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西北孤忠第80章西北孤忠←→:sjwx
“鐺…鐺…鐺…”
晨曦初露,城池的鐘聲悠揚而深遠,與報曉的雞鳴交織成一曲古老而熟悉的旋律。
歷經滄桑的城池,在朝陽的照耀下,露出了它壯麗的全貌。
長安城,這座自漢以來便揚名九州萬方的都城,即便遭遇了多場災禍,它依舊矗立在渭水之畔,向四夷彰顯著大唐的強大。
朱雀大街,作為見證了大唐創業到鼎盛再到安史等無數歷史事件的寬闊道路,歲月并沒有摧毀它,反而讓它多了些底蘊。
隨著朝陽灑在城內,大街上也開始有了生氣。
行人的腳步聲漸漸響起,像是給沉睡的城市注入了新的活力。
商賈們從東西市的熙攘中走來,他們的臉上寫滿了旅途的疲憊與即將到來的希望。
兩市之中,各色攤販紛紛擺開了貨攤,叫賣聲、討價還價的聲音此起彼伏,一幅幅熱鬧非凡的畫卷在眼前徐徐展開。
長安城的每個角落都在漸漸蘇醒,炊煙裊裊升起,人們開始了新一天的生活。
只是這場繁華的背后,卻藏著無數的骯臟齷齪,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傾倒。
車輪在大街上咯咯作響,車廂內,經過洗漱的高進達也似乎恢復了曾經的風采。
他在車內正襟危坐,盡管身形消失,可體內卻充斥著熱血與激動。
長安,河西遺民心心念念的長安…他終于來到了這里。
他忍不住向車窗外看去,只見身披扎甲的兵卒正在巡邏。
那是北衙禁軍,又稱神策軍,是如今大唐中樞治下最強的力量。
只是這最強的力量讓高進達有些啞然,因為在他的視線中,一些兵卒竟然光明正大的從前往東西市的小商販身上索取錢財。
這樣的畫面讓他不知所措,而坐在他面前的一名四旬官員卻伸出手關上了窗戶。
高進達看向他,這官員卻解釋道:“這些小商販走錯了道,被罰些錢也是應該的。”
面對他的解釋,高進達心里卻并不以為事實便是如此,但他心中迫切見到圣人,也并未追問。
“敢問舍人,我們何時能見到至尊?”
高進達小心翼翼詢問,那舍人面上笑著回應:“至尊已經在宣政殿召集朝臣,待我們抵達便能見到。”
雖說面上笑著,可舍人心中卻有些鄙夷高進達的口音及舉動。
哪怕高進達在沙州也算豪強出身,但河西失陷近百年,許多禮儀都已經缺失。
在河西各家豪強看來沒有問題的舉動,放在長安京官看來便是“不知禮節”。
如果不是至尊著急召見,高進達最起碼要練習一個月的禮儀才能入宮。
當然,舍人盡管有些鄙夷高進達的口音和舉動,但對于河西百姓自發起義并成功的事跡,他還是覺得十分自豪,因此一路上都在詢問高進達細節。
時間一點點過去,隨著馬車停下,高進達在舍人的指引下走下馬車。
當他面向北方,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夯土高筑的宮城城墻與巍峨的建福門。
那穿戴明甲的精銳看得高進達心情激蕩,他不敢想沙州若是有此等裝備,又能收復多少失地。
沙州若是有如此高墻,又能阻擋多少番賊。
“高押牙,請吧…”
舍人做出請的手勢,帶著仰頭張望的高進達向前方宮門走去。
戍衛宮門的北衙禁軍足有數百人,但他們身材卻有的健壯,有的消瘦,看上去并不像傳說中那么精銳。
只是高進達被眼前巍峨的宮門所吸引,并未注意這些。
舍人走在前方引路,卻能感受到高進達的舉動,心里不由搖頭。
饒是如此,他面上依舊尊敬高進達,并向他介紹宮門情況。
“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
“少陵野老的這首詩,所寫的便是建福門下早朝待漏時的盛況。”
舍人驕傲介紹著,同時帶著高進達穿過建福門甬道,走入廣場中。
那鋪設石磚的廣場讓高進達瞪大了眼睛,不敢想象這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
遠處的高大宏偉的含元殿更是讓高進達心馳神往,不敢想每日在這外廷忙碌是何種心情。
只可惜,歡迎他的場景并非含元殿。
舍人帶著他穿過含元殿旁的光范門、昭慶門,來到了規模遠不如含元殿的宣政殿面前。
即便如此,宣政殿下的高進達也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
他跟著舍人一步步走上臺階,最后站在宣政殿前,接受了監門校尉“門籍”后,便安靜等待著召見。
“不能直視至尊,入殿后要低頭做人,莫要稱至尊,要稱陛下。”
舍人低聲提醒著,而宣政殿內也響起了唱禮聲。
“宣…沙州押牙高進達入殿參拜!”
