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安見過王韻怡嗎,沒有,只是從二太太和下人嘴里聽說過這個人,過去總被人拿在嘴里比,要說不介意那是假的,可細想來,她與這位王姑娘其實無關聯,沒必要因為這個人跟陸栩生置氣。
她吩咐明嫂子,“她初來乍到,我身為當家主母當有表示,你把前一陣子宮里賞下來的絹花,拿一對給表姑娘送去,權當是陸家的見客禮。
前段時日皇后給各勛貴府邸賞了些絹花,府上每位姑娘和年輕媳婦均有,程亦安這一對還沒用上,王韻怡是府上表姑娘,送給她正合適。
明嫂子親自將絹花送去明熙堂。
進去時,瞟見二太太正與那位表姑娘說話,那姑娘穿著一身海棠紅的裙衫,外罩對襟薄褙,下裳是一條色澤豐富的百褶裙,頭戴點翠鑲寶石的頭面,十分明艷張揚的裝扮,坐姿也很端正,沒瞧見正臉,光看側臉是一位極有氣場姑娘。
明嫂子將東西帶到,便退下了。
二太太著人將絹花遞到王韻怡跟前,笑道,
“你表嫂的好意,你戴著玩吧。”
身側五姑娘陸書芝也盯了一眼絹花,“我也有一對,我那對是粉色的,嫂嫂這對是孔雀藍的,我瞧這對很合表姐的氣質。”
王韻怡不動神色掠過那對絹花,拾起茶盞喝茶,二太太,“姑媽,祖父吩咐母親兩日后舉辦賞花宴,以示咱們王家回歸京城,屆時姑媽可要帶著陸家女眷過來捧場。”
“這是自然的。”
二太太見王韻怡對著這對絹花無興趣,便知她這是對程亦安有想法了,
“你還沒見過你表嫂吧,天仙一樣的人物,與你表兄十分恩愛,最近剛得了個孩子,那孩子可愛極了,你會去瞧一瞧,一定喜歡上。”
王韻怡與陸栩生青梅竹馬,過去兩家屬意讓二人親上加親,后來兩家立場不一,被陸昶回絕了,可是她心里一直遺憾,直到程亦安嫁過來,這份遺憾已經淡的幾乎沒有,如今得了個寶貝的小孫子,就更將當年的念頭拋諸腦后了。
二太太這句話有兩層意思。
其一,陸栩生跟程亦安很好,讓王韻怡死心,其二也是提醒王韻怡,待會得去給程亦安請安。
王韻怡聽明白二太太的意思,默默啜了一口茶,
“那我恭喜表兄娶得賢妻。”
二太太暗自打量侄女,姣好的摸樣,出色的才學,這樣的姑娘還留著未嫁實在可惜了,
“你的婚事如何了不如趁這次進京把婚事敲定要不要姑母幫您相看相看”
王韻怡笑容勉強,“算命的師傅說我不宜早嫁,祖父還想留我兩年。”
二太太著急道,“再留兩年就二十二歲了,屆時就沒有好郎婿給你挑,”說到這里,二太太嘆了一聲,扶額道,“怪我,當初耽誤了你。”
當初在青州有人與王韻怡提親,可惜她那時生了讓王韻怡嫁給陸栩生的心思,所以阻了那門婚事,怎奈最終婚事落空。
王韻怡見姑母面露愧疚,撫著她手背道,“姑媽,都過去了,興許我與表兄無緣吧。”
“那你趕緊尋個好人家嫁了,我這心里才好受。”
王韻怡溫婉一笑,沒接這話。
陸書芝見二人停下話茬,便開口問王韻怡,
“表姐,表兄來了沒大后日賞花宴表兄在吧。”
王韻怡有一對雙胞胎兄長,二人出生間隔一盞茶功夫,過去陸書芝在王家住時,這位表兄會帶著大家伙騎馬射箭,陸書芝很喜歡他。
王韻怡深深看了一眼表妹,失笑道,“書芝,哥哥比我們晚出發,也不知能不能趕到。”
陸書芝面露失望,牽著母親的衣角,“娘,您還說表兄已到了京城,結果還沒有呢。”
這一年多登門求娶陸書芝的人家比比皆是,她是陸栩生嫡親妹妹,在京城搶手得很。
但二太太卻留了個心眼,王家想跟陸家聯姻的意圖一直沒斷,王韻怡嫁不成陸生,二太太便想把陸書芝許給王云修。
故而一直等著王家人上京,好當面商議婚事。
二太太安撫女兒,“急什么,不過幾日功夫的事,”言罷又告訴王韻怡,
“明日我先去府上給你母親幫忙。
順帶與嫂嫂提一嘴。
王韻怡沉默一會兒,應下了。
既然明白姑媽的意思,王韻怡就不愿再閑談,借口時辰不早告辭,
“今日時辰晚了,母親還等著我回去核對賓客名錄,改日再去給表嫂道安吧。”
二太太也沒強求,送她到院子穿堂,吩咐女兒送她出門,走時讓王韻怡把那對絹花給捎上了。
王韻怡前腳離開,陸栩生后腳進了家門,照舊先去書房沐浴更衣,換了家常便服方來寧濟堂,過去程亦安也沒這般要求他,如今有了孩子,怕陸栩生風塵仆仆著孩子,遂讓他洗了再過來。
