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令官一聲令下,馬場塵土飛揚,很快一陣此起彼伏的駕聲,淹沒在濃濃的塵煙中。
最后一場決定著赤兔馬的歸屬,錦棚的看客均引頸相望。
場上有禮部尚書的孫女孔珍,戶部尚書鄭尚和的小女兒鄭穎,鎮國公府大小姐石飛燕,姚侯府的姑娘姚玉妝,以及陳侯府的姑娘陳以彤。
皇后看哪個都贊不絕口,身側一嬪妃卻指著那穿淺黃騎服的俏麗姑娘說,“臣妾瞧來,還是覺著彤彤最為沉穩,您瞧她總是不聲不響便奪了球。”
陳以彤是皇后嫡親侄女,皇后無子,皇帝也只有寧王一個兒子,可不得籠絡住了,陳皇后私心是想讓侄女嫁給寧王,以延續陳家榮耀。
但皇帝不這么認為,太后在朝中根深葉茂,先帝朝一大幫老臣依舊站在太子那邊,陳家本已是他這頭的,何必浪費這么珍貴的聯姻機會,皇帝心里屬實最看好的是程亦喬,無奈程明顯沒這個打算,那么皇帝退而求其次相中的是鄭尚書的女兒鄭穎。
鄭尚書是程明顯大舅子,程亦彥的嫡親舅舅,工于政務,一心給朝廷掙錢,且出了名的摳,唯一不足之處便是與程家一般,不參與競爭,皇帝既然撼不動程明顯,便打起鄭家的主意,前有陸生娶了程明顯小女兒,后有寧王娶了鄭家小女兒,幾 乎已將程家這個天下第一大族給籠絡麾下,屆時無須他做什么,天底下的官員都看在眼里,自有人幫他將太子拉下改讓寧王繼位。
毫無疑問,皇帝相中了鄭穎。
馬球賽其實并不重要,但皇帝要的是這個彩頭,一旦鄭穎拿下彩頭,她與寧王的緣分便定了,屆時也無旁人敢娶鄭穎,鄭尚書必定順水推舟將女兒許給皇家。
只要鄭家愿意,太后阻攔不及。
太后會看著皇帝得逞嗎 當然不可能。
禮部尚書衍圣公孔云杰是個死心眼的太子黨,深受先帝恩惠,認定太子才是正統,一心想將太子扶上寶座,所以其孫女孔珍便是太后安排的攔路虎,她旁人不管,只管攔鄭穎的路。
石飛燕心慕寧王,一心奪魁,姚玉妝專事給她打輔助,陳以彤也鉚足勁要讓寧王表兄瞧見自己的本事,這伙人均打得熱火朝天。
場上就屬陸栩生和程亦安清閑。
少爺們見陸栩生上場,私下商議策略,先讓姑娘們打,他們五人結成統一防線以來對付陸栩生。
只是大家伙左忙右忙,卻不見陸生出擊,這對夫婦人呢 眾人忍不住揚首望去。
只見那陸栩生領著妻子來到球門前,正扶著腰一板一眼教妻子如何射球。
哎喲喂,球都沒運利索,別忙活射球,再說了,有離得這么近的嗎不過十步距離,閉著眼都能扔進去,還值得費功夫教況且,他們可能讓程亦安站在球門前射球嗎當他們余下十人都是死的 陸栩生是絲毫沒將他們放在眼里呀。
五陵少年們默默心塞。
陸棚生這廂已將距離從二十步縮短至十步,射球的姿勢要領也都授予程亦安,他端坐馬背心累地說,
“再試試。”
程亦安一絲不茍瞄準球門,十桿下去,一次都沒射中,她滿懷歉意地回望陸生,濃黑的眼睛一眨一眨,要多慚愧有多慚愧。
陸栩生咬著后槽牙,“這范玉林也不過爾爾嘛。”
