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禁區還有幾十米的時候,張述桐讓老宋把車停下。
“你說的地方就前面?”老宋納悶地降下玻璃,“咱大半夜的,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干嘛,都快能拍鬼片了。”
顧大小姐也有點失望:
“這是哪里啊?”
張述桐心說抱歉,我也想死在一個風景好的地方。
可偏偏是禁區。
“這有啥好看的?”老宋探出腦袋,“你們幾個釣魚也不在這里吧?”
張述桐想了想,覺得這時候還是清逸那套管用:
他說男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啦,大冷的天你突然從被窩里爬起來,縮著膀子打著手電,很想去某個地方,可能是一家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可能是一座大橋下的橋洞,甚至是寂靜公園里一張破舊的連椅,老實說夠折騰夠遭罪的,但沒有理由,就是想去,只要在那里就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張述桐原本是扯淡的,但說著說著,覺得未免不能代表此時的心境,捫心自問,他托老宋把自己拉來,其實只想探探路,按說探完路就該回去的,禁區他從前來過好幾次,什么都沒發現,其實沒多少探索的價值。但既然來了,不過去看看,總覺得心神不安。
這番鬼扯意外地得到了宋南山的信服,他點點頭,說你想去就去唄,我倆在車上等你。
張述桐本來連“下車方便一下”的借口都編好了,又把話吞回肚子里。
顧秋綿本來也想下去看看的,老宋卻攔她一下,說每個男生都有點自己的小秘密,如果說人話,就是這個年齡的男生都會偶爾發個小神經,老師我早就見怪不怪了,所以隨他去吧。
或許在兩人眼里,自己確實是在突發神經。
張述桐告了句歉,拿好傘和手機下了車。
鞋子剛接觸地面,他發現腳感不太對,這里居然沒多少積雪,也是奇怪了。
又用手指往下插了插,泥土有些濕潤,張述桐想起上次來禁區也是這樣,那天明明剛下過雪,他本指望通過腳印來判斷兇手的蹤跡,雪卻差不多化光了。
這片地的地理位置很特殊?
張述桐是真不懂這個,心想回去問問老媽,她是專家。
現在不是研究地理的時候,他把拉鏈拉好,安全起見,沒有打傘,而是把雨傘塞進了脖子和后領之間。
雖然他是八年后被殺的,但連著被捅了兩次,不可能沒點心理陰影。
回頭望了一眼,車內亮著微弱的光芒,從后窗里正好能看到顧秋綿,正好顧秋綿也看過來,兩人視線交錯,她一皺鼻子,卻直接輕啟嘴唇,對著窗戶哈了口氣。
淡淡的霧層把她的臉蒙住了,好像專門不想讓人看到。張述桐心想她也許又要糟蹋玻璃,再看老宋,男人正靠在車外抽煙,抬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張述桐回過頭,緊了緊外套,迎著雪獨自朝禁區走去。
可以的話,希望是最后一次來這里。
他打開閃光燈,先是朝四周照了一圈,沒有人影,只有幾乎凝固的夜色,雪花在其中浮動,讓他覺得自己像是行走在畫幕中的小人。
留意腳下,雪上并沒有腳印,說放松是不可能的,但要說多么緊張,其實也不至于。
今天是周四,上條時間線的周四他也來過禁區,一直待到晚上八點,然后去商業街買了那條掉包的圍巾,區別只有今天多了一場雪。
張述桐看了眼時間,八點半左右,這時候他已經在回去的路上了。
就像自己說的,既然來了,就去看看吧。
他嘆了口氣,不知道是該期待發生點什么還是無事發生,后者當然最好,可反過來想,如果禁區也找不到線索,他就徹底沒有頭緒了。
商業街的糾紛,被解決了。
顧秋綿家的別墅,調查過了。
柵欄、側門、電梯、房間,通通去了。
從別墅通往禁區的路,也開車走過一遍了。
幾種可能性都被堵死,幾個最容易出變故的地方,反倒什么紕漏都沒有。
不是她自己跑過去的,也不是兇手翻進來的,那到底還有什么可能?
從常理推斷…可如果僅僅從常理判斷,張述桐想破腦袋也找不出答案。
冷空氣使人頭腦一振,他頭疼地用手機邊框敲了敲額頭。
懸案,懸案…
也就是說這個案子的進度整整八年都沒有推動過吧。
被警方封鎖起來又是什么意思?
顧父不想泄漏出去?
還是另有隱情?