“進去吧,腳步要沉穩,要行大禮。”
在舍人的提醒中,高進達小心翼翼的走入了那高數丈的殿門。
他脫鞋上殿,手持笏板,緊張的幾乎忘記了呼吸。
在他的一步步中,身穿各色官員常服的官員被他越過,直到提醒他的咳嗽聲響起,他才后知后覺的停在了原地。
他的余光看到了左右兩側的官員,他們正襟危坐,目光都盯著自己手上的笏板。
高進達緩緩跪下稽首,唱聲道:“臣高進達稽首,上千萬歲壽!”
“平身…”
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高進達這才緩緩起身。
“賜座…”
“謝陛下…”
聲音再度響起,一名宦官端來月牙椅放在高進達身后,高進達也學過如何就坐,因此便在謝禮后坐下。
那月牙椅并不大,放在兩腿中間,剛好夠屁股坐下,也不壓迫雙腿。
“陛下,此乃沙州義旅之首張議潮所寫手書,請陛下閱覽!”
高進達剛剛坐下,便雙手呈上了懷中那封書信。
這封書信,他從沙州保護至今,近兩年時間才終于得以帶到長安。
在他呈上書信后,書信很快被宦官接過,向上送往高臺。
高臺之上,大唐皇帝李忱接過書信,將其緩緩打開。
他長相不算英俊,四旬臉上充斥著上位者的威嚴。
一封不算長的信被他閱覽得十分仔細,信件上的暗紅色更是讓他黯然。
良久之后,他才恍若隔世的感嘆道:“昔年河西繁華,至今卻成了如此模樣。”
“高押牙,你將河西之事盡數道來,好讓百官也知曉爾等壯舉!”
“臣遵上諭!”
高進達回應過李忱后,便將這些年河西的情況盡數道來。
從西北邊軍被抽調入關,再到郭昕、楊襲古死守西域,沙州失陷,吐蕃治河西等事情盡數交代。
聽到河西百姓被奴役,脫漢服,戴胡帽,不得說官話,不得習漢字,鄉音盡改作胡音,不少官員紛紛啜泣落淚。
當聽到張議潮散盡家財,聯合沙州各族豪強起義驅逐吐蕃守將,接連光復敦煌、壽昌、晉昌、常樂等瓜沙四城四關時,群臣又紛紛攥緊笏板,十分激動。
饒是高坐金臺之上的李忱在聽到這些事,也不免眼窩泛紅,不由感嘆。
“關西出將,豈虛也哉!”
簡簡單單八個字,卻是對張議潮所行舉動最大的認可。
高進達落淚叩首,殿上群臣更是泣不成聲。
縱使他們各有利益,各有算計,可又有誰沒在年少時向往過昔日“昭昭盛唐,天俾萬國”的景象。
瓜沙二州的起義,讓他們看到了收復河隴的希望,哪怕只是一瞬間的觸動,卻也足以讓他們落淚。
“陛下,關西義旅,理應嘉賞!”
“陛下…”
群臣叩首,紛紛為張議潮所率義旅請賞。
“張議潮有功,理應嘉賞,容朕深思后定論。”
李忱紅著眼眶看向高進達:“高押牙,黨項擄掠爾等之事,李丕已然上奏,朕會為爾等討回公道的。”
“陛下天恩,臣感激涕零!”
高進達沒想過至尊竟然如此在意自己一行人,提起黨項人,高進達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死在木牢內的兄弟全貞。
“朕即位時便立志蕩除黨項邊患,然諸道連年無功,戍饋不已。”
“此事,左右仆射要擬出個章程,正旦前朕要看到奏疏!”
