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這里,我坐這里!”
“讓讓!讓讓!”
“別擠啊…”
日上三竿,鄯州城外。
當數千百姓拖家帶口搶占馬車位置的時候,不遠處的八百精騎與兩千馬步兵已然將甲胄裝車,擺出了輕裝簡行的架勢。
為了將三萬石糧食運回鄯州,尚婢婢與拓跋懷光幾乎將城內所有能用的馬車都派上了陣。
五千余口漢民喜氣洋洋,從未有今日這般開心過。
他們四五個人一輛馬車,懷里抱著幾件衣裳,每個人臉上都是笑臉。
今日之后,他們便是河西的漢人了,山丹來的劉果毅與他們交代,說到了山丹后會有新衣服和鐵質的農具,還會劃出荒地供他們開荒。
開荒期間,成人每日米二斤,孩童一斤,直到他們可以自給自足才會停止。
這些遷徙人口的政策,放在大唐境內不會有什么百姓相信,但放在河西,只要還沒有忘本的漢人就會信。
因為他們自小就聽著父輩口中“大唐盛世,斗米不過數錢,家家充實”的童話長大。
因此在他們看來,劉果毅說的肯定是真的。
他們毫不懷疑劉繼隆,畢竟劉繼隆光從面相上看就是堂堂正正之人。
哪里像鄯城的番將,一個個兇神惡煞,滿臉橫肉。
一想到抵達山丹之后的好日子,他們臉上就忍不住露出笑容。
他們的笑容被劉繼隆看在眼里,而他耳邊卻是尚婢婢討好的聲音。
“這八百精騎,到時候就交給果毅東略了。”
“東略后,其它規矩不改,這牧群的規矩便果毅七、鄯州三吧?”
尚婢婢主動讓步于劉繼隆,劉繼隆聽后瞥了一眼尚婢婢。
他心里清楚,尚婢婢的好處不會那么好拿,但尚婢婢是他計劃中的一環,因此他也不介意拿尚婢婢的好處。
“六四吧。”
他開口反向還價,同時對尚婢婢說道:“你準備如何經營鄯州?”
“不瞞果毅…”尚婢婢雖然不明白劉繼隆為什么讓步自己,但他還是將自己的計劃開誠布公。
“懷光與我說了河隴的情況,那論恐熱準備五月入朝前往長安借兵,不過以我看來,此事恐難成。”
“此事若敗,那論恐熱麾下部眾必然分裂,而河隴之地現在最貴重的就是糧食和牧群。”
“我準備在論恐熱內部分裂后招撫他那群四散的部眾,假以時日策應張節度使收復河隴。”
尚婢婢說得很好聽,招撫部眾也是為了幫助河西打通河隴。
只是在劉繼隆看來,這廝現在說的是這番話,等到他實力強大又是另一番話了。
為了制衡他,看來自己還得時不時提點提點拓跋懷光。
“河隴之地固然很好,但邏些城的光景才是番人心中所向往的地方吧。”
劉繼隆意有所指,尚婢婢笑容僵硬,好在呼吸間他就反應過來,假裝聽不懂的點點頭,也不搭話。
見他這般,劉繼隆心中嗤笑。
不管尚婢婢現在裝的再怎么好,一旦他實力足夠,劉繼隆就不信他會不向往邏些城。
這些日子劉繼隆想了很多,尤其是日后自己的去向。
河隴是必然要打通的,河隴不通,河西漢人便得不到漢地的人口支援,終有一日會被回鶻、吐蕃人所同化。
只是河隴打通后,唐廷對河西的忌憚也將上升一個檔次。
畢竟長安與河朔三鎮、兩淮藩鎮還隔著數百上千里,而河西一旦收復隴右,與長安便只隔著一座隴山了。
早已患上恐藩癥的唐廷,自然不會讓河西安安穩穩的發展下去。
他們會往河西插釘子,如歷史上調鄆州兵馬入涼州制衡河西一樣。
當然,這還不算什么。
劉繼隆擔心的,還是唐廷挑撥河西的內部勢力關系,甚至提前調走張議潮。
如果唐廷真的那么做,那自己無疑會卷入歸義軍內亂的漩渦中。
到時候歸義軍分崩離析是一說,就怕他也落得張淮深的下場,身首異處。
正是因為想到了這些,劉繼隆才會想著扶持尚婢婢。
養寇自重這種把戲很容易弄成養虎為患,但劉繼隆有把握收拾尚婢婢,所以扶持他就是最好的選擇。
到時候唐廷如果準備對自己下手,那就別怪自己給唐廷來億點小小震撼了。
這般想著,劉繼隆對尚婢婢說道:
“你若是能收復廓州、河州、臨州、渭州和吐谷渾等地,我不介意用糧食來換我漢人。”
“每送回一個漢人,我給糧二石如何?”
