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連故桃關和灌口都丟失了,朕的西川難道是四面漏風的破屋嗎?!”
咸通六年七月三十日,不等皇帝李漼從祐世隆被迫撤軍的捷報消息中走出,成都府告危的軍碟卻一份又一份的不斷傳來。
七月二十日,故桃關告破,二十二日灌口關告破。
二十三日,導江、青城、唐昌三縣境內大批百姓被擄掠。
二十四日,番兵兵鋒馳騁蜀州、成都府、彭州各處,被擄掠百不可計數,楊復光連發十三封告危求援信。
距離二十四日已經過去六日,李漼不敢想象成都府被番兵蹂躪成了什么模樣,為此特意召開了常議。
紫宸殿上,百官緘口沉默,哪怕是善于兵略的徐商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故桃關是西川西境三關之一,昔年韋皋、李德裕駐守西川時,番賊連三關的邊都摸不到,而今卻直接打進成都府了。
南邊的嘉州還未收復,如今卻連蜀州和彭州都要丟失了。
“陛下,臣以為,崔使相雖有功,然畢竟年邁。”
“不如將崔相調往山南東道,以高千里節制東西兩川,或許能討御番蠻!”
忽的,宰相路巖站出來舉薦起了高駢,但他的舉薦卻讓不少大臣暗皺眉頭。
東川、西川和山南西道所掌控的地區被合稱三川,其中山南西道不僅掌管入蜀門戶,還連接關中,尤為重要。
如今局面雖然危急,但讓一個人同時擔任東川、西川節度使,這并非眾人想要看見的。
李漼雖然也信賴高駢,但他也不可能將西川、東川同時交給高駢。
以高駢所展露的能力,若是他統轄兩川,再趁機占據山南西道,那豈不是占據巴蜀,切斷了朝廷后路?
想到這里,李漼略微皺眉,而路巖眼看李漼皺眉,當下也顧不得收了高駢禮物的事情,連忙道:
“若是朝廷另有人選,則可另選賢才…”
聽到這話,李漼那緊皺的眉頭才微微松動,而宰相徐商也趁機作揖道:
“陛下,臣以為,不如調高駢為西川節度使,而東川固若金湯,只需要另選佳才便可。”
“佳才?”李漼微微頷首,目光想要看向高璩,卻發現宰相高璩竟然不在殿上。
“高相呢?”李漼詢問群臣,鴻臚寺卿見狀作揖道:
“回稟陛下,高相身體抱恙,已然告休七日有余…”
“身體抱恙?”李漼心中忐忑,似乎想到了白敏中、裴休等人。
似乎只要他用著舒服的人,最終的結果都是病卒任上,這高璩不會也會病卒吧?
“陛下,臣舉薦北都留守劉瞻為東川節度使。”
徐商思慮再三,最終還是選擇了素有廉潔之名的劉瞻擔任東川節度使。
不過對此,不少人卻提出反對意見。
“劉幾之雖有廉名,然無統軍之能,恐怕難以守住東川。”
“陛下,眼下東川雖不曾有戰事,然仍需將才,而非廉臣…”
群臣駁回了徐商的推薦,徐商聞言皺眉,卻也沒說什么。
李漼眼見群臣相互推諉,也不免來了脾氣:“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汝等倒是舉薦個有才能之人!”
群臣見狀,先后沉默,而李漼無奈,直接看向徐商:“可有擅軍略者?”
“這…”徐商略微思索,而后才道:“兵部侍郎鄭畋鄭臺文曾任河東軍府官職,朝廷也因此將其征辟為兵部侍郎。”
“臣以為,不若以鄭畋擔任東川節度使?”
“鄭畋?”李漼目光在廟堂上掃視,很快找到了年近四十的鄭畋。
老實說,此前他不太喜歡鄭畋,因為鄭畋總是彈劾劉繼隆,使得隴右與朝廷矛盾日漸加深。
不過如今他已經決心討平隴右,那重用鄭畋也就沒有什么了。
只是鄭畋仕途不算平順,官職不夠高,貿然拔擢為東川節度使,恐招非議。
想到這里,李漼不免有些捉摸不定,而這時鄭畋卻主動道:
“陛下,臣雖有報國之心,然并無統軍之經歷。”
“臣以為,東川已被高使君經營鐵板,只需蕭規曹隨便可。”
“既然如此,何不如調宣武軍節度使李福擔任東川節度使,再將戎州及其兵馬劃歸西川,使高使君能放開手腳,擊退境內番蠻?”
