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午時初刻,夏芙陪著勛讀了一會兒書,到了習武的時辰,便將沐勛交給王府的侍衛長。
少頃,外院來人通報,說是陸家的明嫂子來了,夏芙在前廳等著她進門,明嫂子說程亦安選了一處鋪子,想請王妃過去瞧一瞧,夏芙閑著也是閑著,便換了一身湖水綠的薄褙出門。
王府往北走兩處路口便抵達宣武門附近的前朝市。
這一處雖不及正陽門外摩肩接踵,卻也是人來人往。
從正街轉入一處巷子,在最里間一個鋪面停下來,這里顯見十分幽靜,角落墻下擺了一缸荷花,栽種一顆桂樹,比旁處要多了幾分情調,明嫂子和王府嬤嬤攙著夏芙下車,夏芙抬眸望了一眼牌匾,牌匾空空如也,不曾題名,鋪面有兩層,上一層窗戶 掩得嚴嚴實實,從裝潢來看,通間極大。
正門有三開間,邁進門檻,正對面靠墻是一面碩大的藥柜,藥柜直通到頂,柜口均貼滿了藥名,有一小藥童正在分類藥材,見她進來無聲施禮。
東面墻壁掛著幾幅畫,畫有靈童搗藥,憫農上山,南面幾扇窗全部打開,熱辣辣的夏陽潑進來,鋪面采光十分地好。
那面藥柜當中有一條甬道進去,轉角是樓梯,直通后院。
這時一道修長身影從甬道邁進來,含笑望著她,
“鋪面喜歡嗎“
程明昱今日穿著一件蒼青的長衫,里面是一件白色中單,腰間系著程亦安給他繡的香囊,這件衣裳是為襯香囊趕制出來的,夏芙目光在香囊落了落,并不意外程明顯的出現。
早先程亦安便說過等她過了頭三月再幫她選鋪子,話沒落下幾日便遣了明嫂子來,夏芙猜到是程明顯的意思,她環顧一周,從裝潢布置來看,這間鋪子稱得上奢華。
“極好。”
程明昱往后院一指,“后面還有個院子。”
夏芙隨他進甬道,迎面一股花香撲來,放眼望去,只見院子五彩鋪地,東一處芍藥,西一撮木槿,各色嬌花簇在一處,有云蒸霞蔚之勢。
西面有一個用玻璃罩著的花房,便于她栽種藥草,東面有一排廂房,廊下擺著不少曬藥草的竹籃,沿著長廊往北走,正中建了一棟閣樓,遠遠望去,閣樓珠簾為飾,簾后似有一琴臺,若是夏日坐在上頭撫琴,當是賞心悅目。
程明昱領著她從游廊往正房去,夏芙立在正屋廳堂,忽然愣住了。
這里無論擺設朝向及窗外景致,與當年程家堡如出一轍。
夏芙輕輕瞟了一眼程明顯,程明顯收到她探究的視線,輕咳一聲,“還滿意嗎”
月形紗窗外是一片竹林,三進的院子,哪里是藥鋪,儼然是一座私家小園林。
他這人做什么事都細膩到極致,想當初二人兼祧時,她懷上后,即便他沒露面,吃穿用度事無巨細送來,比人家正兒八經的丈夫還要妥帖。
“挺好,這是家主選的院子嗎得費一番功夫吧”
程明顯沒告訴她,從她第一回提出要開藥鋪,他便著手準備。
“此地離王府近,離陸府也近,”然后他再度輕咳,“離著官署區也近。”
方便他過來。
夏芙對上他清湛的眼神,面頰的一下泛紅。
“您如今高居首輔,日理萬機,有空閑過來嗎”
程明昱面不改色,“我每日下衙均可過來。”
前朝市便在正陽門外,正陽門內是官署區,這是他選在這里的原因。過去程亦安想在西市替夏芙開個鋪子,那里是藥材聚集地,離得卻遠,程明顯沒同意。
夏芙心尖一跳,臉又紅又愣,“族務不忙嗎”
她記得程明顯每日均要抽出時間處理程家庶務。
程明昱道,“我既做了首輔,彥兒短時日內便不好出頭,族中諸務已大多交予他來處置。”
陸栩生平豪強后,江南還有一堆首尾要料理,皇帝將這樁事交給了程亦彥,程亦彥近來時不時要去江南,偶爾一去半月,不僅要當差,還要幫著程家拓展海外商貿,搭建船廠,內務外務一手抓,忙得腳不沾地。
夏芙頷首,“我時常要督促勛讀書,安安那里也要去照看,一來二去,一句最多抽出兩日。
程明顯臉一黑,“那你這鋪子開了作甚”
夏芙理所當然道,“這是為離開王府后開的。”
所以她又不急,是程明昱急。
程明顯被噎住。
夏芙又見不得漂亮男人吃窘,于是勉為其難道,
“要不,我再多來兩日”
程明顯一言不發。