李忱此言不似偽裝,或者說他根本沒有必要偽裝。
黨項人是大唐在安史之亂前招撫遷入關內的民族,當時的大唐對外開放,并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可隨著安史之亂后黨項各部起兵作亂,大唐在平定叛亂后便將黨項遷到銀州以北、夏州以東一帶居住。
可惜后來的德宗、文宗等皇帝不斷對黨項加以限制,加上藩鎮的一些官員放任當地豪強、商人肆意掠奪黨項族居民的羊、馬財產,不堪欺辱的黨項人便再度作亂,發展至如今,已經成為了大唐的心病。
“陛下,可令鳳翔節度使李業、河東節度使李試招討黨項!”
一名五旬左右的紫袍官員持笏板作揖,李忱聞言頷首:“此事交由白仆射你去處置,正旦前朕要看到奏疏。”
“臣遵上諭…”
白仆射應下,李忱重新將目光投向高進達。
“高押牙可在長安暫住些時日,待朝廷擬出嘉賞,再護送你返回瓜沙。”
“臣遵上諭!”
能夠見到李忱,對高進達來說便已經是意外之喜,如今得到如此重視,他自然不會有別的想法。
見他應下,李忱也掃視了一眼群臣。
“瓜沙義旅之事,理應昭告天下,讓天下人知道他們的事跡。”
“臣等,遵上諭…”
在唱禮聲中,李忱起身離去,宦官見狀唱聲退朝。
百官紛紛起身作揖唱禮,高進達也是有樣學樣。
在他們的唱聲中,李忱沒有離開宣政殿,而是尋了一處偏殿休息,并令宦官召來了白仆射和幾名三、四品的臣子。
此時他的眼眶已經恢復如常,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虛妄。
面對走入偏殿作揖的諸臣,李忱沉聲開口:
“瓜沙之事,爾等以為如何?”
他話音落下,諸臣面面相覷,其中一名紫袍大員走出作揖。
“臣以為,瓜沙義旅之事理應散播,好教一些人知道朝廷威嚴猶在。”
“臣附議…”
仆射白敏中聞言附議,同時繼續道:“不如讓張議潮任沙州節度使,坐實其身份。”
“臣附議。”另一名官員也附和,同時作揖道:
“鳳翔傳來消息,尚恐熱(論恐熱)擊敗尚婢婢,如今盤踞河隴之地,若是扶持張議潮,倒也能遏制他統一河隴、河西的步伐。”
諸臣紛紛以高進達所言的沙州實力進行封賞,渾然不知此時的張議潮已經收復了五州之地。
李忱聞言頷首,目光看向白敏中:“此事便交給白仆射處置吧。”
“臣遵上諭…”
白敏中緩緩作揖,而站在一旁的六旬官員也適時走出來作揖道:
“陛下,幽州傳來消息,盧龍節度使周綝薨于任上,軍中表請以押牙兼馬步都知兵馬使張允伸為留后。”
“周綝死了?”李忱皺眉,語氣不免有些不耐煩:“死因查清楚了嗎?”
李忱如此不耐煩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盧龍鎮作為河朔三鎮中位置居北的藩鎮,其馬軍可謂犀利。
不過也正因如此,盧龍鎮的軍頭與魏博、成德的牙兵一樣跋扈,每隔幾年就會鬧著驅逐節度使。
近些年來,除了張仲武在任時間長些,其它節度使都免不了被驅逐的命運。
前任節度使張直方作為在任九年盧龍節度使張仲武的兒子,結果僅僅繼任幾個月就被驅逐。
這周綝便是盧龍軍中軍頭在驅逐張直方后所推舉出來的新任節度使,結果在任也不過一年時間就突然死了,很難不讓人懷疑他的死因。
“罷了,便委任這張允伸為留后吧…”
李忱忍下這口氣,最后還是擺手同意了盧龍軍頭推薦的人選。
事情商議落幕,李忱便端茶示意諸臣退下。
諸臣見狀唱聲退下,而與此同時的高進達也隨宣政殿群臣退出了大明宮。
在離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建福門,心中激動不言而喻。
耗費近兩年的時間,他終于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將瓜沙光復的消息上奏給了長安。
盡管長安對于他來說無比繁華,可現在的他卻歸心似箭。
若非朝廷對瓜沙義旅的嘉賞還需要時間討論,他恨不得現在就帶著眾人返回沙州。
好在大唐并未讓他等太久,不過半個多月,對沙州嘉賞的旨意便傳到了他的手中。
面對朝廷正式授予張議潮擔任沙州刺史兼沙州節度使的圣旨,高進達沒有留戀長安,而是在上表禮部后,便帶著身邊的六名沙州弟兄踏上了回鄉之路。
在他踏上回鄉之路的同時,一支隊伍終于在磨蹭中抵達了山丹城。
“山丹右果毅都尉李儀中,見過劉果毅!”