眼看程亦安臉色一黑,忙不迭改口,“行行,咱們從十步縮至五步,再不成,你就站球門前得了……”
程亦安依言趕著逐電再往前幾步,球門近在咫尺了,再射不進說不過去啊。
趕第一回有些偏,趕第二回摸著球門了,程亦安越來越得心應手,正要趕第三回,
身后傳來陸生的嗓音,
“做好準備,球要來了…”
此刻程亦安桿下的球是借來習練的,做不得數,聞言立即將球往草場外一扔,做好準備接球。
陸棚生稍稍調轉馬頭,左手拎著月桿面朝眾人的方向。
前方姑娘們趕著球往球門來。
看清陸生的意圖,五位少爺立即縱馬往前,齊齊朝陸生攻來。
五人算什么他在北齊陣中曾以一敵百,還要躲避對方的暗箭,在戰場上歷練出來的那一身精壯肌肉有著天生的敏覺性,瞅一眼對方排兵布陣,月桿忽如旋風般往前一掃,精準地預判了馬蹄前進的方向,咚咚幾聲,月桿打水漂似的在幾人陣前地面連擊,馬 兒行進受阻,調轉方向逃竄,人群散開,還有一人行聲東擊西之計,意圖越過他給姑娘們開路。
無妨,立夾馬肚一個縱躍,月桿直取對方馬腹,迫得那位公子哥不得不后退三步,陸栩生將他敗退的方向也給預設好了。
他這一退,正巧將尾隨而來打算進球的姑娘們給沖散。
馬球往東撲落,陸栩生再一個挑桿,在半空將馬球截住,隨后飛快往程亦安方向趕來。
這一套動作行云流水,瀟灑地要命。
程亦安艱難地接住了這勢如破竹的一個球,卻是因著毫無進球經驗,慌張之余沒能成功。
“不打緊,再來!”
陸栩生也沒指望她一次能中,畢竟范玉林那點本事怎么可能教出好學生 公子們眼看栩生方才腿都不曾動,身子也不曾歪,便將他們給擊退,頓時懊惱至極。
“陸栩生,你欺負人哪。”
陸棚生也沒法子,那頭程亦彥虎視眈眈盯著呢,今日不讓程亦安進球,收不了場,可是也不能壞了姑娘少爺們的興致,于是他干脆把眼闔上,
“我連雙眼也讓,成了吧”
人家讓得只剩左手了,再打不過是技不如人,少爺們哭笑不得。
第二球開始。
照舊是姑娘們先運球,五陵少年們干脆將陸生團團圍住,有法子你就沖破人墻出去奪球。
陸栩生真是無語了,這群笨蛋非要送到他眼前來。
睜眼偶爾會被干擾,闔上眼聽風辯位,他的月桿更為靈敏啊。
蜻蜓點水般將身側五人給解決,陸生聽著馬球前進的方向,縱馬過來。
趕球的是姚玉妝,眼看那高大的男人毫無預兆出現在她面前,嚇得她一慌,馬球脫手。
陸栩生輕輕松松將送到手的球往程亦安那頭一運。
又沒中 陸栩生還沒說話,場外的程亦彥鼓勵妹妹,
“摸著球門了,下一次準進。”
程亦安懊惱的情緒瞬間得到安撫,咬咬牙準備下一局。
第三球,少爺們這次學聰明了,散開成五點式,形成一字長蛇陣攔在陸栩生跟前,這下你無法一網打盡了吧,等他各個擊破,那邊姑娘們已進了球。
計劃很完美。
但陸栩生是聽人調派的人嗎 指揮的最高藝術指揮敵人。
他掉轉馬頭,輕而易舉從姑娘們手中將球奪來,隨后忽左忽右,忽東忽西,將所有人引得離球門越來越遠,到陸棚生掐算好的位置,他再將馬球往后一拋,馬球被穩穩送到程亦安腳下。
