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下起小雪。
程亦安下馬車時,雪沫子攜著一股寒意撲面而來,嗆了她兩口,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朝門口望去,
公主府大門緊閉。
長公主遣來的侍衛立即上前扣動門環,那門房聽得是熟人嗓音,連忙開門,便瞧見如蘭攙著程亦安立在寒風中,顧不上盤問,迅速將人引進門。
“少夫人請進。”
門房管事聞訊也趕過來請安,看程亦安眉色含憂,問道,“少夫人是有急事嗎”
長公主還未醒,有急事就通報,無急事誰也不敢打攪長公主清眠。
程亦安從管事揣度的神色就猜出,長公主該還在歇著。
“不急,殿下是在歇息嗎”
“對,殿下昨夜聽曲聽得晚了些,這會兒還未起。“
程亦安定了定神,“煩請老伯允我去廳堂坐一坐,我等殿下醒來再通稟。”
那管事面上應了,領著她去偏廳候著,心下卻不敢大意。
以程亦安的脾性,不是出了事不會輕易往長公主跑,旁的事無關緊要,萬一牽扯程明顯,而被他耽擱,便是罪過。
是以安頓好程亦安,他迅速將消息告訴正在議事廳的長史,長史也趕緊吩咐人遞消息給女官。
女官聞訊悄悄往內室瞟了一眼,簾帳紋絲不動,長公主沒有起身的跡象,也不好通稟,遂告訴長史,
“先將少夫人請來后院。”
這還是程亦安第一次來到長公主府的后殿,五開大間歇山頂的建筑,殿宇規格極高,一色的金黃琉璃瓦,富麗堂皇的門廊,斗拱內的藻井華麗如畫,無處不彰顯皇室的尊貴。
熟悉的女官在門口候著了,程亦安朝她頷首,女官屈膝往殿內一比。
越過高大瑰麗的屏風,進了東次間,這里的東次間可不是尋常府邸的次間,上頭懸掛各式各樣的宮燈,開間極大,好幾片黃花梨雕窗格柵將東次間分成三小間,格柵邊上又安置了碩大的博古架,各式各樣精致的古董陳列其上,奢華可見一斑。
四周墻面懸掛許多幅書畫,有風格妍麗的宮廷畫,有大氣磅礴的山旅圖,更有意境宏遠的山水畫,看得出作畫者技藝十分嫻熟且高超,但這么多風格迥異的畫全部鋪在一個屋子里,多少有些不協調。
女官瞧出她的疑惑,輕輕覆在她耳邊低聲道,“這些都是程大人早年的書畫。”
程亦安明白了,早年父親才名在外,必有不少作品流出,后來聽聞長公主高價收購,他就不再作了。
程亦安雖極力遮掩,可這位女官常年侍奉長公主,早已是察言觀色的人精,便知程亦安此行定有蹊蹺,急得往內室去。
恰在這時長公主也被外頭的動靜吵醒了。
皺著眉問,“何人在外頭”
她這個人早年犯過一次病,后來怎么都睡不好,是以只要她未起,府里是連只蚊子也不敢有。
女官神色鎮靜上前伺候她起塌,“殿下,安安姑娘來了。”
長公主愣住,不做猶豫道,
“快讓她進來。”
女官親自掀開簾帳,讓程亦安進內殿。
長公主內寢是一座極大的千工拔步雕花床,足有尋常人家一間屋子那般大,西面是梳妝臺,東面是一間鑲嵌八寶的木柜,層層簾帳被掀開,長公主正靠在床頭的引枕望著她,烏發鋪滿半身,面頰是晨起未褪的倦怠,
“怎么想起清早來尋本宮”
像是一位慈長,帶著對晚輩的疼愛和嗔惱。
大約是還未梳妝,此時的長公主與尋常的婦人無異,沒有那攝人的凌厲,也無矢志不改的偏執。
一屋子下人舒舒服服伺候她,她該是這世間過得最瀟灑無羈的人,前世卻因父親之死發作失心瘋,一生孤苦無依。
她不該是那樣的下場。
程亦安想起來千頭萬緒,眼底淚意蓬勃朝她撲去,
“殿下!”
