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下鄉的學子結束了,希望能看到成效…”
十月中旬,劉繼隆站在鳳凰山的國殤墓園內,呢喃著將手中酒水倒在墓碑上,用手不斷擦拭墓碑。
他身后站著陳瑛、曹茂、張昶三人,而他所擦拭的墓碑,則是昔年同袍趙遷等人的墓碑。
他將趙遷的墓碑擦拭結束后,起身后退抬頭,仰視起了整座國殤墓園。
幾千座墓碑在他眼前,這些都是與他從河西走來,為他獻出性命的弟兄們。
這幾年隴右太平了,沒有發生什么戰事,因此國殤墓園內的墓碑也沒有增加。
可亂世很快就要來了,這座鳳凰山上的墓碑會越來越多。
盡管亂世還未開啟,可劉繼隆似乎已經在腦海中看到了那一幕。
他的心底很糾結,有時候他渴望亂世快些到來,然后他才能爭霸天下,將亂世盡快結束后,帶著天下百姓迎來盛世。
但有的時候,尤其是面對鳳凰山這群墓碑的時候,他又有些害怕亂世到來。
他知道亂世到來后,隴右必然要在他的率領下東出,而東出和爭霸必然帶來死傷。
這么多隴右子弟,他能帶出去多少不是問題,他能帶回來多少才是問題。
“陳瑛…”
“末將在!”
劉繼隆開口,從涼州返回的陳瑛連忙應下。
“之前出征居延海,帶兵回鄉后,你是什么感受?”
“感受?”劉繼隆的問話,讓陳瑛錯愕片刻,接著面露復雜:
“起先有些不敢回來,尤其是蘭州和臨州…因此陣沒的弟兄,大多都是這兩個州的。”
“曹茂你呢?”劉繼隆繼續詢問,曹茂張了張嘴,最后點頭道:“末將與陳瑛的感覺一樣。”
劉繼隆沒有詢問張昶,而是深深吐出一口氣,接著才說道:“是啊!”
“我們把他們帶出去,沒能帶回來,又有什么臉面面對他們呢?”
他口中的他們是誰,張昶三人都十分明白,正是此刻墓園中那些為親人擦拭墓碑的烈屬。
三人情緒低落,可這時劉繼隆卻道:
“我常與自己說…我們對不起他們,但我們對得起隴右的百姓。”
“他們用性命換來了隴右的太平,所以我們不應該忘記他們。”
“大爭之世就要來了,東出之舉勢在必行,而此役之中,我們要陣沒的弟兄是此前的數倍乃至十數倍。”
“傳我軍令…”劉繼隆深吸口氣,閉目思索之余開口道:
“岷州、蘭州、廓州、河州四鎮兵額增至四千五百人!”
“末將領命!”
三人聞言作揖應下,而他們也清楚四鎮兵額增加后,隴右將變得如何。
此前隴右十四鎮中,僅有六鎮是滿編狀態,如今又添四鎮兵馬,這代表隴右軍隊的兵馬數量達到了五萬三千余眾。
當然,兵馬增加也帶來了新的問題,那就是軍費度支變多。
因此當劉繼隆下令返回都護府后,高進達與崔恕已經在正堂等待許久了。
“節帥,您要擴軍?”
“節帥,莫非是朝廷要對我們下手了?”
高進達與崔恕二人開口詢問,劉繼隆沒有立即回應,而是走到主位上坐下。
“隴右十四鎮,每鎮四千五百兵馬,這是收復涼州后就定下來的。”
“最理想的情況,是十四鎮皆為滿編,管兵六萬三千。”
“此前都護府沒有絲路收入,故此我才只授予了六鎮滿編。”
“而今有了絲路為我軍源源不斷提供財富,將軍鎮滿編擢為十鎮也并無不可。”
劉繼隆話音落下,高進達與崔恕對視,隨后點頭道:“下官遵令…”
既然知道了前因后果,二人便沒有其他的問題了。
畢竟絲路開通后,隴右的財富積累很快,更別提現在劉繼隆準許隴右多余糧食往外販賣了。
二人這般想著,劉繼隆也開口詢問道:“秋稅統計的如何了?”