他目光灼灼,并不擔心此舉會讓尚婢婢將河隴一帶漢人打包送給自己。
倘若尚婢婢真能做到,哪怕山丹糧食不夠,張議潮也會傾河西之力來解救河隴漢人。
至于日后隴右有沒有漢人,劉繼隆更是不擔心。
隴右沒有漢人,可山南道、劍南道卻有足夠多的漢人,單是落草為寇的漢人便不下數萬。
從山南、劍南道遷徙漢人到隴右,總比從遷移到河西要近得多。
“好!!”
尚婢婢眼底閃過喜色,他沒想到劉繼隆竟然舍得用糧食來換漢人。
對于眼下的隴右來說,人口只是累贅,糧食才是重中之重。
盡管沒了人口,來年便沒人種糧食,可問題在于現在的河隴已經大旱多月,如果活不過去今年,那明年的事情與他們有什么關系?
不用旁人提醒,尚婢婢就能想到自己憑借這買賣能賺到多少糧食了。
“好了,我出發了,節度使也返回衙門去吧。”
眼看交易達成,劉繼隆假裝要走,但走到一半又仿佛想起什么:
“對了,河西需要硫磺做藥材,若是節度使能搞到硫磺,我愿意以每斤硫磺一斗糧的價格買入。”
“好!”尚婢婢臉上的笑意藏不住,他突然發現和劉繼隆做生意還挺劃算。
河湟的硫磺礦并不少,只是因為沒有太高的價值,所以無人開采罷了。
自己只要開口向諸州乞利本收購,便是三斤糧食一斤硫磺都算高價了。
對于正在鬧糧荒和旱情的河隴諸州來說,糧食才是硬通貨。
“走了!”
眼看所有交易都達成,劉繼隆翻身上馬,抖動韁繩往隊伍前方走去。
見他行動,翹首以盼的張昶、尚鐸羅、尚摩鄢等人紛紛吹哨。
很快,八千多人的隊伍開始向著山丹進發,而尚婢婢也策馬返回了鄯州城。
對于他而言,如何穩定好鄯州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河西的糧食只是一點,其它的還需要他自己親力親為來解決。
時間流逝,走三斜道返回山丹的劉繼隆并不需要擔心敵襲,因為這條道只能從甘州、鄯州這兩個方向走來,恰好這兩個方向現在都算是自己人。
這一路走過,除了柴火問題難到了劉繼隆,一路上便沒有什么問題能難到他。
來時的煤炭已經消耗差不多了,谷道內卻沒有什么樹木。
為此,劉繼隆只能帶著兵卒吃了兩天干糧,而百姓只能吃點溫水泡熱的粟米飯。
即便是半生不熟的米飯,他們也吃的十分開心,這讓劉繼隆不由感慨百姓的要求實在太低了。
一晃十余日過去,隨著時間來到四月二十七,劉繼隆也率領隊伍走出了三斜道,來到了祁連城就食。
祁連城內有劉繼隆令酒居延儲備的上萬斤煤炭,因此連續趕路后的隊伍總算吃上了一頓熱飯。
在張昶招呼隊伍扎營的同時,劉繼隆則是找來了酒居延。
二人在城門樓內坐著,酒居延顯得有些拘束。
劉繼隆看著他緩緩開口道:“眼下鄯州方向最少在一年之內不會倒戈,這祁連城的位置也就暫時沒有那么重要了。”
“你現在升任校尉,我想讓耿明來交換你,讓你返回山丹,你是怎么想的?”