長公主被她猝不及防抱了一杯,明顯呆住。
她這輩子從未被人抱過,親娘早逝,父皇也在她成年前就故去了,嫡母皇太后待她也不親近,雖說是大晉唯一的公主,她自小也是在皇宮磕磕碰碰長大的,沒有人教過她如何做人,她被兩位皇兄偏愛縱容,養成隨心所欲的性子。
哪怕后來招了那位駙馬,床笫之間極盡諂媚之能事,也不敢來抱她呀。
今日就這么被程亦安給抱住了。
暖意裹挾少女的馨香纏了她一身,溶溶蕩蕩惹人生醉,擁抱是這種感覺嗎 不過長公主也只是短暫的怔愣,便立即將程亦安從懷里拉出來,見她淚水糊了一臉,怒問,
“是誰欺負了你陸棚生嗎還是旁人”
大有只要程亦安給個名字,她就要將對方就地正法的架勢。
程亦安含淚搖頭,慢慢直起身,很不好意思拭了拭淚,“沒有,我只是做了一個噩夢...”
做了一個噩夢,就哭哭啼啼來長公主府告狀 長公主過去沒發覺,原來程亦安這么小孩子氣。
孩子依賴她是好事,長公主沒養過孩子,不是很有經驗,但也覺得很有趣,
“嗯,那告訴我,是什么噩夢,夢里誰欺負了你,本宮跟他算賬!”
程亦安被她弄得一笑,隨后想起來意,又斂色搖頭。
“沒有人欺負我,只是那個噩夢與我爹爹有關。”
長公主一頓,這下臉上所有捉弄的情緒都沒了,只剩一臉凝重,她看了一眼女官,女官立即帶著所有下人退去簾外,長公主這才正色問程亦安,
“什么夢”
只要是與程明顯有關,哪怕是一個夢,都足以讓長公主慎重。
程亦安愧疚不已,卻也沒旁的法子了,她咬著牙道,
“您可知朝廷定了我爹爹年初去江南平豪強”
程明顯的事沒有能瞞過長公主的,她毫不猶豫頷首,“是。”
程亦安急道,“趕巧的是,在此事定下的前夜,我做了個稀奇古怪的夢,夢到我爹爹在江南積勞成疾,留下肺疾,回京一年便過世了。”
長公主心猛地往下墜,“當真”
她這會兒跟老祖宗一般,覺得這個夢大大的不妙,是不好的預兆。
接下來無需程亦安再說什么,她立即招來女官,伺候她洗漱穿戴。
程亦安看著五六人簇擁著長公主忙忙碌碌,站在一旁幫不上忙。
長公主神色威嚴,一言未發。
宮人也均極有規矩,哪怕這般忙活,愣是一點聲響都沒弄出來。
只要不牽扯程明顯,長公主府上下均森嚴得不像話。
程亦安就站在長公主身后不遠處,透過銅鏡看到她眼底的悲切以及隱隱壓抑的猙獰。
前世爹爹死后,想必長公主便是這般模樣吧。
一刻鐘后,長公主穿戴妥當,吩咐女官,“讓陳長史去宮門通報,說我有要事求見陛下。”
言罷,撫了撫長袖,與程亦安道,
“你在府上等我消息。”
程亦安送她出門,長公主行至臺階處,忽然回過眸,定色看著她,
“安安,謝謝你告訴我,不然,你爹爹若真有事,我怕我會瘋。”
程亦安愣住。
前世她可不就是瘋了么 隨后長公主一刻都不耽擱,立即前往東華門。
長公主等閑不求見皇帝,而每每來見皇帝準與程明顯有關。
所以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吳公公瞧見她都害怕。
卻也不敢敷衍,立即著人報去了皇帝那兒。
換做過去,皇帝也不愿意見長公主,一定是能推則推。
這些年來長公主癡迷于程明顯,沒少給皇帝惹來麻煩,譬如前段時日,有一名朝官當庭與程明顯吵得慷慨激昂,就因指著程明顯鼻子說了一句,將唾沫沾到程明顯身上,后來被長公主的人從府邸拖出來,當眾鞭笞一百鞭子。
害皇帝費了老大功夫方將人安撫好。
類似這樣的事,屢見不鮮。
所以皇帝一看到長公主就頭疼。
今日不同,朝中陸栩生集齊火力瞄準程明顯,非要把這個人選撤下來,皇帝被他們吵得腦仁疼,一聽長公主來了,立即尋了由頭,中途離場回了御書房。
長公主盛裝跪在御書房正中,裙擺鋪了一地,身姿端端正正,眉目無波。
皇帝被她的架勢給唬住,繞過她立在御案前側眸瞧她,
“你這是做什么”
長公主目色低垂朝他鄭重一拜,
“臣妹有事求見陛下。”
皇帝狐疑地盯了她片刻,在御案后坐下問道,“什么事”
長公主先抬眼看了他一下,見他面色不大好看,反問道,
“皇兄因何事犯難”
與程明顯有關的事,皇帝從來不告訴長公主,隨口糊弄了一句,再問她何事 長公主便把來意一說,“臣妹聽聞陛下命程明顯南下平豪強,臣妹覺得不妥,請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差點沒從龍椅跳起來,
“你來摻和什么勁!”