陸棚生進了屋子,見程亦安安安靜靜坐在搖籃旁,輕聲問道,
“還沒醒”
程亦安時不時給兒子打一打扇,回道,“醒了一個時辰,方才喝飽又睡了。”
小九思很肯長身子,不到兩個時辰便要吃上一回,程亦安給他尋了兩個乳娘。
陸栩生接過她的扇子,替孩子搖扇,男人力氣大,扇一下那風便蓋面而來,
程亦安忙提醒道,“別搖這么大風,涼著他了。”
陸栩生只能緩一緩。
小九思越長眉眼越開,也越好看。
可惜就是尋不到他的痕跡,陸生自嘲一聲,兀自笑了。
笑著笑著,聽到對面程亦安冷不丁說了一句,
“你表妹來了。”
“什么表妹…”
剛一出口反應過來,陸栩生視線慢慢接上程亦安,眼神漸漸變得深邃,凝重,到最后甚至有些慌,
“今日過府來了“
程亦安朝二太太院子的方向努了努嘴,“沒準現在還在你母親院子里,方才婆母請我去見客,我沒去,你去嗎”
“我不去。”陸栩生搖頭如浪鼓,“我為什么要見她。”
程亦安見他滿臉緊張的樣子,抿唇低笑,將扇子奪過來給自個兒扇,歪著腦袋,俏眼凝睇,“你慌什么,我又沒說你什么。”
陸栩生只覺如臨大敵,“你這眼神比不說還叫人慌。”
程亦安瞪他,“我不是在笑嗎”
“就是笑才可怖。”
“那你的意思是要哭“
“那更不能。”
若程亦安真哭上了,他這會兒該去岳父跟前負荊請罪。
程亦安還是第一次看到陸栩生這么慌張,促狹道,“畢竟前世做了幾年夫妻,真不去見她”
“我不去。”陸栩生起身往后退一步,“我與她之間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話未說完,程亦安瞇起眼托腮看他,“陸生,我看你很心虛,你這輩子還沒心虛過,這是第一回吧”
陸栩生覺得自己跳進黃河洗不清了,拿自己相比,他一丁點都不想范玉林與程亦安再有任何瓜葛,所以他也很忌諱王韻怡。
他揉著眉棱,十分頭疼道,
“我發誓,我一定不會見她,無論什么場合。’
程亦安平靜下來想一想,沉吟道,“也沒不讓你見,那畢竟是上輩子的事了,遇見了便打個招呼,沒遇見便罷,你也別刻意做什么,省得她以為你很把她當一回事,若她真尋上門來,你與她說明白便是。”
陸栩生是在與她和離后再娶的王韻怡,至少明面上她沒看到王韻怡插手他們夫妻之間的事。
陸栩生不知該如何回她,沒吭聲。相比他對范玉林的反應,他覺著程亦安過于云淡風輕了。
吃過晚膳,陸栩生去給二太太請安,二太太果然說起要將陸書芝許配給王云修的事,陸生毫不留情拒絕,
“絕無可能,母親打消這個念頭。”
二太太見兒子斬釘截鐵,頓時發急,“栩兒,我耽擱了你表妹的婚事,此事你心里清楚,你外祖家一直想跟陸家親上加親,書芝又喜歡云修,這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嘛”
“沒有什么兩全其美,太子已經不行了,您為何還要搭上王家這條船“
二太太跌坐在圈椅,淚流滿面,“孩子,娘畢竟是王家人,要為娘家考慮,退一萬步來說,王家若真有個三長兩短,因著你妹妹的婚事,也能救王家男嗣一命。”
陸栩生眼底一點溫度也無,“王家的事沒您想得這么簡單,您自己要貼王家,不要搭上妹妹一生的幸福。”
二太太頓時啞口無言。
陸栩生回到寧濟堂,案頭送來王家的請帖,請他們夫婦大后日去王家吃酒。
程亦安將請帖推給陸栩生,“抱歉,我不能去,今日你表妹過府不曾給我請安,王家失禮在先,我不能給王家這個面子。”
“我也不去。”陸栩生將請帖交給丁香,讓她去處置。
程亦安擔心道,“你外祖父親自下帖請你,你不去,會不會有人彈劾你不敬長輩”
陸栩生沒好氣道,
“我看著像個怕彈劾的人么”
程亦安嗤出一聲笑,掏出繡帕替他擦了擦額尖的汗。
“行,那就不去吧。”
次日上朝,王老太爺以禮部客卿的身份入殿拜見皇帝,下朝時,王老太爺跨出門檻,看到程明顯被官員簇擁,朝他拱了拱袖,
“多久未見,明顯風采依舊。”
程明顯也朝他一揖,“王公身子骨還健朗”
“勉勉強強吧,聽說我那外孫做了明顯的女婿,素日在朝堂上與你唱反調,你念著他年輕不更事,不要與他計較。”
程明昱負手一笑,“慎之當政愛兵行險著,程某以穩妥為上,故而有些爭執,不過都是為朝廷,無傷大雅。”