“末將全聽果毅安排。”酒居延頷首沉聲,劉繼隆瞥了一眼他,良久之后才頷首道:“那就這么辦吧。”
說罷,他起身準備向外走去,不過在走到門口時他才又開口詢問道:
“對了,我記得你說你家是沙州敦煌的,你應該出自張氏的家丁吧?”
眼見劉繼隆詢問,酒居延臉上閃過糾結,最后卻還是點頭承認道:“末將家中三代都是張氏家丁。”
“那就好。”劉繼隆笑了笑,沒說什么離開了。
當初張淮深調酒居延、陳靖崇給他的時候,他就猜到了這兩人有可能是負責監督自己的。
只是時間長了,加上當初自己確實沒有那么多心思,因此他也就沒放在心上。
如今隨著他官職升高,所要做的事情也開始漸漸敏感起來。
當然,他并不會防范酒居延,相反他會把酒居延他們帶在身邊。
只有讓張淮深、張議潮他們清楚自己的一舉一動,他們才能對自己放心。
對此,劉繼隆也不因為他們在自己身邊放眼線而難受,畢竟亂世就是這樣,更別提河西這種人心浮動的地方了。
誰也不敢保證誰能對誰死心塌地,該有的眼線還是要有的。
他之所以要與酒居延開誠布公,為的不是趕他走,而是讓他產生愧疚。
這份愧疚,遲早有一天能用得到…
“唏律律!!”
翌日,劉繼隆繼續率領隊伍向著山丹進發。
三日后,隨著山丹城在遠處冒頭,此行眾人總算松了一口氣。
李儀中、崔恕、陳靖崇等人早就帶人在南門擺好了陣仗。
二十多名直白帶著識得一些字的兵卒開始接管這五千余口百姓,同時為他們登籍造冊。
至于農具、耕牛和新衣的發放,則是需要等到明天才行。
城內的軍民已經搬出了不少糧食,尚摩鄢見狀向劉繼隆請示,見劉繼隆同意,當下便帶人將糧食紛紛裝車。
三萬石糧食,經過兩千八百鄯州軍的搬運,不過兩個時辰便裝上了車。
“果毅,那我就先帶兩千馬步兵去之前的營盤休息了,明日出發回鄯州。”
尚摩鄢策馬而來,對劉繼隆恭敬行禮。
劉繼隆聞言頷首:“路上注意安全。”
“是…”尚摩鄢點了點頭,隨后看向了劉繼隆身旁的尚鐸羅。
眼神示意后,尚摩鄢調轉馬頭離去,而尚鐸羅則是對劉繼隆作揖道:
“果毅,節度使讓我帶兵跟您東略后,把牧群換了糧食再回鄯州。”
“我知道,你們不用擔心,早些入城休息吧。”劉繼隆交代道:
“我估計得忙大半個月,等這群百姓的事情都解決了,便是我們二次東略涼州之時。”
“是!”尚鐸羅還是很享受與劉繼隆作戰的。
在尚婢婢帳下打仗,尚婢婢經常要他出謀劃策,可他并不擅長這些。
反倒是跟劉繼隆打仗,劉繼隆常常在戰前就有了規劃,他們只需要執行就行。
除此之外,劉繼隆對兵卒也是極為大方,例如上次東略涼州時,他們繳獲了不少銅錢,但劉繼隆大手一揮就讓他們自己分了。
事后,劉繼隆還讓崔恕給東略的將士每人發二石米,羊一只。
只可惜這些犒賞在返回營盤后,都被尚婢婢以糧草不足為由充公了。
如今尚婢婢遠在鄯州,而自己成了鄯州軍在山丹的頭領,他有自信把隊伍帶好,辦好劉繼隆交代的差事。
因此,當劉繼隆讓他帶人去休息的時候,他便不假思索的帶著八百鄯州精騎入城休息了。
這八百鄯州精騎,有四百多人是拓跋懷光的舊部。
尚婢婢也不知道怎么勸說的拓跋懷光,總之他最后還是將這四百多甲兵精騎交了出來。
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劉繼隆沒有回衙門休息,而是坐在了城門的棚子,等待戶籍統計結束。
在他的注視下,五千多口鄯州漢民被登籍造冊,結束后便會有人按照他們的人口大小給予糧食,并帶著他們前往城內的屋舍入住。
山丹城內的屋舍經過修葺和修建,早已能夠容納上萬人,因此突然涌來五千余人,也并不會超過它的上限。
“真的給糧食了!”