他不可能翻墻去王府。
夏芙悄悄抿了抿唇。
她繞進內室,四方桌上已備好熱騰騰的茶水,夏芙看著這一屋子擺設,記憶難免洶涌,當年第一回,結束后她身子余韻未歇,坐在床榻里邁不開腿,聽得他穿戴整齊要離開,想起他過來一口茶都沒喝,匆忙追出去,搖搖晃晃斟了一杯茶給他,
與他道了一聲辛苦。
那一回,她連他怎般摸樣都沒瞧清,只覺身量無比高大,氣度威赫叫人不敢抬眼。
今日,她再度斟了一杯茶,來到他跟前遞給他,
“家主辛苦了,辛苦您替我選這么好的鋪面。”目光明明朗朗,純澈明亮。
程明昱聽得這一聲“辛苦”,幽幽看著她,慢慢接過她的茶飲盡。
“這種事不要說辛苦。”當年沒回她的話,今日回了。
夏芙垂眸忍住笑。
扶著茶盞從窗口眺望外頭的竹林,想起那一段過往,如今還跟做夢似的。
程明昱從一側博古架拾起一疊文契,擱在桌案,
“這是鋪子的文書,都記在你名下。”
夏芙一愣,擱下茶盞,看過來,京城寸土寸金,又是前朝市這樣的金貴之地,程明顯出手便將這么一大鋪面給了她,實在大方,夏芙瞥著他,那眼神好似在看包養外室的闊綽浪蕩子。
程明昱面露無奈,
“你的嫁妝都給了安安,這鋪子就當給你的補償,你安心收著。”他怕夏芙與他生分,與他計較錢財。
夏芙慢騰騰點了點頭,將茶盞飲盡,又擱下,倚著桌案站著,清風拂過面頰,將她發梢吹得有些凌亂,歲月真是很善待她,如今的她好似與當年在程家堡的少婦沒區別,眉眼依然精致,眼神也很干凈,身段曼妙。
被夏風裹著,兩人眼神時不時相撞。
自那日寺院一別,二人已好些時日未見,說不想是假的,均有些食髓知味。
好像有一股魔力鬼使神差拉扯他們,唇不自禁撞在一處,窗下有一條藤椅,上面鋪著一層薄緞,二人唇齒相依,慢慢跌坐在圈椅,夏芙倒在他懷里,雙手圈住他,氣息紊亂。
程明顯看著動情的夏芙,忽然摁住她,將她從懷里拉開,嚴肅覷她,
“你有沒有想過,咱們這樣,萬一有了孩子呢”
夏芙還年輕,這個年紀生孩子的也不是沒有。程明顯絕不準許孩子頂個私生子的名頭。
說到底,他還不能接受與她這樣廝混,娶她的算盤一直沒落下。
夏芙綿綿無力瞅著他,“我不能懷孕了,當年為了療傷,浸泡了不少活血化瘀的藥材,已無生育的可能。”
程明顯臉色一變,原先還情動的雙眸一瞬間凝結成霜。
她得受多少罪。
難怪她口口聲聲要與他廝混。
程明昱痛苦地閉上眼。
夏芙見狀立即安撫他,“家主,能撿回一條命已是老天開恩,人不能什么都要,況且除了安安,我沒打算再要旁的孩子,我欠安安太多,往后余生都要陪著她。”
程明顯心里很不好受,
“我也不是非要孩子,只是想要名正言順。”
夏芙見他還沒打消念頭,就像觸礁般,慢騰騰從程明顯懷里起身,轉過身繼續翻閱那沓文書。
程明昱見她這樣,心里更難過了。
不能急于一時。
沉默一陣,他轉換話題,“這鋪子里若有要添減的,吩咐門口的管事便是。”
夏芙轉過眸來,裝作方才什么事都沒發生,笑吟吟道,
“我要養蛇,家主答應嗎”
程明昱臉色微僵。
夏芙難得見他吃癟,忽然繞至他身后,纖細的胳膊搭在他肩口,滑下來環住他,
“我那一百多條蛇,不能一直擱在王府吧”
白皙雙手交疊在他胸前,蛇環露出來,程明顯能清晰看到里頭有一雙綠油油的眼珠子正盯著他,他脊背繃緊,移開視線道,
“非養不可么”
夏芙明知他不喜,又怎么舍得委屈他,她已經打算養在程亦安安置她的那棟宅子里,
“是,非養不可。”面上不放過他。
程明昱深吸一口氣,“那就擱在花房里養吧。”
看來他將她在王府的事打聽得一清二楚,王府里也有一間玻璃房給她養蛇。
“家主去過王府“
“沒有。”程明顯否認,“我不會去。”
他打消她促狹的念頭。
“侍衛去過,回來稟與我知。”
夏芙第一次覺著家主這樣一本正經的人物,逗起來很有趣,“所以家主特意蓋了一座花房,給我養蛇”
“我不能讓你在我這,比在別的男人那過得差。”
夏芙無聲一笑,挪回來往他身上一坐,眼神盈若輕絲,
“我若是來了,如何知會你”