王老太爺往前一比,示意程明昱隨他下殿,二人議了幾句朝事,分別時,王老太爺邀請道,“明顯,后日我府上清酒,不知明顯可否賞光”
程明顯遺憾道,
“抱歉王公,程某多年不事宴席,便是親家府上也不去,還請王公海涵。”
王老太爺也猜到請不動程明顯,
“那就讓府上大公子來吃個酒。”
程明昱籠著袖,笑意漸深,“怕也是沒空。”
王老太爺便有些不悅了,“明顯,我與你父親當年一道同游,你父親還曾在我們家住過幾日,說句拿大的話,若是你父親在世,你也算我的晚輩了,今日這點面子都不給”
程明顯笑容不改,“倒不是程某不給這個面子,實在是王家家風不如過往,令程某大失所望。”
王老太爺面色一凝,程明顯不會無緣無故與人為惡,里頭定有緣故。
回府立即盤問,結果便知孫女去陸府時不曾拜訪程亦安,程亦安被封郡主,又是陸府當家主母,王韻怡不曾見禮著實失禮,但也算不得大事。
程明顯還真是護短。
王家大老爺王韻怡之父問他,“您瞧著怎么辦要不要讓韻兒再去一趟陸府”
王老太爺搖頭,“不必了,即便去了,程家也不會來人,他們不會接受事后的賠罪,這件事就這么去吧。”
王老太爺還不至于為了點面子,去委屈自己的孫女。
只是王老太爺多年未回京城,對著京城動向摸得不那么準確,程家及其姻親不曾露面,京城許多官宦聞風而動,紛紛尋借口推辭赴宴,王家這場賞花宴真正到場的并不多。
王老太爺看著寥落的門庭,重重摁了摁眉心。
如此可見,太子危矣。
宴后,王大老爺扶著父親回書房,回想今日二太太的形容,有些不放心道,
“妹妹今日過臉色不大好。”
王老太爺心知肚明,“她呀,見韻兒嫁栩生不成,心生愧疚,想改讓書芝嫁云修,可惜定是被生否決了,所以心里煎熬。”
王大老爺也有讓兒子娶書芝的意思,畢竟他不大看好太子,萬一太子失勢,有書芝這門親,皇帝看在陸生的面子,也能饒了王家。
“父親,我倒是覺得這門婚事不錯,咱們這叫狡兔三窟。”
王老太爺聽到“狡兔三窟”四字,定定看了兒子一眼,知道他有打退堂鼓的心思,遂甩開兒子的手臂踏進書房,不再理會。
王大老爺鬧了個沒臉,回到屋里撞見王夫人在插花,便順道與她埋怨幾句,
“父親也真是,因為太后,將整個王家搭進去,瞧那程明顯多聰明,闔族不參與黨爭,即便女兒嫁了陸生,他在朝中也沒有唯皇帝馬首是瞻,什么關乎百姓,他便做什么事,是真正以社稷為己任,難怪天底下文人士子均服他。”
“咱們王家原也不必淌這趟渾水,父親是被太后迷昏了眼。”
王夫人聞言嗤笑幾聲,將最后一束芍藥插進去,冷著丈夫道,“這叫什么這叫得不到的永遠被惦記著,當年父親求娶太后不成,耿耿于懷,太后只要給他老人家一點甜頭,他就甘愿赴湯蹈火。”
王夫人埋怨歸埋怨,卻還是得為自己尋后路,“我的意思也是讓書芝嫁過來,至少保住咱們這一支。”
王大老爺十分贊同,“你呀,明日得空帶著兩個孩子去陸府走一走,妹妹既然有這個心思,事情就不難。
翌日王夫人便以賀陸家添孫為由,帶著女兒和兒子造訪陸家,先去拜訪過老太太,徑直就往程亦安這邊遞名帖。
王夫人作為長輩登門,程亦安沒有拒絕的道理,命明嫂子將人領來垂花門附近的花廳待客。
王夫人和王韻怡跟著明嫂子往后院去,而王云修則留在府前院,陸繼生和陸惜生兩兄弟在前廳招待他。
二太太回想當年瑯琊王氏何等風光,如今落到門可羅雀的境地,無比感傷,有心斡旋娘家人和陸生,遂早早遣人去衙門知會陸栩生,陸棚生打道回府,跨進前廳,便見一著白衫的溫秀男子坐在客席。
王云修今年二十,該是因雙胎之顧,身子比尋常男子要纖弱一些,個子并不算高,與雙胞妹妹相差不大,不過論相貌卻是極其出眾的,在青州有鐘靈毓秀之美譽。
他瞧見陸栩生進來,立即起身作揖,“見過表兄。”
然而陸栩生卻大步往前,十分親昵地握住他左手胳膊,笑道,“數年未見,表弟風采更勝當年。
陸栩生笑意極深,隨著手腕力道加重,目光定定望入他的眼,不放過他一絲一毫的表情。
王云修心頭閃過一絲寒意,耐住痛楚,面不改色道,“表兄過獎,愚弟愧不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