他不清楚2012年的刑偵學發展到什么地步,但指紋DNA檢驗這些東西總該有,就算島上沒有,市里也該有。
他放慢腳步,期待自己靈光乍現。
實際上卻只是被落在鼻梁上的雪凍了個激靈。
離湖邊越來越近,但從這里望去看不到岸邊的景象,被茂盛的蘆葦叢擋著,快和他差不多高。
他扒開擋在面前的蘆葦,周圍寂靜,只有身體劃過蘆葦窸窣的聲響。
這次很難從地面上找到什么東西,蘆葦根莖交錯,里面藏滿了雪。
這一幕反倒令張述桐想起別的問題,那個殺死自己的兇手到底是從哪邊靠近的?
為什么兩次都是對方來到自己身邊才察覺?
手機的閃光燈在這種環境下根本不夠用,周圍伸手不見五指,他有心向前照去,可光線盡數被蘆葦叢遮擋,只在身前散發出一丁點光暈。
黑暗在蠶食著手中僅存的一丁點光線。
走著走著張述桐差點被拌了一下,這才想起自己從前在這里綁過魚線。
他往下照去,魚線也幾乎被雪蓋住了,他記不清具體的位置,因為當時埋了好幾根,只有一個模糊的方位,便把腳抬高了一些。
無窮無盡的蘆葦向身前擠壓,讓人心情跟著煩躁,他速度被迫放慢,等終于撥開最后一簇蘆葦,頗有些撥云見日之感。
總算可以看到岸邊的景象。
可是…為什么…
張述桐移動手機,無聲地張開嘴。
…會有人。
岸邊有一個人。
岸邊蹲著一個人。
那個人從剛才開始就蹲在岸邊!
一直蹲在岸邊!
對他的到來恍若未聞!
一瞬間寒意遍布全身,張述桐打個激靈,甚至不知道是該轉身就跑還是原地不動,是該發出聲音還是死死閉嘴;
只因那和他想象中兇手的形象完全不一樣!那個人披著一頭長發,居然是個女人,長發女人以一個詭異的姿勢蹲在地上…
張述桐錯愕無比,大腦的思考都停止了一瞬,因為對方已經轉頭朝他投去視線,手電的光打在她的臉上,她半邊臉盡數被長發遮住,慘白無比——
路!青!憐!
是路青憐!
可她為什么會在禁區?張述桐下意識后退一步,然而路青憐已經迅速起身,不等張述桐開口,她以飛快的速度竄入一旁的蘆葦叢,蘆葦的頂部輕輕搖晃,伴隨著積雪被踩踏的聲響,隨后徹底歸于平靜。
一切不過發生在一瞬間,等張述桐再度邁出腳步、想要去追,名叫路青憐的少女已經消失不見。
——老宋他們還在上面!
他愣了一下,來不及思考更多,迅速折身往回跑,張述桐一頭扎進蘆葦叢中,這時候他甚至顧不得魚線、也顧不得拔開蘆葦,全憑蠻力往外闖,視線一片漆黑,他幾步一個腳印地沖到路上,遠遠看到了那輛福克斯小車,立即揮了揮手。
可擋風玻璃內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福克斯的車燈根本沒有亮,無論是大燈還是車內的照明燈,張述桐心里咯噔一下,大吼出聲:
“喂!”
他一個箭步沖向小車,就要去拉車門,可人還沒跑到,滴滴兩聲喇叭先迎了上來。
“咋了咋了?”老宋心有余悸地推開車門,“我說述桐,你這大半夜的突然吼一嗓子,你想把我倆嚇死啊…”
“你們…沒事?”
“我倆在車里吹著空調能有什么事,倒是你有沒有事?”
“那剛才有沒有看見別人?”張述桐只急著問。
“什么別人,剛才不就你自己下去了,別嚇老師啊?”
張述桐愣愣地回過身,天幕之上,雪花依舊緩緩飄落,夜色寧靜,仿佛剛才在岸邊看到的一切只是他的幻覺。
“你看到什么了?”
“沒什么…”張述桐吐出一口濁氣,“我還以為你們出事了…怎么不開燈?”
“誰知道你要待多久,老師這車的電瓶不太行,開一會就沒電了,這不剛才秋綿還問我,她爸的車為什么就不怕,那奧迪肯定不怕啊…你還好吧?”
宋南山這次注意張述桐頭發已經濕透了,不由擔心道:
“這來的路上還好好的,突然咋了這是?”
