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劭平素性情,都極為沉得住氣,遇事喜怒不形于色,被士林逸士稱贊為有超然之風。
所以他定下家中規矩,奴仆婢女無論遇到什么事情,都要輕聲慢語,不能失態于人前。
而偏偏這個婢女報信的侍女,卻是不知為何如此慌張,這讓王劭極為不喜,家中再有大事,不過是失火之類,還能大到那里去,怎能在客人面前露出如此丑態?
他淡淡斜了婢女一眼,那婢女嚇得一個撲跌,勉力扶住門框才站穩,當即站定身子,恭恭敬敬,細聲細氣道:“稟家主,夫人身體微有不適,恰好府中醫士不在,故想請家主過去看看。”
王劭聽了,便對起身張玄之道:“內子素有小疾,我略懂些岐黃之術,祖希稍等片刻。”
張玄之連忙起身道:“尊上固請移步,玄之靜侯。”
王劭點了點頭,帶著婢女不緊不慢踱出了門,張玄之見王劭走遠,才對張彤云嘆道:“今日算是來對了。”
“宰輔這些話,足讓我張氏少走很多彎路。”
“江上逢王郎,應確是偶遇,也算陰差陽錯,和宰輔搭上了關系,沒想到王郎竟有如此背景,門第又高,才華更是傲視同儕,真是......可惜了啊。”
張彤云知道張玄之在說什么,她心中又是沒來由一陣惆悵,朱唇輕咬,目光茫然。
那邊王劭已經帶著婢女趕在路上,那婢女幾句說完前因后果,最后道:“奴先前在院子外面,遠遠看著,見到三郎帶著白奴拿著棍棒,如狼似虎將家仆盡數打倒,破門進去,里面夫人卻早被挾制,生死不明,奴看大事不好,連忙來報家主。”
王劭聽了,眼前發黑,差點沒一口血噴出來。
婢女的話語回蕩在耳邊,但他猶自不敢相信,自己堂堂尚書仆射,高門王氏,家中怎么會發生這等事情?
怕不是顧駿找錯了人,帶回來的不是自己兒子,而是哪里來的流民叛賊吧?
且不說主人毆打奴仆,若無正當理由,也會被問罪,更不用說縱奴傷害主母,是大不孝之罪,王謐是瘋了還是怎么,做下這等事情,難道以為他憑借王氏子弟身份,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而且這種家丑之事傳揚出去,只怕自己乃至會成為全建康的笑柄,一夜之間聲名盡喪,牽連到自己仕途!
最近朝局不穩,風傳朝中官員位置要有大的變動,張玄之的吏部尚書只是一個開頭,自己這吏部尚書本就是眾矢之的,沒想到家中鬧出這種事情,有心之人要是知道了,還不知道如何借題發揮!
想到這里,王劭臉色陰沉,王謐這逆子,虧自己以為其成才守禮,卻此時捅出這么大簍子,必須要嚴加責罰,還想著過繼,沒門!
王劭深深吸氣平復心境,回到喜怒不形于色的狀態,他很快便趕到小院,看到場上情形,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地上一片狼藉,到處都打碎的花盆,折斷的草樹,一堆健仆歪歪斜斜舉著棍棒,圍著中堂上的王謐幾人,皆是不敢上前,幾名婢女四散躲避,連聲哀叫。
王謐老白兩人,則是竹槍木棒向前,將青柳護在身后,同時勸說著什么,青柳則用發簪抵在何氏脖子上,被挾制的何氏,則是披頭散發癱軟在榻上,目光呆滯,下身裙擺濕了一大片。
王劭見狀,更是感覺天都塌了下來,這是自己家中發生的事情嗎?
王劭又深吸一口氣,穩穩當當邁步踏入院中,聽到腳步響動,一干健仆回過頭來,見是王劭,紛紛跪下行禮。
他們心中如釋重負,家主總算來了,只怕事后追究,自己這干人都逃不了責罰,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三郎看著小時候唯唯諾諾,怎么長大變成這等魔星了?
王劭面向王謐,冷然道:“逆子,放開夫人。”
出乎他的意料,王謐搖頭道:“稟阿父,現在不行。”
王劭目光越發冰冷,“我是在給你機會。”
“你可知道,你闖了多大的禍事?”
那邊何氏漸漸回過神來,發出了殺豬般的哭叫聲,“夫君,夫君,快叫人拿下這逆子,還有這兩名惡仆!”
“反了天了,賤奴竟然行兇作亂,一定要杖斃!”
青柳握著的發簪用力,嚇得何氏一哆嗦,當即不出聲了。
王劭沉聲道:“逆子,這是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你要不想前途盡毀,便老老實實束手就擒,不然我會讓官府派人來抓,國法處置,你下場會更慘。”
王謐出聲道:“國法且不論,若論家法,我即使無事,他們兩人只怕會沒命吧?”
“而且阿父不問問,此事起因何在嗎?”
王劭聽了,冷然道:“不論什么原因,主母便是主母,尊卑不可逾越,她做什么,就代表我做什么。”
何氏臉現喜色,“夫君說得極是,我只是逆子婢女,沒想到逆子竟然唆使賤婢謀害于我,夫君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王劭心中暗罵愚蠢,你現在還在別人手中,就不怕對方魚死網破?
不過他也不覺得王謐會不知曉利害,畢竟他只要冷靜下來,其應該能分辨出來,兩個奴仆和前程之間,該如何選擇。
而且王謐也根本沒有和自己討價還價的條件和理由,無論如何,要挾主母,即使不是親生,都是大不孝之罪,根本沒有反抗的可能。
老白心中也糾結無比,何氏王氏背景還是太強大了,自己和青柳,怕已經是沒有生路了啊。
王謐卻是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他對王劭道:“阿父,你且讓其他人先出去,我自會告訴這么做的理由。”
王劭略一猶豫,便讓健仆婢女都出了院門,他往前走去,走到王謐面前才停下,“你太讓我失望了。”
“無論你有什么理由,如今的局面,都無法挽回了。”
“虧我以為你還有些小才,如今看來,都是上不得臺面的小聰明罷了。”
王謐卻沒有直接回答,扭頭道:“青柳,把簪子拿開。”
青柳咬牙道:“請郎君讓妾和夫人一同赴死。”
王謐喝道:“青柳!”
“你相信我!”
“你之前答應過我什么?”
“不是說好共進退嗎?”
青柳聞言,緩緩將手放下,何氏大喜,還以為王謐服軟,反手就要向青柳臉上抽去,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腕卻被王謐抓住,擋了下來。
何氏怒血上涌,喝道:“賤人生的雜種,放手!”
當初她就極為不喜這李氏所生之子,今日竟然讓自己如此難堪,事后一定要報復回來!
王謐卻是從懷中掏出一張手帕,塞到何氏手里,“夫人流了不少汗,用這個擦擦吧。”
何氏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想要將手帕扔掉,卻被王謐用力捏著手掌,將手帕死死握住。
“夫人難道沒認出來這帕子?”
“這是五年前,夫人以阿父名義,帶給家母的禮物啊。”
何氏面色陡然間變得煞白,發出了撕心裂肺的驚恐慘叫,似乎手里拿的是毒蝎蛇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