長公主卻不慌不忙分析,
“陛下,程明顯看似是極好的人選,實則不然,他上了年紀,又是個極愛殫精竭慮萬事求全之人,這一去難保勞神勞力,落下病根,一旦他出了事,陛下試想,朝廷會是何局面”
程明昱一死,朝中那些牛鬼蛇神鎮不住了,保不齊那些世家又興風作浪,王家趁勢一起,他與太子之間便是惡戰。
但皇帝也不是這么好糊弄的,這畢竟只是可能,且可能性極小。
更何況程明顯看著不過三十出頭,保養得比他這個皇帝還好,能出什么事。
說白了長公主就是心疼男人,不愿看程明顯受罪。
“照你這般說,朕今日就下旨讓程明昱致仕,早早頤養天年算了”
長公主認真想了想,回道,“也不是不可。”
皇帝給氣死了。
這一個個的怎么都跟程明顯過不去。
來了一個不服管教的陸生,這又來了個更瘋的長公主。
皇帝大馬金刀坐在龍塌,虎著臉道,“你回去,朝政大事朕不容你干涉。”
長公主對皇帝的反應毫不意外,氣定神閑說,
“陛下,留程明昱在京城坐鎮朝堂,我替他南下清丈田地。”
長公主最先想的是她陪程明顯去,但她知道程明顯不會答應,只能退而求其次。
皇帝簡直覺得她在說笑話,
“你去即便你是當朝長公主,有幾分威望,可那些豪族不是那么容易應付的,你畢竟養在深宮,缺乏與他們周旋的手段和經驗。”
長公主來之前就已經打聽清楚底細,立即獻出自己的提議,
“我與陸栩生一道去,我以皇家公主的身份鎮住那些豪強,讓陸棚生好辦事。”
皇帝倏忽沉默了。
他當然知道陸栩生去江南于自己更有利,但他更擔心陸生年輕氣盛,劍走偏鋒,惹怒豪強適得其反,但如果有長公主坐鎮,一人唱紅臉一人唱白臉,局面就不一樣了。
皇帝第一次覺得這個提議有那么一點吸引力。
長公主見皇帝已有動搖的跡象,立即拿出自己的殺手锏。
“只要皇兄答應,不讓程明顯南下,從今往后,臣妹再也不纏著他了。”
一陣強風順著御書房的窗欞縫里灌進來,掀起長公主迤邐的衣擺,她像是跪坐蓮臺的觀音,眉目無悲無喜,巋然不動。
皇帝無比震驚地看著她,不可置信問,
“明...你此話當真”
要知道,都察院每日彈劾長公主的折子,不說一百封也有十來封,程明昱為了避開長公主,能不去的地兒不去,能不赴的宴席也不赴,就連他這個皇帝也不知替她收拾了多少爛攤子。
而現在,她說要放手。
皇帝都不敢相信。
三十年,三十年的執念一旦深入骨髓里,想要拔出來,無異于挫皮拔骨。
長公主說到這里,神色很是恍惚,臉上掛著極輕的笑意,像是在說夢話,
“是啊,君子一諾,駟馬難追,我雖不是君子,卻也有一句算一句,只要您答應我的請求,從此我放下他……”
她知道不給出足夠有吸引力的條件,皇兄不會允諾。
皇帝看著她落寞的樣子,沉默良久。
想她三十年如一日,心心念念那個男人求而不得,到今日還是為了他選擇放下,皇帝心疼又心痛。
她一個人的兵荒馬亂,程明顯知道嗎 知道又如何他們終究不是一路人。
不過,明瀾終于舍得放下,皇帝是樂見其成的。
“你回去,你的提議,朕會仔細思量。”
皇帝目送長公主走遠,望著奉天殿前輝煌的官署區出神,內待見風一陣陣往皇帝面門撲,小心翼翼提醒,“陛下,文華殿那邊還吵著呢,劉掌印請您過去。”
皇帝這才頷首,慢騰騰搭著內侍的手,往文華殿去。
行至正殿,卻發現方才還吵得不可開交的諸臣,眼下均鴉雀無聲。
皇帝看著龍椅旁的劉喜問道,
“怎么回事”
劉喜指著立在殿中的程明顯和陸栩生,苦笑道,
“回陛下,方才您不在,陸國公當眾聲稱,要立軍令狀,不平江南誓不回京。”
皇帝吃了一驚。
他看向陸栩生。
這位年僅二十一歲的將軍,身姿筆挺,眉目深邃,看著他就仿佛看著一塊矗立在邊境的豐碑,任何時候都不會叫人失望。
他這下知道,不僅是長公主,就是陸栩生都動真格的了。
皇帝這個人,并沒有經天緯地的能耐,也不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但他極有胸襟,能容得下人。
陸栩生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這一次,該也不會讓他失望吧....