真的,不差一厘一毫,那球仿佛長了眼睛,循著程亦安月桿的方向,主動黏了上來。
如果說方才還有姑娘們時不時干擾,那么眼下所有人離她足足有一箭之地,這下總能進球了吧 程亦安不負眾望,艱難地將球趕進球門。
錦棚處爆來雷鳴般的歡呼聲。
當然除了程亦喬和長公主等人,其余人的喝彩送給的是陸栩生。
雖說這只是一場并不起眼的馬球賽,卻讓他們領略到了這位邊軍主帥的風采,動動手指頭便將在場所有人逗得團團轉,三十六計,他玩得爐火純青。
大晉脊梁,名不虛傳。
偏他本人渾不在意,目不轉睛盯著妻子,好似妻子進個球比什么彩頭比什么奪嫡重要多了。
雖說程亦安跌跌撞撞進球的摸樣沒眼看,但陸生不能打擊她,很給面子地朝她豎個拇指,
“不錯,咱們再接再厲。”
程亦安終于進了球,心情很不錯,姑娘立在熾烈的午陽下,朝他咧嘴一笑,那明媚的眼梢映得這颯颯寒風也溫柔了。
陸栩生遠遠望著,忽然想,寵女人的滋味也不錯。
程亦安越打越順,連著進了三球。
中場休息,少爺們聚在一處,決定想法子破局。
總不能任由陸栩生猖狂下去,石飛越畢竟是將門虎子,制定了一連串的對策,只是等再次上場時,他們尋不到陸栩生的人。
陸栩生做什么去了 他在打指導賽。
范玉林那點子功夫也配教程亦安 既然已經讓妻子過足了進球的癮,是時候授予真正的馬球技藝,訓練新兵最好的法子將她扔去戰場實戰。
于是程亦安便跟姑娘們起步,開始正兒八經打馬球。
陸棚生呢,月桿都扔了,環手于胸,端坐馬背跟在程亦安身側教她如何運球,如何勾球,如何奪球。
“手臂帶動手肘用力,手肘再帶動手腕,沒錯,就是這樣,將球運出去!”
程亦安又不笨,熟能生巧,漸漸找到手感。
姑娘們欲哭無淚,敢情她們都是陪練 陸棚生當然不僅僅是來陪妻子過過癮的,時不時指揮程亦安干擾孔珍,一眼識破石飛燕等人的策略,成功將鄭穎送上魁首的寶座。
皇帝那點心思他能看不明白 做臣子的要學會領悟上意。
皇帝看到結果笑得不動神色。
“好,很好,這場球賽十分精彩。“
事后,鄭穎牽著那匹火紅的赤兔馬來到程亦安跟前,笑得有幾分靦腆,
“謝謝你了,若不是你們夫婦相讓,今日我得不到這匹赤兔馬。”
誰知道戶部尚書的小女兒實則是個馬,專好收集各類名馬,她馬廄里各種品類的馬駒已齊全,唯獨缺一匹赤兔。
程亦安很大氣地擺手,“你打得很不錯呀,倒掛金鉤都能打出來,若不是我夫君攪局,你今日也必贏的。”
前世石飛燕使了下三濫的手段,著人打傷鄭穎,將她逼下場,今生有陸生的加入,石飛燕功夫都在應對他們夫婦上,顧不上欺負其他姑娘。
鄭笑道,“那趕明咱們再約,我帶你瞧瞧我的馬廄,咱們一塊兒打球。”
程亦安道好。
太后也不是吃素的,離場時云淡風輕地掃了一眼場上,
“依哀家看,若不是陸棚生出場,今日打得最好的就是陳家那個丫頭了,皇帝,哀家瞧這場馬球賽算不得數,不如改日設宴,召姑娘們進宮獻藝,再給寧王挑一位更合適的人選吧。”
成功地在皇后心中扎了一刀,離間了帝后。
皇帝心里恨得牙癢癢,面上卻四平八穩回,
