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其鹿將失第307章其鹿將失←→:sjwx
“門下;朕膺天命,統御萬方,賴祖宗之靈,將士之力,四海晏然,八荒賓服。”
“今隴右大都護劉繼隆、安西副都護張淮深,忠勇奮發,夙夜在公,保境安民;今賜絹十萬…”
“制書如右,請奉制付外施行,謹言。”
四月中旬,當長安的圣旨送抵劉繼隆面前,送來圣旨的陳靖崇順帶對國殤墓園內的劉繼隆作揖道:
“節帥,朝廷押送而來的十萬匹絹,已經被末將派兵押運而來,眼下正在由高長史入庫。”
劉繼隆將圣旨遞給旁邊的曹茂,目光看向陳靖崇笑道:
“你們說這至尊莫不是患了瘋病,既要剪除我,又不得不犒賞我,著實可笑!”
廟堂上的事情,早就通過張議潮、封邦彥、楊知溫等人書信送來了隴右,劉繼隆自然清楚如今這位至尊,到底有多么想要剪除他這個臥榻強藩。
換位思考,若是劉繼隆坐在李漼那個位置上,他的反應恐怕比李忱、李漼這對父子還要大。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劉繼隆說出了歷史上宋祖所說的這番話,但對象卻不是大唐,而是指大唐眼中的自己。
他的這番話令陳靖崇、曹茂、張昶等人暗自點頭,而他也向山下走去。
幾人跟在他身后,遠處的親衛也靠近了他,護送著他們走下山去。
走在下山的路上,劉繼隆開口說道:
“高駢和祐世隆的牛頭峽之戰倒是聲勢不小,此戰過后,祐世隆應該會消停些日子了。”
“若非如此,這位至尊也不會想著剪除我與張使君。”
“只是我們這位至尊還是太稚嫩了,若非有裴休等人阻攔,恐怕戰火早就點燃了…”
在他這般說著的同時,張昶卻開口說道:“今早河西送來消息,張使君收復西州,擊破安寧六萬余眾。”
“安寧率殘部北逃,西州四縣盡歸張使君。”
說到這里,張昶語氣中略微透露著羨慕:“西州回鶻的安寧逃亡后,張使君面前便只剩下北庭的仆固俊,安西的龐特勒了。”
“龐特勒占據龜茲與焉耆,仆固俊占據庭州。”
“若是張使君有想法,興許能休養幾年,隨后先出兵收復龜茲和焉耆,進而圖謀庭州。”
張昶說的很理想化,但劉繼隆卻清楚其中難度,因此他搖頭道:“沒那么容易。”
“從高昌到焉耆近六百里,而且大部分都是戈壁和沙漠,并不好走。”
“從高昌到庭州,要么走他地道、要么走白水川道,這兩條道路都不好走,極易被設伏。”
“庭州的仆固俊能拉出那么多兵馬,自然不會是傻子,更何況還有龐特勤、黠利、杜論悉伽、安寧等人投靠,他自然知道河西軍不好惹。”
“張使君不論想要進攻誰,都需要足夠的人口和民夫,但人口卻不是那么容易恢復的…”
經過吐蕃和回鶻的禍害,昔日人口近五萬的西州,如今卻已然破敗不堪。
盡管劉繼隆不知道當地是什么情況,但以吐蕃人和回鶻人的行事風格來看,當地百姓恐怕十不存一。
“節帥,這點您倒是說對了。”
張昶笑呵呵回應劉繼隆,同時拿出一封書信道:“這是張使君的書信,恐怕是向您求人來了。”
劉繼隆將信接過,停下腳步在原地翻看信件內容。
與張昶預料的一樣,張淮深在信中主要講述了收復西州的過程,以及如今西州的情況,末了才是求援人口。
張淮深收復西州的過程確實艱難,但更艱難的是西州的情況。
昔年一萬九千戶,四萬九千口的西州,如今卻只剩三千六百余戶,一萬二千余口,并且大部分都是高昌人。
張淮深手中的漢口,基本已經用來充實伊、肅、瓜三州了,實在拿不出多余的人口來戍邊。
這個時代的西州(吐魯番)比后世的自然環境要好,綠洲的面積更大,東天山流下的雪水更多。
正因如此,當地能耕種粟麥等作物的耕地多達三十余萬畝,只要有足夠的人,就能好好耕種這些土地。
對此,劉繼隆也十分心動,但并非是想著去搶奪。
盡管隴右與河西看似有不同的節帥,隸屬不同勢力,但實際上河西卻更像是隴右的附屬。
這點包括張淮深自己也清楚,但眾人都沒有點破。
幫助河西,等于幫助劉繼隆自己。
以張淮深的性格,只要內部不出問題,他都會想辦法幫劉繼隆解決一些事情。
思緒如此,劉繼隆沉吟道:“犯事官員,以及逃入境內的那些罪犯有多少人?”