“還未統計好,但今年起碼能收獲四百萬石秋稅。”
高進達將問題回應,接著又說道:“與西川的互市中,過去一個月里涌入三萬七千余口。”
“其中只有第一批的八千余口北上,余下百姓都在松州。”
“松州衙門的倉庫內倒是有足夠的石炭與糧食,這些百姓基本都能渡過寒冬。”
“不過西川還在不斷遷徙流民,等開春之后,松州囤積的那二十多萬石常平糧,恐怕也會被消耗干凈。”
“屆時需要從岷州運糧前往松州,再從臨州運糧前往岷州。”
“此外,明年涌入百姓,也決定著開春后衙門能賣出多少糧食。”
“下官算過,每涌入一名百姓,都護府都需要花費六石糧食去安置他們。”
“安置的糧食,大多從市面采買,而市面的糧食是有限的。”
“屆時糧食用多了,能采買后販往劍南道和京畿道的糧食就少了。”
高進達所說的,是如今隴右的糧食運轉問題。
假設隴右今年產糧一千萬石,那么賦稅是四百萬石,百姓手里能留下六百萬石。
但問題在于,隴右許多百姓都在這幾年太平中存下了糧食,因此他們把新糧換舊糧,留下自己的口糧后,剩余的糧食就會被地方縣衙收購。
這些多余的陳糧數量,基本是可以通過算術算出的。
大口每年最少六石,而未成丁的小口則是四石半。
通過這個公式,都護府基本上可以提前知道,每年能賣多少石糧食。
這些糧食收購走,有益于隴右糧價平穩。
但若是涌入人口太多,屆時地方衙門采買糧食,市面糧食不夠的話,就會將糧價抬高。
高進達擔心的,都護府把糧食賣了之后,涌入太多人口導致地方糧食上糧食不足。
他自然有解決的辦法,但這種事情還是得詢問劉繼隆才行。
對此,劉繼隆也沒有讓他久等,而是直接說道:“預留五十萬石就行,余下的正常賣給西川和關內道、京畿道。”
趁著境外諸道糧價飛漲,趁此機會大肆掠財,積攢日后所需軍費。
反正只要有隴右這個基本盤在,只要自己不搞什么鯨吞,便很難出現糧草不濟的情況。
由于朝廷三次加稅,諸道生產基本都遭到了破壞,唯有隴右、河朔三鎮這種財政獨立的藩鎮不被影響。
生產穩定是逐鹿天下的基礎,而隴右已經有了這個基礎,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靜待天時。
不過靜待天時實在不好,劉繼隆更傾向于主動出擊。
想到這里,他目光看向崔恕,略微整理過思緒后,這才主動說道:
“王式那邊盯緊,另外再派人打探打探河南道和淮南道、江南道的流民情況。”
“是!”崔恕作揖應下,劉繼隆見狀擺手道:“都退下吧!”
二人作揖告退,劉繼隆也起身走向了內院。
半個月后,距離臨州二百里外的河州抱罕縣已經被初雪覆蓋內外。
“終于回來了…”
馬背上,披著披風的青年人呼出一口白霧,接著抖動馬韁進入了抱罕城內。
作為河州治所,抱罕縣無疑是隴右最為富庶的幾座城池之一。
可是面對喧囂的街市,青年并未逗留,而是抖動馬韁前往了河州衙門的后門,下馬敲了敲后門。
在木門的吱呀聲中,兩名兵卒推開了后門,上下打量起了青年人。
“是我回來了!”
青年人將披風取下,露出本來的面貌和體態。
兩名兵卒不斷打量,有些不敢確認眼前人身份。
“張權、劉懋…現在認出我了吧?”
青年人無奈嘆氣,兩名兵卒聞言眼前一亮,連忙作揖行禮:“小使君,您回來了!”
在這河州,能被稱為小使君的人,也就只有剛剛結束下鄉回家的馬懿了。
馬懿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們兩人現在怎么也學會看人下菜了?”
“嘿嘿…這…您變化太大,我們兩兄弟確實認不出來…”
張權與劉懋干笑回話,馬懿也并未生氣,只是朝內走去,同時頭也不回的說道:“以后稱呼我表字或大郎就行,莫要稱呼小使君了!”
瞧著他朝著內院走去,張權與劉懋面面相覷。
待馬懿走遠,劉懋這才摸了摸自己的絡腮胡:“小使君變化有些大啊…”
“豈止是大,若非叫出我們名字,我都以為是城里的田舍郎了!”
