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8日的黃昏時分,六本大酒店,夕陽在房間的地板上投落出一行行窗格的影子,白色的窗簾在風中搖曳著。
一號機體顧文裕從床上醒來,昏昏沉沉地翻了個身,睜開眼看向天花板,摸出手機看了眼進來的短信。
李清平:出來不,出來不?趁我還有空。
李清平:晚上我有事,這幾天就這一會閑著,你別告訴我你又死了吧?
姬明歡挑了挑眉毛,心說真有你的啊李清平,一看就是玩忽職守,趁二王子睡覺的時候偷偷溜出來了。
他下了床,一邊走向浴室一邊想:要是二王子在李清平偷溜出來的這段時間里遭到了襲擊,那么李清平回鯨中箱庭那邊,好一點被廢除職位,壞一點豈不是得被連誅九族?
想到這兒,姬明歡難得地決定當一回好人,于是回了條信息。
顧文裕:你這么忙,要不還是算了,我們回國之后再聚一聚,反正暑假還長。
李清平:沒事,難得一起來日本,不見一面多可惜。
姬明歡一邊用毛巾擦臉一邊看向短信,一時間頭腦都精神了兩分,心里暗暗吐槽道:要么李清平是真把他當兄弟,要么李清平對奇聞使那邊的事情是一點都不上心。
執行這種重要任務的途中都能抽時間出來陪他,這就好比某個運動項目冠軍去打世界賽事決賽的前一天晚上,突然找你出來喝酒嘮嗑。
你說,算了吧,明天的比賽發揮不好怎么辦?他擺了擺手說:不就是決賽,哪有和兄弟喝酒重要,大不了不打了。
顧文裕:哪里見?
李清平:海邊,地址發給你了。
姬明歡隨手喚出一具拘束帶化身,而后走出酒店,乘上通往港區靠海一角的電車。不多時下了電車,跟著導航步行一會兒,在海岸公路上停下步伐。
扭頭望去,只見李清平正一個人站在海邊,他從沙灘上撿起一塊扁石子,朝著波濤洶涌的海面扔去。
石子在海面上飛快跳蕩,屢次越過潮浪,向前飛了數十米有余,濺起了一片片波浪,直到沒入大海深處才不見蹤影。
“在漲潮的海面上打水漂,你這是裝都不愿意裝一下啊…”
凝望著那顆如子彈一樣爆射在海面上的石頭,姬明歡替這位死黨汗顏,一臉無語地心想道:顧文裕這個AI能做到這么多年沒發現李清平的怪異之處,倒也不容易。
該說,不愧是人工智能么?
不過也有可能是李清平這小子心情不好,開始自暴自棄了——他看著就不像是很喜歡奇聞箱庭那邊的世界,這幾天被逼著陪二王子參加拍賣會,想不產生逆反心理都難。
想到這兒,姬明歡越過海岸公路的圍欄,從斜坡上滑了下去。
他踩在沙灘上,朝著還在海邊打水漂的李清平走去。
李清平頭也不回:“難得你這么準時。”
他扔出石子,這一次用的力氣小了很多,石頭頓時被浪潮吞沒了。
“合著你找我出來,就為了看看海啊?”姬明歡走了過去,“你最近忙什么呢,神經兮兮的。”
說著停在李清平的身旁,和他一起眺望向夕陽下的海面。
李清平今天表現得有點反常,沒有像以往認識那樣嬉皮笑臉的。
海風很大,姬明歡微微瞇起眼睛,望著海平線上一兩條帆影蕩漾。
李清平忽然俯身,從沙灘上拾起一顆扁石子,漫不經心地說道:
“你說…要是有一件你很討厭的事,但你又不得不做,那你得怎么辦?”
“那就不做唄。”姬明歡說,“人不就活一回,有什么好想的。”
“可是沒那么簡單,因為這件事不止關聯到你一個人。”
“那你說說,具體是什么事唄?不然這樣云里霧里的,兄弟還怎么幫你出謀劃策?”
李清平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氣,猛地把手里的扁石子朝著海面甩了出去。
“還是算了。”
“想做什么就去做唄。”
姬明歡一邊說著一邊從沙灘上撿起一塊石子,隨便丟向海面,“總之不要讓自己后悔,反正人就活那么一小會兒,到時候在棺材里眼睛一閉,你不會記得自己做對的事、還是做錯的事,只會記得…自己沒來得及去做的事。”
他望著自己扔出的石子被白色的潮浪吞沒,起伏的海面上飛過一兩只雪白的鷗鳥。
“就算這件事會付出很多代價?”李清平望著來來往往的船只,褲腿被海水浸濕。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死光光了。”姬明歡雙手抄入口袋,補充了一句:“只要你覺得那是對的,那就值得。”
李清平沉默片刻,忽然勾了勾嘴角,扎成翹辮的黑發在風中搖曳,“你說得對。”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姬明歡聳聳肩,“你要是想干什么不好的勾當,那剛才我那些話就當沒說啊,我可不想落得一個慫恿別人的罪名。”
“拜托,兄弟看起來是那種人么?”李清平呵笑一聲,“我馬上得回去了。謝了啊…陪你聊聊之后心情好多了。”
姬明歡白了他一眼:“不是吧,我大老遠跑過來,才陪你聊了不到十句話,然后你就要跑路了,我還以為能蹭上一頓飯呢?”