隨著隴右名氣越來越大,各道的不少逃人中也混入了不少犯事的草寇。
這些草寇若是無法自證清白,便會被隴右的官員們編到一處,明面上開墾公田,私下則是等著劉繼隆處置他們。
“自年初到如今,犯事官員及其親眷約一百五十四人,犯事而無法自證的百姓約二千二百余人。”
曹茂恭敬回應,劉繼隆聽后頷首。
隨著都察院不斷巡察,隴右的貪腐之風總算得到了遏制。
四個多月,犯事官吏及牽連親眷不過一百多人,相較曾經來說,自然算得上進步。
“把這些人一并送往甘州,另外曹茂你替我寫信,把朝廷犒賞絹帛的事情告訴他,就說那批絹帛,便用來抵消這兩千多人了。”
朝廷發給河隴十萬匹絹,這些絹可不是單獨給隴右的,而劉繼隆也不想因為幾萬匹絹鬧得不可開交。
既然如此,不如用這批人做買賣,把這十萬匹絹留下。
他倒是不擔心張淮深不同意,畢竟河西雖然在這幾年攢下了些家底,但底子始終太薄了。
若是張淮深得知朝廷犒賞絹帛,而他不用花費任何錢糧,便能換得兩千多丁口,他心里自然會十分高興。
兩千多丁口,若是再在當地婚娶,那就等于同化了兩千多人,并且還能不斷繁衍出漢口。
這對于張淮深來說,絕對是比穩賺不賠的買賣,而對于劉繼隆來說也不差。
張淮深在西域站的越穩,他就能依靠絲綢之路獲利更多。
思緒間,他們已經走下了鳳凰山,各自騎上了軍馬。
山下兩側綠意盎然,夏風吹過,麥田如綠色地毯般起起伏伏,異常好看。
“還有一個月就收割夏麥了,屆時得抓緊播種粟麻等作物。”
臨州是兩年三熟的地區,加上又是河谷,自然要比隴右其它地方溫暖些。
田間,不少百姓正蹲著除草,而鳳凰山腳下則是有許多前來割豬草的老人。
“節帥!”