“程公,你看呢“
這一出口,便是動搖了。
程明顯這兩日一直在約見陸棚生,但陸棚生熟視無睹,程明顯沒法子,只能跟皇帝道,
“還請陛下讓臣與陸將軍御書房敘話。”
皇帝將二人帶到御書房。
沒理陸栩生,卻還是讓人給程明顯賜座。
程明顯沒坐,而是問陸棚生,“慎之,你為何非要阻我南下”
陸栩生總不能忽悠他,說他女兒做了個夢云云,這樣的說辭撼動不了程明昱。
陸栩生語氣堅決,“岳丈,非小婿跟您過不去,任何人南下,小婿均會阻止,因為這樁事只能我來辦。如果您還有疑惑,那我也不妨直言,我擔心您去,豪強平不徹底。”
程明顯深慮道,“慎之,牽一發而動全身,江南賦稅重地,穩妥為上。”
陸栩生不以為意,“岳父除非有私心,否則就該讓我去,江南百姓被豪族欺壓這么多年,朝廷是該徹底解除這個隱患,我已有萬全之策,還請岳丈放心。
程明顯對陸栩生的萬全之策充滿擔憂,“慎之,不可輕敵。”
皇帝氣得瞪了他一眼,
“江南豪族盤踞數百年,就算你是頭猛虎,他們也能纏得你動彈不得。”
陸栩生沖著他幽幽笑道,“還能比白銀山更難嗎陛下,沒有把握,我不會立軍令狀。”
皇帝忽然無話可說。
陸栩生為什么要立軍令狀,也有緣故。
他前世是怎么死的,被躲在山坡上的神箭手一箭貫穿胸口,當場死在馬背上。
箭矢沒入胸口的劇痛真叫人絕望,哪怕強如陸栩生也難以釋懷,故而重生后第一樁事,便是尋找這名兇手。
陸栩生出生入死多年,武藝警覺早已到登峰造極的份上。
但對方卻能在他路過的山坡上成功伏擊,可見身手之詭異。
這樣的人不可能憑空出世,一定有跡可循。
于是重生后,他立即悄悄安排人手尋找這名刺客。
一面著人往北前往北齊,這名神箭手可能來自北齊南康王麾下,自從他殺了南康王,南康王一脈一直伺機報仇。
也可能來自太子和太后,畢竟那時太子與皇帝在京城對峙,而他呢剛剛擊敗北齊平定邊亂,準備揮師回京,他的幾十萬邊軍是皇帝最大的倚仗,一旦他死,京城局勢難料。
所以后者可能性也不小。
暗探四出,經過數月暗訪,終于到今日凌晨有了消息。
前日夜里,他的暗樁截獲了一封太后發去通州的密報,經過兩日勘察,終于破解密報上的暗語,上頭只有四字,箭手南下。
旁人看到這條訊息必定是毫無頭緒,但陸栩生有了前世的經歷,自然很快捋出里頭的干系。
這必定是一名不到萬不得已不使出來的神兵,也就是說,這是太后和太子的殺手锏。
所以當年那名神箭手還真來自太后一黨。
這個時候南下作甚 只有可能是針對程明顯。
前世是否也有這么一出,陸栩生不知道,但可以很確信的是,他娶程亦安,寧王娶鄭穎,已間接將程明顯攬入皇帝麾下,程明顯是無奪嫡的心思,但架不住太后未雨綢繆。
借豪族之手除掉程明顯,掀起世族之爭,王家再度崛起,成為太后強有力的左膀右臂,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所以,毫無疑問,他必須南下,先除掉這個隱患,再收拾太后一黨。
程明顯深深看著陸栩生。
陸栩生越阻止他,就越有蹊蹺。
程明顯對這名女婿還算有些把握,陸栩生不可能真作意氣之爭,要么陸栩生得到了什么重要訊息,得知此行有危險,想替他擔著。要么,陸栩生此行另有重要目的。
若是前者,程明昱決不能讓旁人代他受過,若是后者,何不坦誠相待,讓他幫他呢。
所以,程明顯也道,
“陛下,臣也可以立軍令狀。”
皇帝看著這對“爭鋒相對”的翁婿,攤了攤手,
“你們倆自行決斷吧,誰說服誰,朕讓誰去。”
陸栩生就知道,皇帝這關他已經過了。
至于程明顯,怕是得交給程亦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