉,讓我太平道的道人,來建立一地的黃天,救一地的百姓?…”
“嗯。”
“也就是這個原因,你把我們的計劃,從兵貴神速、三面圍攻,直取洛陽、推翻朝廷…變成了經營地方根基、建立更多道場?這大野澤到泰山山區,就是你選中的黃天之地?…”
聞言,大賢良師張角輕嘆一聲,對這洞察人心的兄弟,正色道。
“還有并州!”
“還有并州?是了,并州表里山河,自成一體!關上八徑,大有可為…”
張寶恍然,心中也多了份期許。但很快,他就目光銳利,緊緊盯著太平道首的兄長,又問出關鍵的一問。
“兄長!并州能關上八徑,可我冀州怎么辦?冀州百萬信徒,都是我太平道傳道十多年來,真正的核心根基!…”
“仲弟!冀州并州,都是古冀州,本為一體。若是我等能據守大河,擊敗朝廷討伐的官軍,效光武舊事,那冀州自然能保存!而若不能,冀州無險可守…就只得讓冀州黃巾,也入并州,能活多少是多少了!一切看天意,也在人為…”
大賢良師艱難的說出這一句,面露深深不忍。而張寶也閉上了眼,仿佛嗅到了無數的血腥。
兩人都知了天命,是看透世事的道人。世間事瞞不過他們,也無需說得太多。天色寂寂,不覺已是黎明前的丑時,天色最暗的時刻。在快燃盡的火光前,天醫張寶幽幽開口,又問了最后一句。
“兄長,你說的那孩子…就是承負?”
“嗯,‘承天下之德,負天下之罪,是為承負’。這孩子有天授的才能,我考驗過他,很滿意。我想把太平清領經,也交給他來保管…”
“把道統交給他?!”
張寶霍然睜眼。一百七十卷太平清領經,正是太平道的道統所在。這代表著什么,又有誰不知道?可在半刻鐘的沉默后,張寶卻搖頭道。
“兄長,你驗過、信得過這孩子…可我不能信!我想信他,但不敢信!眼下他做的還不夠,遠遠不夠!”
“他資歷太淺,年歲又小,功績也無。哪怕有你背書,我青兗的渠帥,也不可能信他!這不是我們一句話,就能定下的事,必須得讓渠帥們心服口服才行!”
“豫州荊州的渠帥,背后有世家大族的手,更不用去說。就連冀州的道場里,你的其他七個弟子,冀州各處的大方小方,又有幾人能服他?哪一個不比他的資歷深、年歲大?…”
“兄長,我說句實話!承負若不立下驚天的大功,來堵住眾人的嘴,懾服眾人的心…他就擔不了我太平道天大的擔子!”
“這擔子壓在肩上,可是有數百萬的信眾黎民!眼下除了我兄弟三人,就連你的大弟子馬元義,也只能擔起冀州幽州的部分,擔不起青兗、豫荊、徐揚…”
這一番發自肺腑的話,讓殿中又沉靜了下來,仿若落針可聞。大賢良師沉默良久,看著黑夜將盡未盡,曙光將至未至,唯有一聲嗟嘆。
“黃天在上!這孩子若能早生十歲,或者我能再活上十年,那我太平道的傳承…”
“罷了!這天下的擔子,我等且勉力為之,能擔多久,就是多久。”
“而有朝一日,等到我們身死道消,就只能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仲弟,無論如何,方略既定,那這青兗根基的經營,就交給你了!大野澤到泰山山區,需得好好經營。哪怕我等起事失敗,也要能存下火種來…”
言罷,大賢良師低下身來,向著自己的親兄弟,鄭重行了一禮。而張寶閉上濕潤的眼睛,同樣稽首還禮。在東岳帝君的注目下,兩位蒼老的太平道人,互相莊重行禮。而廟外深沉的長夜,終見東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