“母后說的是,這幾個孩子都極好,朕也著實都喜歡,只是做父母的有時也不能獨斷專行,還得過問孩子的意思,若是孩子喜歡,二人又有緣分,朕也只能成全。
寧王又不笨,為了大業著想,鄭穎無疑是最好選擇。
太后扯著唇角深深看了一眼皇后,轉身離開了。
程亦安今日累得夠嗆,上了馬車便倚著車壁假寐。
這一回陸栩生學聰明了,將人慢慢攬過來,擁在懷里讓她睡得舒坦些。
等她醒過來,已是下午申時末,強打精神起床,沐浴更衣,出來便問如蘭,
“二爺呢”
如蘭想起午后程亦安睡迷糊被陸生抱進來的樣子還很想笑,抿嘴道,
“二爺送您回來便入宮去了。”
程亦安看了一眼丫鬟紅透的臉,再聯系這句話便知自個兒怎么回來的,頓時有些害臊,柔聲問,
“沒被人瞧見吧“
如蘭忍住笑,“當然沒被人瞧見,一路上仆從都低著頭呢。”
那就是都看見了。
程亦安小臉一垮。
罷了罷了,總歸她現在也不當家,不必立威,笑話就笑話吧。
“只是...”如蘭為難地說,“二太太回來臉色不大好看。”
這是程亦安預料當中的。
王云香被長公主的人當眾掀飛,不僅害得王云香沒法上場打馬球,更丟了王氏一族的臉面。
果不其然,片刻過后,來了一位嬤嬤,說是二太太有令,
“讓二奶奶歇好了去明熙堂一趟。”
程亦安只得梳妝打扮,換了一身鵝黃的家常襖子披上一件銀色的斗篷,帶著丫鬟前往明熙堂。
進去時,三奶奶柏氏和五小姐陸書芝均在。
陸書芝回想起今日程亦安打馬球的憨樣,還覺得很有趣,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
程亦安看了一眼二太太的臉色,不便回應,上前給二太太行禮,陸書芝和柏氏也起身給她見禮,二太太擺手示意程亦安坐在自己下首,開口便問,
“今日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挑唆了長公主教訓云香那云香如今還在榻上躺著動彈不得呢。”
程亦安聽了這話毫無表情,長公主是為她出頭,所以長公主出手與她出手沒有區別,
“今日王姑娘挨打是事實,不過是她出言不遜在先。”
“她說什么了”
程亦安直言不諱道,“她說我不該嫁給二爺,這世間配得上二爺的只有她堂姐王大姑娘。”
二太太頓時噎了噎。
這種話當著程亦安的面說出口著實不妥。
程亦安道,“也并非我要賴在陸家,若是太太說服二爺,給我一份和離書,我即刻就能走。
二太太再度噎住,大有一種招來程亦安訓斥卻反被將了一軍的憋屈。
不過眼下程亦安著實有說這話的底氣。
緊接著程亦安又道,
“況且,我嫁妝至今還未拆封入庫,走起來也便順。”
二太太這下臉色就火辣辣的了,所以早在新婚夜她身世還未大白前,她便動了和離心思 “行了,別提這些有的沒的,這是陛下賜婚,也由不得你我。”
二太太還想著替王家挽回顏面,以婆母身份吩咐她道,
“云兒終究在你手里吃了虧,你著人送些賠禮過去,大家面上都好看。”
程亦安面色淡淡起身,“太太恕罪,我做不到...”