“這得有三斗吧?”
“肯定有三斗,一個月竟然給三斗米啊?”
黃昏下,后方排隊的百姓紛紛眼熱看向前方領到米的百姓。
“大人每月給米三斗,小孩二斗,都不要擠,好好排隊!”
城門處,崔恕令塘騎來回通知,這才讓隊伍稍微安靜了些。
以山丹曾經的標準來說,成人一個月三斗米并不算多。
不過為了以防存糧被吃光,劉繼隆還是定下了這個較低的標準。
如果事后還有足夠多的糧食,那到時候再提高也不遲。
在他這么想的時候,天色也越來越暗,直到后來需要點火把、擺油燈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饒是如此,城門外卻還是有近兩千百姓還在排隊。
沒有辦法,就連劉繼隆也親自上陣開始登籍。
他們從酉時(17點)一直忙碌到亥時(21點),整整兩個時辰才將所有鄯州漢民重新登籍造冊。
隨著最后一戶百姓被送入城內,劉繼隆也活動了一下自己發酸的肩膀。
大約一刻鐘后,將所有戶籍匯總好的崔恕才對劉繼隆作揖道:
“果毅,都匯總好了,此次登籍百姓一千三百四十二戶,五千七百一十三口。”
“算上之前的,如今山丹山丹軍一千二、鄯州軍八百,百姓二千八百一十六戶,九千二百一十口”
崔恕說罷,劉繼隆又詢問了一下糧倉內的糧食數量和牧群數量。
“今日發了糧食后,倉內便只剩下三萬四千六百余石新糧了。”
“不過牧群的數量很多,光羊就有八萬多只。”
“只是上次東略的耕牛已經分完了,正在訓練的挽馬只剩下一千五百多匹,這新入籍的五千多百姓…”
崔恕試探性的詢問劉繼隆,劉繼隆聞言道:
“把訓練好的挽馬按照每戶一匹發下,讓他們先開荒。”
“過些日子,我會率精騎二次東略,總歸能帶回些牛羊。”
“你明日統計一下去年分得糧食的百姓,看看他們的糧食還夠吃多久。”
“如果糧食不夠,那就選一批老羊去張掖,和刺史換一批糧食。”
他吩咐著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崔恕也將他所說的事情先后記下。
待全部記下后,他這才對劉繼隆勸導道:“果毅,您舟車勞頓,先回衙門休息吧。”
“嗯,明日我會休息久一點,衙門的常議便取消吧。”
交代一番,劉繼隆便走到不遠處翻身上馬,騎馬返回了縣衙。
在他進入內堂時,等待許久的曹茂連忙站起來:“果毅,飯菜還熱著呢!”
“端上來吧,順帶幫我燒桶熱水沐浴。”
劉繼隆倒不是很累,就是坐久了有些肩膀發麻。
他這具身體精力旺盛,即便困乏也不會睡很久,往往休息三個時辰就能精力充沛。
在他的注視下,曹茂將飯菜端上了桌。
新鮮的野菜和一些剛剛長出的蔬菜被翻炒好,配上一盆燉羊肉,看得劉繼隆食指大動。
曹茂放下飯菜就去為他燒熱水了,而他也埋頭大快朵頤起來。
就在他大快朵頤的同時,千里之外的黑夜中,一支隊伍也來到了豐州城下。
“城下是什么人!”
黑燈瞎火的豐州城樓前,十余名兵卒舉著火把試圖看清城下之人。
城下的火光僅七八處,為首之人穿著黑袍,五官不算清楚。
在城頭豐州兵卒的叫嚷聲中,這人脫下了自己頭上的斗笠,露出了光禿禿的腦袋。
“沙州僧人悟真,奉瓜沙留后張議潮之命前來報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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