鄭畋的話令李漼眼前一亮,廟堂上的群臣也紛紛頷首表示認可。
李福雖然被龐勛戲耍,剿賊失利,但終歸是知兵的節度使。
將其調往東川,再將戎州這個戰線交給高駢,使得李福只需要盡力防守松嶺關和江油關,這總不算危局了吧?
“如此甚好!”李漼滿意點頭,隨后看向路巖、徐商:
“擬旨,調宣武軍節度使李福任東川節度使,東川節度使高駢平調西川節度使,西川節度使崔鉉任北都留后,太原尹,劉瞻任宣武軍節度使…”
李漼在群臣諫言下,微微調整了不少人的職位。
不僅解決了東西川的問題,還讓不曾統軍的劉瞻前往了宣武軍歷練。
面對這樣的局面,朝廷上除路巖以外的所有官員都較為滿意,唯有路巖在想,應如何回復高駢。
在他這么想的同時,李漼卻起身離開了金臺,往臺下走去。
鴻臚寺卿見狀,當即唱禮道:“散朝!”
“上千萬歲壽…”
群臣躬身作揖,目送李漼的背影消失后,這才先后退出了紫宸殿。
兩刻鐘后,李漼返回了咸寧宮,但是宮內卻靜悄悄的,伶人及樂師都消失不見。
李漼略皺眉頭,看向田允道:“人呢?”
“奴婢…奴婢也不知…”田允也懵了,他明明都安排好了,怎么上個朝回來就一個人都不見了?
“是女子趕走的!”
忽的,一道如同清晨鳥鳴的聲音在殿內響起,清脆動聽。
李漼下意識看去,隨后便見少女帶著兩名女官朝他走來。
少女生得裊娜纖巧,一雙水杏似的眼睛尤為好看,不施粉黛便見眉翠唇紅。
她頭上挽著黑漆油光的鬢兒,綰著玉鏤雕丹鳳紋鎏金的簪頭,戴著赤金盤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官絳,身上穿著紫金二色金絲的緞窄長衫,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好生富貴。
雖穿戴錦緞杉裙,卻見兩肩若刀削般纖細,身材高挑修長,整個人溫柔安靜,讓人見了便覺親切。
“囡囡來了啊?!”
看清來人是李梅靈后,李漼臉上表情變化,狂喜上前抱住李梅靈轉了個圈。
“阿耶,這般做,怕是惹諫官說閑話。”
李梅靈臉上羞紅,李漼卻高興道:“誰敢說囡囡,朕就殺他三族!”
“囡囡好久不來看朕,莫不是忘記朕這個阿耶了?”
“阿耶這些日子被政務擾得閑不下來,便是飯食都吃不下去,衣衫漸寬。”
他向女兒賣著慘,可李梅靈卻清楚著她這個阿耶每天所做的事情,只是笑笑,并不答話。
李漼眼見賣慘不成,當即牽著李梅靈往偏殿走去:“在這里站著,怕是會使囡囡累到。”
“且去偏殿尋個位置坐下,再與阿耶好生說說這幾日事情。”
“阿耶,我已經不小了。”李梅靈十分無奈,她如今已有十五歲,再過幾個月便邁入十六。
尋常女子,這個年紀已然出嫁,自然知道與父兄避嫌。
可她的阿耶卻不知道避嫌為何物,總是拉拉扯扯。
面對他的抱怨,李漼委屈道:“阿耶現在卻是連碰你都不行了?”
“只是怕有辱阿耶名聲。”李梅靈哭笑不得,李漼也哈哈笑道:
“不與他們相干,管他們作甚?”
見狀,李梅靈也不再說什么,只是任由李漼牽著她走入偏殿坐下。
田允試圖上前倒茶,卻被李漼抬在手上,隨后李漼親自為李梅靈倒茶,拿出糕點道:
“這隴右的糕點倒是好吃,各種味道都有,你且每塊都嘗嘗。”
李梅靈接過幾塊,每塊嘗了一小口后放下:“味道不錯,不過不能多吃。”
“多吃些才好,你都瘦了。”李漼著急道。
“這般不好看嗎?”李梅靈笑臉盈盈,目光與李漼對視。
李漼與她對視幾個呼吸,隨后一臉古怪道:“女子今日不與平日相同,莫不是有事求朕?”