西北寒風中,身穿甲胄,外套繡衫的一名武將對面前的劉繼隆謙卑作揖。
論起年齡,李儀中還癡長劉繼隆八歲。
但論起軍功,劉繼隆完全碾壓面前的李儀中。
二十五歲的李儀中雖然在此之前擔任別將,但其功勞主要是跟隨張議潮解放沙州,收復瓜州和肅州。
功勞看似很大,但實際上都是跟著主力撿功勞。
正因如此,他才將姿態放的那么低,不然以他的性格是斷然不會對劉繼隆如此謙虛。
“李果毅舟車勞頓,我已經讓人為你與弟兄們打掃好了院子和營房,羊肉也已經烹煮上了,回到院子后不久就能吃。”
面對李儀中,劉繼隆表現得爽朗大方,一副沒有心眼的模樣。
哪怕李渭針對過他,可他畢竟收了李渭的錢,況且現在也不是內斗的時候。
他與李渭的恩怨日后再算,如今要做的是安撫好李儀中,讓他不能耽誤山丹發展。
“李驥,帶李果毅和兄弟們入城!”
劉繼隆對李驥吩咐一聲,李驥聞言上前對李儀中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李儀中對山丹情況不熟悉,但他從城門口這群人的舉動來看,不難猜出劉繼隆已經將山丹經營的鐵板一塊。
好在他來山丹之前便被其父提醒過,此行爭權是不可能了,鍍金倒是問題不大,所以并沒有沖撞劉繼隆。
作揖回禮后,他便帶兵跟隨李驥走入了山丹城內。
劉繼隆與張昶等人坐在馬背上觀看著四百兵卒的隊伍,臉上露出滿意之色。
四百兵卒有近二百人是身披扎甲,剩余則是身穿皮甲。
在河西其余三州的支持下,想要把這二百多人裝備起來并不困難,估計在開春前就能結束。
屆時這群人也可以合理的派往祁連城、龍首山,亦或者駐守山丹城。
至于劉繼隆,他已經開始為東略涼州做準備了。
望著眼前緩緩入城的兵卒隊伍,劉繼隆笑呵呵的開口道:“有了他們,我們也就可以放心東進了。”
“我們向涼州派出的塘騎回來沒有,有沒有帶回什么消息?”
他頭也不回的詢問,張昶頷首道:“十三個伙都回來了,沒有死傷。”
“番和距離我們一百五十里,前往當地有兩條路,南邊的那條路長一百四十里,越過焉支山后便能看到遠方的番和城,沒有太多部落放牧,而且他們在焉支山內布置有烽火臺。”
“北邊的那條路長一百六十里,出焉支山后便是涼州草原,草原上有不少駐牧留下的痕跡。”
“以塘騎回稟的情況來看,番和城北邊的草原,最起碼有四五個千人部落,牧群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張昶將情報說完,劉繼隆也調轉馬頭示意他們進城。
“第一次出手必須要得到足夠多的牲畜,不然等他們有了警惕再出手,收獲也就不大了。”
“這焉支山的積雪什么時候融化?”
劉繼隆詢問,張昶也連忙回應:
“城內的牧戶說,通常要到三月才能融化,二月雖然也能走,但沿途沒有可供軍馬和牧群啃食的牧草。”
“這一百六十里路,要是驅趕牧群,起碼得走五天才行,沒有牧草很難保證所有牲畜能活著走過焉支山。”
“不走焉支山,便只能走北邊的甘州草原,可…”
張昶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甘州草原上盤踞著誰這個問題不言而喻。
“走這條道,需要幾日,距離幾何?”
劉繼隆幾乎沒有遲疑的發出詢問,不等張昶作答,一旁的陳靖崇便解答道:“驅趕牧群最少六日,距離二百里。”
“果毅,走這條道很容易被回鶻人圍攻!”張昶連忙提醒,可劉繼隆卻只是笑了笑。
“我倒要看看,他們能不能像上次一樣拉出幾萬人來堵截我!”:sjw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