“不過小使君這次對我們態度倒是好了許多,這下鄉到底有多苦啊,把人都弄成這樣了…”
“別管那么多,下次繼續稱呼小使君,等小使君讓我們繼續改稱呼,到時候再改也不遲。”
二人對話間,馬懿卻已經推開了內門,隨后與內院守內門的兩位嬤嬤行了一禮后,兩位嬤嬤才認出了他。
“小使君回來了!”
“細君,小使君回來了!”
不多時,內院里就響徹了兩位嬤嬤的聲音,而內院廂房里也傳出了東西栽倒的碰撞聲。
四旬婦人帶著兩名十二三歲的女子與一名五六歲的男孩走出了廂房,與走入內院的馬懿四目相對。
“大郎!”
婦人走上前來,激動抱住了馬懿,而兩名女子也連忙走上前來,笑吟吟的喊著:“大兄。”
那五六歲的男孩躲在兩名女子身后,面對突然出現的馬懿,有些不知所措。
“阿娘、大妹、二妹,四郎…我回來了。”
馬懿笑著回應四人,竇氏也緩緩松開了馬懿,滿意的看著他說道:
“不錯,長黑了許多,但健壯多了,人也懂禮貌了。”
竇氏是馬成的原配,跟隨馬成從酒泉走到山丹,又從山丹走到了五泉,最后來到河州抱罕縣安家落戶。
她雖然是農婦出身,但也知道不能寵溺孩子,希望孩子能有一技之長,然后平平安安就行。
馬成雖然總是說她小家子氣,卻始終與她不離不棄。
哪怕當上刺史后,馬成也只是納了兩個小妾,并且把他們安置在西花廳,對竇氏依舊尊重和依賴。
“阿娘,阿耶去哪了?”
馬懿四處張望,竇氏笑道:“他去城南了,今天有批移民到了城南外二十里的平夷鄉,估計要安置到天黑才會回來。”
“你想吃什么,和阿娘說,阿娘下廚做給你吃!”
“沒什么想吃的。”馬懿搖搖頭,竇氏見狀則是摸著他粗糙的粗布衣皺眉:
“怎么穿著粗布衣就回來了,快去澡堂洗洗,換套錦袍再出來。”
“沒事的阿娘,我已經穿習慣了。”馬懿不愿意現在就換掉粗布衣,因為這是馬阿娘一針一線縫給自己的。
哪怕要換,也不是現在,更何況這套布衣還很新。
“好吧,不換就不換吧。”
知子莫若母,竇氏可以感受到馬懿的變化,這些變化也讓他喜聞樂見。
她拉著馬懿來到內院正堂里坐下,兩個妹妹和男孩也跟著走進了內堂。
馬懿瞧見男孩,當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抱在了懷里:“四郎,怎么不認阿兄了?”
“啊!阿娘…”
四郎被馬懿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哭了,弄得馬懿十分尷尬的同時,只能無奈將這個曾經最喜歡纏著自己的弟弟放下。
四郎跑到了竇氏面前,被竇氏抱到懷里哄了哄。
待四郎不哭后,竇氏這才解釋道;“你出去快兩年了,他早都把你忘了。”
“小孩子就是這樣,記不住東西,你和他多玩幾個月就相熟了。”
話音落下,竇氏又開始詢問起了馬懿這兩年的下鄉生涯。
對此,馬懿也是實話實說。
下鄉早期確實很苦,加上人生地不熟的,馬懿幾次想要放棄,甚至都曾想過自家那位節帥,曾經的那位教習是刻意刁難他們這群官員子弟。
只是隨著時間推移,當馬懿習慣了永昌村的生活后,他又覺得下鄉并不是那么枯燥,甚至覺得很有趣。
當然了,開荒還是那么苦,但由于手掌已經有了老繭,卻也沒有那么難受了。
隨著逐漸熟悉,馬懿也想起了許多事情,但都藏在心底,沒有和李陽春他們交談。
如今回到家中,馬懿這才笑著對自家阿娘說道:
“好日子過久了,便忘記曾經了。”
“這次下鄉,我好幾次都想到了阿娘你,想到阿娘你當初帶著我去種地,我背著三郎,牽著二郎和您去放牧。”
“你還記得啊?”竇氏也十分驚喜,他本以為自家大郎都忘記曾經的苦日子了。
“以前忘記了,但這次下鄉又想起來了。”
馬懿毫不避諱,眼底帶著絲追憶:“那時候很苦,您和阿耶、耶耶他們輪換著放牧、種地,但牧群和糧食基本都交給酒泉的那些貴族了,我們根本吃不飽。”
“后來好了,后來張河西帶兵從沙州打過來了,阿耶也跟著節帥從軍。”
“再往后,我們家搬去了山丹,自此之后便沒有吃過什么苦日子了。”
見馬懿說的那么清楚,竇氏也忍不住笑呵呵的說道:“以前挺苦的,但也過得挺充實的。”
“現在閑在家里,感覺身體都差了些,每天無所事事的…”
竇氏雖然這么說,可若是真讓她回到曾經的那種苦日子去,她是萬萬不愿意的。
思緒間,堂外響起了腳步聲。
“我聽說大郎回來了?!”