程明昱深深凝望她,“你來了,自有人知會我。”
他就是這樣一個溫柔又強大的男人,好像只要交給他,什么都不用擔心了。
人生太短,只爭朝夕。
夏芙覆上他的唇,主動去解他腰封,摸到那個香囊,忽然好奇問,“過去家主從不戴香囊,如今怎么掛個香囊”
“這是安安送我的壽辰賀禮。”
夏芙噗嗤一聲。
差點吃女兒的醋。
她一張臉覆滿彩霞,略有些吃將不住,那點力氣于程明顯而言無異于隔靴搔癢,最后他抱上她,擱在藤椅旁的桌案,很痛快地給了她。
陸栩生就沒這么痛快了。
程亦安懷孕之前,除了小日子,他夜夜都能要,如今溫香軟玉在懷,卻什么都做不了。
程亦安都睡著了,被他翻身的動作吵醒,回身往他瞥一眼,見他一只腿屈起,顯然在遮掩什么,她失聲一笑,轉身過來問他,
“要不,咱們分房睡,這樣下去,我怕你憋出毛病來。”
摸不著碰不到,他也能清心寡欲。
陸栩生橫了她一眼,“你可知天底下多少夫妻從分房起,便起了隔閡“
“也有道理。”程亦安托腮俏生生望他,“那你怎么辦要不再去洗個冷水浴“
昨晚陸栩生就是這么過來的。
陸栩生吁著氣,“要不,你幫我”
程亦安聞言立即將雙手藏在身后,“我不要,怪累的。”
“沒讓你用手。”陸栩生笑。
程亦安眨巴眨眼,“那用什么”
“轉過身去,側躺著。”
程亦安猶疑地看了他一會兒,乖乖照做。
“雙腿疊好。”
程亦安慌了,“你干什么你”
陸栩生掀開她衣擺,慢慢覆過來,程亦安雪白的俏臉被熏得通紅,蜷縮著身。
“陸栩生!”她咬牙,氣得不輕,卻又不敢動,怕傷了他。
那滋味與過去沒得比,卻也勉強受用。
“安安,我瞧這幾日岳丈紅光滿面,莫不是他與岳母和好如初了”
程亦安可不能讓陸栩生看爹爹笑話,省得他耀武揚威,否認道,
“沒有。”
陸栩生不再說話。
接下來一段時日,陸栩生很忙。
北齊進犯車汗,車汗那邊時不時遣人往大晉送信告急,陸生親自去了一趟邊關。
到七月的時候,北齊提前抵達車汗高原,與車汗的大軍交上手,車汗不敵遠道而來的北齊大軍,退守都城,朝陸栩生求救。
陸栩生命四川總督和陜甘總督兩府,各帶一萬兵力從西南和西北兩面進駐車汗。
大晉的將士借口行路艱難,且戰且進,待車汗被北齊蠶食地差不多了,再出手。
北齊瞧見大晉戰旗,氣得跳腳,罵陸生言而無信,北齊皇帝甚至遣人遞國書給大晉,言下之意若是陸栩生貿然出兵,北齊將從宣府南下攻打大晉京都。
陸栩生沒理他,反而遣了一支偏軍從肅州往北,直接繞去北齊身后,兩路夾擊,意圖吃掉北齊那支生力軍,獨吞戰果。
前線戰事如火如荼,程亦安也在八月初一迎來她十八歲生辰。
程亦安悶了三個月,終于能出門,夏芙要親自給她做長壽面,程明昱又不去王府,兩相決定在藥鋪招待女兒,這輩子第一次與爹娘過生辰,程亦安充滿期待,以養胎為由,拒絕外頭前來賀壽的官宦女眷,準備去藥鋪過壽。
前一日夜里,陸栩生終于從前線趕回。
程亦安看著風塵仆仆的男人,心疼道,
“不是說不叫你回來嘛山高路遠,累壞了吧”
陸栩生退去帶霜的外衫,失笑道,“這是我們成婚后你的第一個生辰,我豈能不回”
前世的這一日她與范玉林的事鬧出,后來沒多久他們就和離了。
這是陸栩生心里永遠的傷疤。
程亦安心潮涌動,過來踮著腳要抱他,陸栩生察覺她踮起腳,慌道,“別踮腳,這樣對胎兒不好。”他趕忙俯身彎腰,到一個程亦安夠得著的高度,讓她抱。
程亦安平平穩穩抱住他,月余沒見,怪想念他的。
陸栩生手掌在她小腹摸了摸,依舊平坦,“怎么還沒動靜真懷了嗎”
“還沒顯懷呢。“
“這孩子怎么不竄個呢。”
他希望孩子結結實實像他。
無論男孩女孩都要結實。
程亦安很同情地看著他,
“我夢到了孩兒的模樣。”
“什么模樣”陸栩生期待極了,“像不像我”
“像我爹。”
陸生俊臉一黑:“......”
不行,絕對不行,像誰都不能像程明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