眼看事情陷入僵局,而婆母臉色越來越難看,柏氏立即出來打圓場,
“想是娘誤會了,今日之事著實跟二嫂無關,是那長公主堂而皇之占據了陸家錦棚,毫無預料對了香兒表妹出手,別說我,就是二嫂也始料不及呢。”
二太太沉著臉不吭聲,她今日心情不大好,太后將她宣進慈寧宮,狠狠訓斥了她一番,言下之意她御子無能,沒能管住陸棚生和程亦安,讓陸栩生堂而皇之倒向皇帝,處處跟太子黨作對。
二太太日子也不好過,一面是母族王家鐵了心支持太后,一邊是親生兒子忠貞不二唯皇帝馬首是瞻,可憐她夾在當中左右為難。
這不在宮里受了氣,回來拿程亦安撒火。
可惜程亦安今非昔比,她是程家掌門人的幺女,今日前往上林苑的路上,還遇見了那程亦彥的妻子盧氏,盧氏告訴她,“我家姑娘養得是嬌了些,還望太太多擔待。”
這話是什么意思 不許她欺負程亦安。
那盧氏向來是北府老祖宗的傳話筒,這話等同于北府老太君在敲打她。
罷了,威風擺不得,總歸還是要叮囑幾句的。
二太太與程亦安道,
“你如今是栩兒的妻子,都說枕邊教夫,生在外頭行事,你也看著些,你們程家向來不參與黨爭,你也該規勸生,讓他別摻和進去,他什么都不做,憑著他的功勛,無論誰做皇帝,都短不了我們陸家的榮華富貴,何苦攬進去呢。”
程亦安笑著回,“母親,都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我這剛過門沒多久,豈能做二爺的主,您是他的母親,您都管不住他,遑論是我”
二夫人何嘗不知,這不是被太后逼急了,病急亂投醫么 程亦安又勸她道,
“兒媳反倒覺得太太不必為此事憂心,外頭都是男人的事,無論是東風壓倒西風,西風倒反東風,橫豎礙不著您,與其盯著自己左右不了的事,不如將府內打點好,您本是國公夫人,這個家合該您來做主。”
程亦安這般說是有目的的。
誰說媳婦只能聽婆婆調派,也要學會向上引導,比如調/教夫君,比如調/教婆婆,她與二夫人是要長處的,總不能日日針尖對麥芒吧,人有的時候要學會禍水東引。
果然,這話說到二夫人心坎上。
她可不是這么想的。
太后贏了,她是王家女少不了她的榮華富貴。
皇帝了,有陸栩生這個兒子,她還是當朝一等一的誥命夫人。
她摻和進去作甚程亦安竟然有這等眼界 倒是令二夫人有些意外。
“你說得對,那么眼下你可有法子奪回中饋”
程亦安這個時候就裝笨了,露出一臉嬌憨,“兒媳年輕,實在是不經事,這府內處處還不熟悉呢,無從下手,再說…”她紅著臉,“再說二爺一再叮囑兒媳,外頭的事不許兒媳插手,只一心一意給他生個孩子,他便滿意。”
陸棚生確實是這個意思。
二夫人無話可說。
那就趕緊回去生孩子吧。
二夫人放程亦安回房。
程亦安問過隨侍,陸生沒功夫回府用晚膳,便在自個兒院子里吃了,似乎還未睡飽,消食后又早早躺下,半夜是被那人給鬧醒的。
他分花拂柳般耐心與她周旋,似老道的獵人一點點誘自己的獵物上鉤,程亦安醒神后,看著那居高臨下的男人,如山岳般難以撼動,氣得去推他,
“你碰我作甚不是擺臉色么”
陸栩生發笑,捉住她亂動的胳膊,摁在她臉側,“那你呢,開口閉口范玉林,怎么,這般難忘”
剛重生那會兒,他偶爾問起她在益州的事,日日都要聽到范玉林三字,那時也不覺得如何,如今漸漸的,那三個字聽不得,不知不覺,對她的占有欲越來越濃,他早早將表妹這號人物忘去九霄云外,她連夢里叫的都是范玉林的名兒。