人還沒到,聲音便先一步傳到了堂內。
不等眾人反應過來,馬成便一步跨入堂內,目光放在了馬懿身上。
“好,變黑了,但也更像個男人了!”
“阿耶…”
馬成夸贊著自家大郎,而身為大郎的馬懿也起身恭敬行了一禮。
馬成頷首,隨后看向竇氏:“你帶四郎他們去廂房玩,另外讓人準備酒菜,我有事情與大郎說。”
“好”竇氏應下,隨后便起身帶著兩個女兒和小兒子走了出去。
眼見他們走入廂房,馬成這才走到主位坐下,獨斷道:
“你這次回來,我會想辦法讓你崔叔父將你留在河州當兵的。”
“你到時候就當都護府的兵卒,每天在衙門這里護衛就行…”
“阿耶!”馬懿打斷了自家阿耶的話,隨后倔強說道:
“這么做,那我們‘下鄉當兵為吏’的意義是什么呢?”
馬成顯然沒想到向來聽話的馬懿會反駁自己,他有些欣慰,卻又有些生氣。
他親手為自己倒了杯茶,緊接著繼續說道:“這鄉也下了,兵也當了。”
“下鄉我管不了,那是節帥指定讓你們去涼州下鄉的,我干涉不了,但你當兵這件事情,我可以干涉。”
“我留你在河州當兵,是為了讓你娘能隨時看到你,但日常的操訓你還是得在軍營跟著訓練。”
“我也不會因為你是我兒子,我就特意的包庇你,也…”
“您這還不是包庇嗎?”馬懿忍不住質問起來,這讓馬成火氣上來了。
“砰——”
他拍案站了起來,眉頭緊鎖的呵斥道:“你以為就我一個這么做嗎?”
“你去其它州的軍營,你以為就沒人會幫你?”
“有我在這里,你不管去哪里當兵,都會有人知道你。”
“到時候你不在我面前,包庇你的人反而更多,更厲害!”
馬成想的很簡單,既然去哪里都有人會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照顧馬懿,那不如讓馬懿留在自己身邊。
只是對此,馬懿卻不服道:“那我就去狄道,去都護府!”
“小兔崽子!”馬成瞪眼,隨后一把將頭上的幞頭抓了下來。
馬懿愣住了,不是因為馬成生氣,而是因為馬成花白了大半的頭發。
不知不覺中,自家曾經那個頂天立地的父親,竟然已經這么老了…
注意到馬懿的目光,馬成也反應了過來,不急不躁的將幞頭戴回頭上,隨后冷哼道:
“老子誠心幫你,你這廝竟不領情,到時候去了軍營里被人說風涼話的時候,莫要怪老子沒提醒你!”
“這風涼話我早就聽夠了!”馬懿叫囂著,畢竟他這個小馬使君在他還沒去涼州的時候,涼州那邊的官員就已經知道了。
從番和縣衙的官員到大斗鄉的巡檢王兆,還有村里的那些流言蜚語…
他自認為自己已經接受住了一切,因此他才有了走出去的膽量。
望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馬懿,馬成搖了搖頭,最后坐回位置上哼道:“那就走著看吧!”
作為過來人的馬成十分清楚,與鄉野的風言風語相比,軍營里的那種陰陽怪氣才令人難受。
既然這小子想要試試,到時候希望他能咬著牙走過當兵的兩年。
這般想著,馬成抬頭看向外面:“那女子,你家郎君和小郎君快餓死了,飯菜呢?!”
話音落下沒半個呼吸,便聽到了竇氏那潑辣的聲音:
“你個田舍漢,你再叫喚,我晚上就拿你那破刀把你給砍了!!”
馬成聞言不服,想試圖叫囂什么,但最后還是縮了縮脖子,認了慫…←→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