他從車里手忙腳亂地找出一條抹布,也顧不得臟不臟了,“先擦擦,有什么事上車再說,不然待會準感冒…”
張述桐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車上的,只知道回過神來的時候,福克斯的大燈已經重新亮起,空調風量調到了最大,正對著他的臉吹。
老宋和顧秋綿都擔心地問他怎么了,張述桐只說剛才在下面看見了一個影子,被嚇了一跳,趕緊跑上來,結果又看到車燈沒開,還以為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我還以為你犯癔癥了。”老宋松了口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不是我說啊述桐,雖然你平時揪個壞蛋速度挺快,但你這膽子真該練練,我就在這里能出什么事,老師怎么說也是一米八多的塊頭,快點把外套脫了…”
說著他啟動汽車,調轉車頭,踏上回程的路。
此時張述桐沒心情開口,和膽量大小無關,他只是覺得詭異,或者說細思極恐,路青憐為什么會來禁區?從前的周四她在哪里?和下雪有沒有關系?
還有,她蹲在湖邊干什么?
張述桐這才想起該去水邊一探究竟,剛才只顧著往回跑。
可他看了眼宋南山,知道這時候不好再開口,只好暗嘆口氣,一摸褲子,突然說我手機剛剛竄出來了,要回去找。
老宋又無奈地掛上倒擋,這次說什么也不敢讓他獨自下去,張述桐沒有反對,他又看了眼周圍,兩人一前一后鉆進蘆葦叢,張述桐假裝找手機,實則去了水邊。
他快速掃了幾眼,這片水域的能見度很低,這時候老宋給他振了鈴,他又裝作從水邊拾起手機,往湖面上一照。
什么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
一路緊鎖眉頭。
再次回到車內,額角的水珠落在臉上,張述桐渾然不覺,路青憐對這件事的參與程度比自己想得還要深,可她為什么要去禁區…禁區有什么?
又想起杜康曾說過的話,在殯儀館門外,根據官方的調查結果,路青憐正是死于失足落水。
可他剛才看過了,水里什么都沒有,那片水域從來如此,湖面平靜,沒有漣漪,在夜色下顯得水質都粘稠。甚至連條魚也找不到。
還有,放學后她沒有回家嗎?是又從山上下來了?還是一直在外面?
張述桐只知道今晚注定沒有結果,先不說老宋已經被他折騰得夠嗆,就算想找路青憐,他也不清楚對方的行蹤,哪怕她已經回了山上,就憑現在的大雪,山路封死,他也上不去。
只能等明天了。
路青憐…
廟祝…
青蛇廟…
難道說最后的線索指向一處——
就是那座神秘的小廟?
小車晃晃悠悠開著,老宋還問他要不要練車,但張述桐哪有這個心情。
大家乘興而去,回來的路上卻沒有幾句話。
一直等駛入別墅前的小路,他還是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
雪還在下,福克斯在別墅門前停穩,轉頭望去,窗戶里依然亮著燈光,顯得溫暖。
“那就按之前商量好的,明早我來拉你。”宋南山也打了個哈欠,“那就明天見吧,秋綿,今晚好好睡,別害怕…”
“我有什么好害怕的,老師,你還是先關心下他吧,又被嚇了一跳。”顧秋綿撇撇嘴,又問張述桐要不要進屋拿毛巾擦下頭發。
他正要搖頭,還沒說話,小車卻是突然往一側栽去。
三人皆是一驚,剛才的遭遇讓他神經緊繃,張述桐立即推開車門,老宋也皺著眉頭緊隨其后,兩人繞到右側,對方盯著車底看了一會,突然撓了撓腦袋:
“壞了,車胎爆了。”
“車胎怎么會爆?”張述桐問。
“你還記不記得送秋綿回來的路上過了個坑,顛了一下,我估計那時候就開始漏氣了。”
老宋用腳踢了下右后的輪胎,仔細看了看:
“咱們當時也忘了檢查,急著進屋吃飯,剛才又開車逛了一圈,哦,你還練了會兒車,本來下雪天開得就慢,路感和平時不一樣,我也沒注意,這一路應該一直在慢慢漏氣,然后突然到了一個臨界點,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懂吧,它就爆了。”
“好補嗎?”
“不行啊。”老宋直起腰,吐了口氣,“這都爆了,不好補的,再說咱也沒工具,不知道說倒霉還是走運,起碼沒把咱三個扔半路上,這么晚了,位置又偏,那才是真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好歹撐回來了。”
“唉,也是巧了,所以讓我判斷啊…”
說到這里,老宋突然不好意思地一笑,看向一同走下車的顧秋綿:
“那啥秋綿,我估計明早也不用來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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