瞧見劉繼隆從國殤墓園下來,這些百姓都會自發的朝劉繼隆打招呼,隔著老遠作揖。
劉繼隆在馬背上對他們招手回應,雙方臉上笑容洋溢。
不多時,劉繼隆在百余名精騎的護衛下向狄道城趕去。
官道兩側都停放著牛車、挽馬車,一眼看不到邊,可見狄道使用畜力之多。
不止是狄道,可以說整個隴右的畜力都比較多,每戶百姓都能分到一匹挽馬或一頭耕牛。
哪怕那些剛剛被安置好的百姓,也能在安置下來后,獲得同樣的畜力。
若是放在戰時,隴右絕不可能有那么快的發展,但這幾年的太平讓隴右高速發展起來。
牛馬牲畜及家禽數量每年劇增,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吏治清明。
事實證明,只要分配公平,便很難出現極大的貧富差距。
如長安那種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景象,絕不可能出現在隴右治下任何一處地方。
盤子小,劉繼隆能看過來,人心也沒有變化的那么快,加上平民子弟讀書當差,官吏們也擔心被身為軍屬、官屬的百姓密奏舉報。
在官員兵吏人人自危的情況下,隴右可謂清明。
對于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百姓來說,隴右與那些讀書人口中的“天下大同”毫無區別。
不過只有劉繼隆自己清楚,所有的清明都只是暫時的。
人亡政息,這才是歷史上不斷重演的四個字。
任憑你能力通天,但只要子孫出了個蠢貨、壞蛋,所有的政策都將推倒重來。
想到這里,劉繼隆也不免想到了自家的兩小子。
不過沒給他太多思考的時間,他們便已經策馬進入了狄道城內。
城內鋪設的青石磚,還有專門打掃街道的孤寡鰥獨,因此還算干凈。
街道上人流不少,見到劉繼隆后,紛紛朝他作揖問好。
進入城內之后,劉繼隆就沒有城外那么從容回應了 他只能走街道中間的官道,快速穿過了街道后,在都護府前下馬入內。
半盞茶后,他們穿過大門與正門,來到了正堂廳中。
高進達和崔恕正在處理政務,瞧見劉繼隆來了,二人紛紛起身行禮,接著坐回位置上繼續處理政務。
劉繼隆目光看向高進達桌案,桌上堆了許多州縣送來的圖籍。
各州縣鄉村的人口、耕地都需要實時登記,這也是劉繼隆養那么多官吏的原因。
大唐所養官員不過一萬八千余人,胥吏數量不明,而隴右不分官吏,吏可擢為官,官亦可貶為吏。
有品秩為官,無品秩為吏,這就是隴右的規矩。
吏三年無功且有過者裁汰,無功無過則保留,有功無過者拔擢為從九品下。
在這種制度下,上升通道一直存在,且競爭十分激烈。
劉繼隆看了看文冊內容,這才發現是三月的各州縣圖籍。
望著這些圖籍,他腦中想到了皇帝李漼想向隴右索要圖籍的事情,不由輕笑。
高進達疑惑看向他,他又急忙擺手示意他快些記錄。
這樣過了半個時辰,高進達才將十四州人口田畝等數據記錄在案。
“如何?”
劉繼隆親手為他斟茶,高進達受寵若驚,連忙用手指叩首表示感謝。
這些小動作,都是劉繼隆教他們的,不然動不動就作揖,這未免太鄭重了些。
“十四州人口為十八萬六千二百五十三戶,七十五萬三千二百六十七口,熟田八百余八萬六千四百五十二畝,墾荒田為三百四十五萬一千三百三十三畝…”
高進達將情況匯報結束,這才端茶抿了一口,接著對劉繼隆說道:
“這幾個月涌入的人口不僅沒有因為戰事停歇而變少,反而越來越多,這還真是奇怪…”
“并不奇怪,但也很快會結束了。”劉繼隆笑呵呵回應著他,同時起身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從上鎖的柜子中取出三封書信,返回后遞給高進達。
高進達接過后將其打開,而三份信分別是張議潮、封邦彥、楊知溫所寫的書信。
其中除了講述皇帝李漼的那些言論外,還有朝廷如今所面對的一些事情。
在這些事情之中,度支錢糧無疑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朝廷取消了九厘稅不假,但百姓此前積欠的賦稅卻依舊需要繳納。
這其中,天下各州縣,共欠往年夏秋賦稅三百五十萬五千七百一十四萬貫匹。
三百多萬貫看似不多,可若是平攤到河北、隴右兩道百姓頭上,那就是大唐每戶百姓都欠著朝廷幾十錢。
更何況這還需要刨除世家、庶族們,因此每戶百姓積欠上百錢是常態。
若是一個道的百姓沒有積欠,則有其它道的百姓積欠。
總而言之,三百五十五萬貫匹的積欠還需要收上來,而官吏們的催繳帶來了新的貪腐,百姓依舊忍受著朝廷的盤剝。
唯有償還了這筆積欠,百姓們才能回到大中十一年的環境。
不過到時候他們需要面對的,就是庶族們哄抬物價導致的高價柴米油鹽醬醋茶等雜物了…
“朝廷免除九厘稅,卻又加重其余雜項,屆時督管這些雜項的庶族們,豈不是只能抬高價格?”