“聽聞阿耶要對隴右用兵了?”李梅靈也不否認,直接詢問起來。
“從何處聽來的?”李漼警惕起來,但李梅靈卻搖頭道:
“阿耶這偏殿里放了許多隴右的地圖,我且看兩眼便知曉了。”
李漼根本不信這番說辭,突然冷淡的坐到了旁邊。
李梅靈見狀則是笑道:“阿耶不是喜歡劉繼隆的話本嗎?怎地又突然要對他用兵了?”
“話本如何能與國事相提并論,更何況劉繼隆不安分,朕理應討平他…”
李漼話音落下,卻又頓了頓,然后道:“倒也不會殺他,畢竟其深得隴右百姓民心,殺之徒惹民怨。”
隴右民風彪悍,劉繼隆又深得隴右民心,若是隨便殺了,必然會引起百姓作亂。
雖說還未對隴右動兵,但李漼卻已經想到之后該如何治理隴右了。
不過面對他這般話,李梅靈卻無奈道:“他又怎地惹到阿耶了?”
“這廝養寇自重,最后禍害朝廷!”
李漼提起這個就來氣,不免將這段時間西川發生的事情,與多康吐蕃的事情都告訴了李梅靈。
李梅靈倒是沒想到,這些日子鬧個不停的多康吐蕃,竟然是劉繼隆扶持起來的。
除此之外,她也沒有想到,多康吐蕃入寇西川的事情,竟然有可能與劉繼隆相關。
她心道可惜,隨后才道:“若是如此,阿耶討平隴右倒也可行,只是不可殺他。”
“自然!”李漼深以為然,畢竟他還希望在解決隴右事情的同時,招降河西的張淮深。
若是俘虜劉繼隆而釋放,再招撫張淮深入朝,那也不失為一段佳話。
“阿娘讓我來問問阿耶,想讓我何時出嫁?”
李梅靈的話如晴天霹靂,讓李漼大腦空白的同時,不免反應強烈道:“她又管你這些事情作甚?!”
“偌大的大唐,難不成還養不起朕的女兒嗎?!”
李漼對郭氏也算情真意切,但嫁女兒這件事,他還沒有做好準備,更何況還是嫁自己最喜歡的女兒。
“女子總歸要嫁人的。”李梅靈哭笑不得,李漼卻強硬道:“汝甚小,何以持家?”
“且等個三五年,待朕精心挑選,必要選個能文能武,有探花郎那般容貌的郎君給你。”
“何來的這般人物?”李梅靈不知道該說什么,李漼卻看向田允:
“讓禮部、吏部注意著,這幾年科舉的探花郎都要選能文能武,長相俊朗,家世不落的。”
“這…”田允不知道該說什么,畢竟李漼所說的這種人,通常很小就被各大世家定下姻親了。
唯一被皇家截胡的,唯有時任河南尹的鄭顥,但鄭顥與萬壽公主不和的事情,幾乎是朝野皆知。
昔年鄭顥彈劾白敏中成功后,萬壽公主與其發生爭吵,鄭顥甚至破口大罵白敏中壞了他的好姻緣,惹得萬壽公主告狀告到了宣宗李忱的面前。
此事傳出后,鄭顥便被一直留在洛陽,而萬壽公主則是依舊住在長安。
聽聞夫妻決裂后,鄭顥便突然病重,而青梅竹馬的盧氏只是經過洛陽看了一眼他,他便大病好轉,這幾年在洛陽待得不亦樂乎。
萬壽公主幾次來找李漼這個弟弟,希望把鄭顥調回長安,李漼也都因為些許事情耽擱了。
如此可見,這種世家子弟對于娶公主的怨念有多深。
李梅靈雖然溫柔體貼,不似萬壽公主那般驕縱,但也不會有幾個世家子弟愿意迎娶她。
“你這閹奴為何支支吾吾,莫不是朕家的女子不如外家乎?!”
李漼瞧見田允支吾的模樣,不免生氣質問起來,田允見狀則是連忙跪下:“陛下息怒,奴婢只是在想,可有相熟的世家子弟符合條件。”
“哼!”李漼聞言坐下,事后詢問道:“可有人選?”
“倒是聽聞京兆韋氏,昔年武昌節度使韋愨(què)長子韋保衡有才學,容貌中上,進士及第后擔任起居郎,只是陛下不常讓起居郎入咸寧宮,自然少見。”
“韋保衡?”李漼想了想,根本想不起來是誰,但聽后還是點頭道:“為人品學武功如何?”