“這不是剛好報復一下你上次放我鴿子?”李清平笑笑,用肩膀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好好好,這樣子記仇是吧?”姬明歡說著,用肩膀用力地撞了回去。
李清平踉踉蹌蹌地后退了幾步,在沙灘上踩出一個個足印,這時候倒是挺會裝的,好像演技忽然之間又回來了。
姬明歡看著他心不在焉的樣子:“有急事就回去吧,下次見。”
“拜。”李清平笑。
“拜。”姬明歡說。
李清平轉身踩上斜坡,越過圍欄回到了海岸公路上方,一邊走一邊回頭向他揮揮手。
姬明歡駐足在沙灘上,遠遠地目送著李清平的側影離去,心說你小子可千萬別死在拍賣會上啊,后面我萬一創建了一個奇聞使角色,還得讓你在鯨中箱庭里罩著呢。
不久后,黃昏漸逝,金黃色的海面慢慢地暗了下來,夕陽將孩童們嬉戲的身影在沙灘上拉長。
李清平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面無表情地走在海岸公路上。
忽然之間,他緩緩地停下腳步,抬眼望去,只見一顆巨大的、漆黑的巨蛹正倒吊在銀杏樹的下方。
下一刻,他默默收回目光,視若無睹地從巨蛹的旁邊掠過。
但就在這時,那顆巨蛹緩緩打開,旋即一個全身上下都包裹著漆黑的拘束帶、戴著墨鏡,如同木乃伊一般的人形從中鉆了出來,倒吊在銀杏樹下方。
“李清平先生,我找你有事聊聊。”
黑蛹手里捧著一本《友情破顏拳的正確使用方式》,目光低垂地說道。
李清平頓了頓腳步,頭也不回地問:“你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誰知道呢?”黑蛹說,“我還知道你有一個好朋友,叫做顧文裕。”
這一瞬間,李清平的臉色微微一冷。不知何時,他從口袋中取出右手,不知何時手中已經多了出一張印著復雜紋路的卡牌。
“八度棱鏡。”他輕聲自語,捏碎卡牌。
“咔”的一聲清響傳出。八面水晶棱鏡在半空中形成,朝著黑蛹暴掠而去,轉瞬之間組湊成一個巨大的八角形牢籠。
黑蛹的軀體被捆入其中。
頭頂那條拘束帶已然迸裂開來,但他的身形仍然與八角牢籠一起懸于半空中。這座牢籠的每一面都是棱鏡,折射出黃昏消逝前的最后一抹陽光,把海岸公路的路面照得通透明亮。
“原來如此…這就是奇聞使的戰斗方式,說是奇聞碎片,結果呈現出來的形式卻是卡牌。這跟淘寶上的買家秀、賣家秀有什么區別?”
黑蛹抬了抬墨鏡,靜靜地打量著身周的棱鏡牢籠,緩緩地說:“呃…我是說,有沒有一種可能:你高估我的實力了。以你的水平輕輕沖過來,把我輕輕一推。我就已經倒在地上動彈不得。大可不必使用奇聞碎片的力量,這未免太過謹慎?不太適合你這個級別的人。”
李清平轉過身來,緩步走向黑蛹,眼神冷得好似結冰。
他一字一頓地說:“告訴我,為什么你會知道‘顧文裕’這個名字?”
“我為什么會不知道?”黑蛹問,“或許我和他也是好朋友。”
“我再重復一遍。”李清平說,“回答我的問題。”
這一瞬間,每一條棱鏡都向內微縮一分,擠壓著黑蛹的生存空間。如果換作一個普通人可能早就尖叫出聲,這不亞于迎面壓來一面大墻。每一個骨干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仿佛隨時會裂開。
但黑蛹的反應依舊平靜,仿若感受不到痛覺:“喔哦…李清平先生,你的爸爸是鬼鐘么?怎么搞得和個超級罪犯一樣暴力。”
李清平雙手插在兜里,歪了歪頭回道:
“你爸爸才是鬼鐘。”
“好吧…不管鬼鐘是誰的爸爸,我們都先不開玩笑了,說正事。”黑蛹說著,從棱鏡空間里豎起一根手指,“李清平先生…你正在保護著二王子,對么?”
李清平沉默著,平靜地凝視他的眼睛,一條翹辮在風中搖曳:“那又怎么樣?”
黑蛹緩緩地說道:“我可以幫你,到時在拍賣會上的戰況將會十分混亂,鬼鐘、藍弧,乃至湖獵的人,都有可能會出現在戰場上…最后再加上白鴉旅團的人,總共會有接近10名準天災級參加這場混亂的戰爭。”
他頓了頓:“而帶上了二王子這個累贅,你到時恐怕自身難保。”
“哦…然后呢?”李清平仍然面無表情。
“我可以幫你保護二王子。我認為奇聞使也得學會融入人類社會,學學普通人買一個‘生命保險’什么的,而我就是你的保險推銷員…趁現在買一個保險如何?”
“無聊。”
李清平回身,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緊接著,身后八度棱鏡驀然向內收縮,直至巴掌大小,黑蛹的軀體本該像一顆遇上壓路機的西紅柿一樣被擠成一片血水,可此刻卻化為了一片黑色的拘束帶,嘩嘩地向下流淌而去。
“為什么他會知道我的名字…還知道二王子的事?”
李清平低垂著頭,雙手插兜默默思考著,這時候,一個名字緩緩在他腦中浮現:“文裕?不,總不可能是他吧。”
就在這時,李清平忽然微微一愣。
他并非震驚于身后的黑蛹變成了一攤詭異的拘束帶,而是驚訝于正前方的公路上走來一個人影。
那人邊玩手機邊向他靠近。
片刻之后,正前方的顧文裕緩緩從手機上抬頭。
他看了一眼李清平,又看了看李清平身后那面巴掌大小的八度棱鏡,以及正不斷從棱鏡的縫隙之中流淌而出的黑色拘束帶。
顧文裕愣了愣,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李清平臉上。
李清平也呆呆抬起頭來,對上顧文裕的眼神,臉上是一陣錯愕。
“李清平?”
顧文裕緩緩開了口,打破了海岸公路之上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