高進達與劉繼隆學習那么久了,這種簡單的經濟問題,自然難不倒他。
在他看來,朝廷這是在挑撥庶族與貧民的關系。
“這是裴休想出來的辦法,倒也是難為他了。”
劉繼隆忍不住搖頭,只因他從裴休昔年整頓漕運時就看出了裴休有理財的天分。
只可惜大唐積重難返,他救不了大唐,更救不了自己。
“如此局面,朝廷還想對我們動手?”
高進達錯愕看向劉繼隆,顯然覺得當今至尊不如先帝手段老練。
劉繼隆倒也不回應,只是返回原來的話題:“朝廷此舉,便要逼反一些庶族。”
“不過庶族們畢竟還有些家底,不到窮途末路,卻也不會鋌而走險。”
“在我看來,他們的家底應該還能堅持幾年…”
聞言,高進達精神一振,因為他這代表著什么。
如果用劉繼隆教導的階級來敘事,那皇帝位于頂層,世家為上層,而庶族為中層,貧民為下層。
貧民的力量不足以扳倒大唐,可庶族就不同了。
庶族雖然不如世家,可是他們也有自己的產業,若是想要謀逆,那可比連鐵質農具都買不到的貧民要方便多了。
若是庶族被逼到山窮水盡時,那必然有人揭竿而起,而貧民也會隨之響應。
中原一旦動亂,朝廷便管不了隴右了。
屆時隴右無論是吸納人口,還是招撫人才,朝廷都無心管理。
等朝廷鎮壓了叛亂,隴右也早就做完了該做的事情。
屆時朝廷再想對隴右動兵,就得考慮考慮手中的底牌夠不夠大了。
如今的大唐就是飲鴆止渴,不喝會死,喝了也會死,無非死的時間長短不同罷了。
中原地勢平坦,而隴右高頭大馬。
對于劉繼隆來說,他只需要搶占險要之處,河北、河南、淮南等地便是囊中之物。
江南雖然富庶,但他只要拿下劍南道和山南西道,便可順江而下,橫掃江南。
在此之前,他必須把隴右的長處培養的越長越好。
從官吏儲備到軍隊預備役的民兵,再到軍馬和軍械、甲胄…
需要他做的事情層出不窮,但隴右都護府早就搭建起來了,他只需要好好吩咐,再觀察過程,就能得到結果。
想到這里,劉繼隆對高進達、張昶、崔恕等人吩咐道:
“軍馬場要盯牢,這幾年我們不會有什么戰事,所以不要著急閹割軍馬。”
“上等馬要留下來,好好選育后育種發展,把儲備的軍馬、軍械和甲胄搞得多多的,糧草囤積多多的。”
“總而言之,不要造成不必要的浪費,安心發展便是。”
平原上的精騎威力無需多言,哪怕在山地作戰,能快速穿插的精騎也是極為恐怖的存在。
隴右軍的精騎對于當下的河隴局面,顯然已經足夠多了。
但若是將目光投向天下,那隴右的八千精騎還是太少。
“派人傳信給尚摩鄢,今年好好休整,很快便是我要用他的時候了!”
劉繼隆擔心尚摩鄢犯蠢去進攻蘇呲、吐谷渾等處,所以決定提前提醒。
以他多康六崗的潛力,只要不把物資浪費在他處,他就能在維西八州屯兵數萬,極大牽制西川大軍。
“末將領命!”
崔恕應下,隨后安排人送信給尚摩鄢。
眼見眾人把事情安排好,劉繼隆命人將自己親手繪制的地圖高高掛在了正堂主位背后。
丈許長寬的地圖被高高掛起,其中內容不止隴右,還包括了大唐全境、吐蕃、新羅、南詔、黠戛斯等國…
“節帥,這是…天下嗎?”
張昶等人聚集在劉繼隆身后,感嘆地圖上的隴右竟然只有那么一點大。
面對眾人詢問,劉繼隆目光如炬,死死盯著長安的位置。
“其鹿將失,天下共逐!”:sjw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