“品行倒是沒有太大問題,武功不曾聽聞,但聽聞馬術不錯。”田允如實交代。
李漼聞言滿意道:“馬術不錯,那武功必然不錯。”
眼見自家阿耶露出滿意之色,李梅靈不免皺眉道:“您真要將女子嫁出去?”
“女子總歸要嫁人的,更何況這韋什么的這個男子也不錯。”李漼起身來回渡步,仿佛為了說服自己而呢喃道:
“更何況他沒了父親,你嫁過去也不用伺候公公,可惜…若是其母親也不在世,那便更好了。”
李漼看向田允:“這韋什么的男子,可還有母親在世?”
“尚在人世,聽聞剛過五旬。”田允不緊不慢回答,李漼聞言有些遺憾。
遺憾過后,他目光看向李梅靈:“要不要召他前來看看?”
“不見!”李梅靈皺眉起身,恭敬行禮道:“兒臣身體不適,便不與陛下共用膳食了。”
話音落下,她冷著臉往外走去,李漼連忙追上去:“囡囡生氣了?”
“囡囡?囡囡別走啊…”
任憑李漼怎么哄,李梅靈都沒有停下腳步,直接走出了咸寧宮,往自己的寢宮走去。
李漼止步咸寧宮的殿門前,忍不住道:“女子心思難猜…”
跟上來的田允見狀作揖道:“陛下,是否還召韋保衡前來?”
“不見!”想到李梅靈因為這件事與自己生氣,李漼也甩著臉色轉身回到了咸寧宮去。
田允見狀錯愕,隨后連忙吩咐其它宦官,將樂師與伶人召入咸寧宮中。
不多時,樂師與伶人被召入咸寧宮中,宮內再度響起了樂曲。
與此同時,返回府中的路巖也更換了常服,命人取來了那五百兩黃金,召來了東川駐長安進奏院的參軍俞公楚。
俞公楚在高駢麾下,地位僅次于王重任、張璘、梁纘、藺茹真將等人,比魯褥月還要高些。
正因如此,這些年高駢坐鎮地方的時候,在京進奏院的事情都交給了俞公楚來操辦。
對于高駢所謀劃劍南道的這件事,俞公楚并不怎么看好,而高駢也知道此事不一定能成,但總歸要努力過后才知道結果。
正因如此,俞公楚走入路巖府上中堂,并見到擺在堂內的那個熟悉箱子后,他便知道此事恐怕失敗了。
果然,路巖當著他的面,將今日廟堂上的事情告訴了他。
得知李福擔任東川節度使,高駢平調西川節度使,但朝廷將戎州劃給高駢后,俞公楚心底稍稍有了些安慰。
“起碼得了西川節度使,還拿回了戎州…”
俞公楚在心底想著,可坐在主位的路巖卻道:“此事未能成功,有道是無功不受祿,這些東西,還請俞參軍帶回去吧。”
“路相這是哪里的話?”俞公楚反應過來后,立馬露出不悅的表情:
“禮物既然已經送出,哪還有收回的道理?莫不是嫌棄我家使君送禮太輕?”
“自然不是,只是…”路巖表面嘆氣,心底卻十分滿意俞公楚的表現。
送到他手里的東西,他怎么可能輕易還回去?
若是俞公楚真的把東西要回去,他少說也要給高駢使些絆子,讓他知道得罪自己的下場。
不過俞公楚如此作為,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路相,此事不必再提,更何況今日之事不成,也不全在路相。”
“某若將禮物要回,莫說使君是否訓斥某,便是某心里也過意不去。”
“日后若是有事相求,某更無顏面前來求取路相幫忙。”
“總而言之,此物既然送出,便請路相不要再議,只管收下便是。”
“若是路相執意退回,那某日后再也不會邁入府中一步!”
俞公楚斬釘截鐵說著,把路巖所有后路都斷了。
路巖聞言心里舒服且高興,但面上還是躊躇道:“唉…如此…如此老夫便收下吧。”
“本該如此!”俞公楚作揖行禮,接著說道:
“此事不成,某需要傳信使君,便不在府中叨擾了。”
“這、最少喝杯茶再走吧。”路巖不免客套著挽留幾句。
俞公楚也知道他的想法,二人相互推辭,隨后才由路巖派人將俞公楚送出了府邸。
俞公楚離開路府后,當即便回到了東川進奏院,將此事的前因后果寫成手書,派人送往了東川陵州…←→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