可不讓他氣 程亦安這才明悟,原來是翻了醋壇子,怪不得前段時日梗著脖子做和尚呢。
她冷笑,“我不過今日提了一嘴,還是你偏要往槍口上撞,怪誰我何曾開口閉口提他了”
“怎么沒”陸栩生委屈上了,“前幾日你病了,我給你端茶倒水,你倒是好,夢里叫著他的名兒放不下。”
程亦安一呆,這一呆那人趁虛而入,惹得程亦安紅著臉錘他。
陸棚生得了逞,可不得任她捶。
程亦安試著回想那一日的光景,嗓音斷斷續續,“我是夢到他被關在地牢,我去尋他要和離書,被他拽著衣角不放,這才鬧著呵斥他………不過念念不忘倒也不假,將他念死了我方解氣!“
話落,久久不見陸棚生吭聲,胡亂往上一抓,攀住了他結實的胳膊,不摸不覺得這一摸才察覺這男人的肌理硬朗如鐵,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叫人踏實。
“你怎么不說話”
夜色里她嗓音格外柔軟,如同照進來那一抹月色,如同盤桓在屋檐的裊裊青煙。
滾燙的呼吸烙著她心口,那人含糊不清回,“我有功夫說話”
程亦安很快明白他什么意思,羞答答不敢吱聲了。
似要將她往死里弄,胳膊肢巍巍纏住他脖頸,胳膊,后脊,指尖所到之處皆是傷痕,腦海不禁回想白日他在馬場意氣風發的摸樣,他并不愛笑,可眉梢歇著的那一抹倦怠卻有一股別致的風流,好似他是游戲人間的看客,不曾真正融入這片 錦繡膏粱。
程亦安忽然在想,兩世夫妻,她何曾窺探過這個男人的內心,他皺過眉嗎他傷懷過嗎當年在白銀山他到底經歷了什么,他從未開過口,哪怕是對她著這個妻子。
事后,程亦安撫了撫他的心口,確認了,是硬的。
一響貪歡。
程亦安歇了足足五日方緩過勁來,不怪她嬌氣,昨日久不曾騎馬腿側磨紅一大片,胳膊肘也酸脹難當,夜里又被陸生折騰整整一個時辰還多,四肢五骸險些不是自己的了。
到了第六日,也就是十月十五這一日,太后傳召官眷入宮侍駕,今日也稱“下元日”,民間在這一日修齋設醮,以祭亡靈。每年太后均在這一日在奉先殿給先帝祈福,并吩咐女眷親自做些點心結些花結一類前往太液池祭拜水官,祛晦解厄,以祈 來年風調雨順。
這一日不僅宮里要祭拜,各府也要預備掛天燈,齋戒拜神。
掌中饋的婦人均留在府上操持家務,一旁是讓府上無事的少奶奶或姑娘入宮隨祭。
陸國公府的大人就是程亦安。
清晨早早梳洗,換了一身素雅的裝扮,又去廚房走了個過場,最后拎著食盒登車前往皇宮。
丫鬟不能跟著去,陸生親自送她到東華門。
分別時還很不放心,“我今日要去城外,一時半會回不來,你若是有事,遣人去知會你爹爹。”
程亦安嗔了他一眼,“我能有什么事還怕人吃了我。”
從他手中接過食盒,大大方方往甬道去。
遠遠瞧見一內侍在門內候著了,還很殷勤地替程亦安接過食盒,陸栩生心想他可沒打點哪個內侍關照程亦安,所以這是岳父所為 岳父的關懷真是不動聲色。
陸栩生放心離開。
巳時初刻,女眷們均在奉先殿外的裙房候著,待太后,太子與禮部官員從奉天殿出來,見過禮,又隨太子妃前往太液池祈福。
今日入宮的女眷非富即貴,程亦安在這里遇見了幾張熟面孔。
打頭兩人自然是鎮國公府的大小姐石飛燕,與她的表妹姚玉妝。
顯然雙方因馬球比試而結了仇,眼刀子頻頻往程亦安身上使,程亦安視而不見。
鄭穎見狀立即來到程亦安身側,拉著她輟在人群后頭往太液池去。
“今晨我入宮時,遇見亦彥表兄了。”鄭穎的父親是程亦彥的舅舅,她與程亦彥是嫡親表兄妹,“亦彥表兄囑咐我一定要照看你。”
程亦安頓時害臊,“二哥哥也真是的,將我當小孩子了。”
她已嫁為人婦,而鄭穎還只是個未嫁姑娘,不該她照顧鄭穎么 但鄭穎也比程亦安大月份,她笑道,“剛認回來的妹妹,難免多疼些。”
不多時,二十來位女眷隨同太子妃抵達太液池的凌云臺,早早有宮人在此地擺上長案,姑娘們一一將點心擺上去,循著太子妃行禮跪拜。
天陰了下來,湖邊風寒,吹得姑娘們瑟瑟發抖,太子妃不敢耽擱,怕凍著這些金尊玉貴的主,儀式一畢,便吩咐宮人領著姑娘們前往瓊華島上的廣寒殿歇著。
廣寒殿名為廣寒,實則暖和得很,偌大的殿宇內燒了地龍,十二盞八面羊角宮燈懸掛其上,五顏六色的彩穗綴在燈下徐徐搖曳,將整座殿宇照得金碧輝煌。
循例今日均得吃了宴方能回去,太子妃尚在凌云臺操忙后務,女眷們先在此處候著。
點心瓜果擺了一桌,程亦安和鄭穎坐在最東面,喝著羊乳暖暖肚子。
鄭穎與程亦安說起表姐程亦散的事,程亦彥和程亦乃程明顯第一任妻子鄭氏所生,程亦敢嫁去了大理寺卿賀侯府上,去年賀夫人病逝,闔家回老鄉守喪,要明年春才能回京。
“表姐命好,上頭生了兩個女兒,趕在賀夫人病逝前又懷上了,半年后誕下個兒子,如今孩子也有半歲了,侯夫人這一去,往后府上均是表姐做主,除了操勞些,日子還是很舒心的。”
程亦安印象中這位長姐大方能干,世人常贊她有老太君當年的風范,她出嫁前程亦安年紀尚小,不常碰面,出嫁后更沒機會,這一算倒也有幾年沒見著程亦款了。
二人正話著家常,忽然一人從程亦安身側經過,毫無預兆就摔了一跤,那人匍匐在地,扭著身含淚朝程亦安訴道,
“程亦安,好端端的,你攔我一腿作甚“
她嗓門極大帶著哭腔,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程亦安先是滿頭霧水,再見姚玉淚眼汪汪,眼底暗藏一抹得意,忽然明白過來,
“我不曾伸腳,你別沒事找事。”
姚玉妝掩淚道,“怎么沒有難不成我自個兒摔了自個兒我看你是瞧那日我不擠兌了你一句,你便懷恨在心。”
“程亦安,你好歹也是大家出身,氣量怎的如此狹小,上回讓你贏了,你還不滿意,今日非要補上一腳,莫非仗著自己有一位位高權重的夫君,便可在宮里為所欲為”
這罪名可就大了。
鄭穎氣得起身,
“你胡說八道,亦安與我坐著一動未動,壓根不曾瞧見你,何以攔你你別誣賴安安。”
姚玉妝快嘴反駁,“堂堂鄭大小姐也能睜眼說瞎話,你們一塊的,你自然幫她。”
鄭穎嘔的要死。
程亦安也跟著起身,嫌棄地看著她,
“你有何證據證明是我”
“那你憑什么說不是你總之我摔了是事實,大家伙都有眼看的。”她攤著手環顧一周。
程亦安順著她視線掃了殿內一眼,除了石飛燕和孔珍,其余人大多不愿摻和,紛紛別開臉。
那石飛燕果然雙手環著胸,背靠廊柱道,
“我還真瞧著像是安安伸了一腿。”
鄭穎怒道,“你們不也是一伙的自然幫她!”
誰也不服誰,陷入僵持。
程亦安沒理會她,繼續坐著喝茶。
那姚玉妝見誣賴程亦安不成,故意撒潑朝程亦安撲來,
“你敢對我動手,我跟你拼了!”
她揚起雙爪往程亦安發髻抓來,幸在程亦安眼疾手快,飛快側身躲開,那石飛燕和孔珍二人一面說不要打了,一面借著扯架的功夫來推搡。
鄭穎也加入戰局。
程亦安被逼到桌腳,抓起一把瓜子朝三人面門撒去,趁著姚玉妝偏頭閃躲的功夫,拽住她發髻將她往后一推,三人跟骨牌似得一個接著一個往后倒。
孔珍被壓在最底下,胸口被石飛燕狠撞了下,石飛燕手肘磕在桌腳,疼得直叫屈,那姚玉妝更是發髻散亂,不成樣子,她氣得破口大罵,
“我看你嫁了個劊子手,自個兒也學了一身粗鄙功夫,一人竟打得過我們三人。”
程亦安也沒料到今日力氣這般大,竟然打了 不錯。
她能容忍別人誣陷她,不能容忍旁人侮辱陸生,她眼眸一點點瞇起,“你說誰劊子手”
“你家陸栩生呀,還能是誰”那姚玉不顧自己蓬頭垢面,自以為踩了程亦安痛處,神色極其囂張,
“他就是個殺人狂魔,他是吃人血活過來的,他是從死人堆里爬起來的,你跟著這樣的男人過日子,不膽戰心驚嗎…”
她話還未說完,一道敞亮的巴掌抽在她面頰。
總歸已經動了手,干脆出口惡氣。
程亦安從未氣得這樣狠,額尖還冒著青氣,睨著她一字一句道,
“姚玉妝,今日十月十五下元節,該當祭拜亡靈,你可知太后娘娘祭拜得是哪一路亡靈我告訴你,祭拜的是那些追隨先帝死去的將士,三十萬活生生的性命,他們是孩子的父親,母親的兒子,女人的丈夫,妹妹的兄長。”
“你可以侮辱我,我不許你侮辱陸生,是他和他的弟兄們用血肉之軀堵上邊城的缺口,才讓你有機會在這里夸夸其談,讓你遍身羅綺縱情事!”
鄭穎被她說得動容,一時還紅了眼眶,難以想象平日嬌滴滴的女郎也有這等迫人的氣勢,也跟著她挺直腰板。
太子妃進來時聽到的是這樣一番振聾發聵的話,一時望著程亦安神色復雜。
太子妃出身秦國公府,祖父,父親,兄長均是血戰沙場的將士,秦國公府滿門三十四名男兒,有一半戰死沙場,活著的缺胳膊少腿,了此殘生,沒有人比她更明白這一席話的分量。
但終究在皇宮動了手,有違宮訓,太子妃問完經過十分頭疼,牽扯重臣女眷,太子妃未敢擅專,先將人安頓此處,索性親自去稟報皇帝。
太子妃一走,石飛燕便悄悄塞了銀子給宮人,著人偷偷去跟她爹爹告狀,讓她爹爹替她做主。
鄭穎見她們忙著各投門路,替程亦安著急,
“安安,咱們得想法子,不能讓她們惡人先告狀。”
程亦安沒吭聲,她餓了,天塌下來先填飽肚子再說。
宮人已送來午膳,程亦安一人默不作聲用膳,也知今日大抵闖了禍,恐難以收場。
她不后悔。
去陛下跟前,她自有話分辨。
人與人是無法共情的,程亦安想起陸生受的那些苦,竟成為旁人攻訐他的利器,心里就一陣難過。
她心疼她的男人。
罷了,豁出去了,有什么后果領受便是。
午時的自鳴鐘敲響,程明顯處理完最后一道文書,擱下湖筆,抬頭望了一眼天色,今日起了風,太液池濕寒重,也不知蘋蘋凍著沒有。
這個念頭一起,值房的門忽然被人從外推開,進來一道清瘦的身影,瞧著像是跑來的,說起話來喘氣不勻,
“首座,您快些入宮,您閨女在皇宮闖禍了!”
程明顯明顯一愣,連忙起身將梁冠取下,一面往外走,一面問他,
“將事情始末道來。”
那名屬官將自己打聽到的告訴他,話尾憂心道,
“下官從奉天殿出來,撞見石大都督與姚侯往奉天殿去了,瞧他們吹胡子瞪眼的摸樣,想必去跟陛下告狀。”
程明顯不關心這個,只偏首問他,
“那內官如何說我女兒可傷著了,終了嗎”
屬官屬實愣了愣,心想大人您關注的點兒有些偏,“好似不曾提及。”
程明顯略略放心,這才整了整梁冠,提袍踏上奉天殿前的丹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