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乞巧節。
車汗的駐軍事宜已徹底落定,四川總督總算得空攜夫人上京探親。
程家于這一日擺宴,招待姻親。
總督府一家四口早早抵達程家堡,程亦彥親自將人迎入正廳,剛將人送進去,轉背瞧見裝季和程亦歆牽著個孩子進來,裴夫人和裴老爺也到了門口,程亦彥立即又折回來相迎。
程明昱清晨被皇帝急召入宮,這會兒由二老爺程明江和三老爺程明景在款待兩位姻親。
這是裴老爺夫婦和四川總督夫婦第一次會面,難免要引薦寒暄。
盧氏親自將兩位夫人并妹妹迎去后院老祖宗院子里。
程家長房已許久沒這般熱鬧了。
前廳這邊飲茶片刻,只聽見管家來報,
“少主,三姑奶奶攜陸國公歸寧。”
陸國公三字在程亦彥腦海劃過,他一時還沒想起來是誰。
陸栩生嗎 他竟然來了,上一回在程家堡見到陸棚生已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程亦彥滿臉的稀罕。
他這一耽擱,卻發現有一道身影極快越過他出廳相迎。
孟如川見爹爹抬腳就往大門去,身為兒子,本能跟了去。
這邊陸府馬車停在大門處,陸栩生懷里抱著小九思,先彎腰出了車廂,下車后兩位乳娘立即來接孩子,陸生則回身將程亦安牽下馬車,這一轉身,卻見一道久違的身影龍驤虎步迎下臺階。
“許久不見,國公爺可叫我想死了。”
四川都督哈哈一笑熱情行了大禮。
陸栩生一愣,差點以為自己走錯門庭,抬眸看了一眼,確信這是程府,對著四川總督這番熱情哭笑不得,立即還禮,
“孟總督別來無恙。”
“無恙無恙,好得很,就是被北齊那狗腿子戳了一處還有些疼癢。”
四川總督在攻打車汗都城時,曾不慎被敵軍在大腿處捅了一刀,當時被捅出一個窟窿來,剜掉一塊血淋淋的肉,傷勢未好全再度征戰,以至落下病根,這半年來每到刮風下雨便要疼上一陣。
四川總督是個熱血漢子,他都能說有些疼癢,那一定是疼到難以承受。
上戰場的這些將士,哪個又不是血肉之軀,就是陸生自己,身上也有無數傷疤。
陸栩生心疼道,“太醫院有一位姓胡的太醫,軍醫出身,極擅長治療跌打損傷,回頭我讓他去府上給您瞧一瞧。”
程亦安也在一旁道,“趕明我去一趟云南王府,讓我母親給您調制些藥酒,給您泡泡。”
“多謝多謝。”
這時孟如川也跟了過來,跟著爹爹一般要朝陸栩生行全禮,哪知陸栩生比他還快一步,與他拱袖,
“二姐夫...”
孟如川被這一聲二姐夫給叫惜了,回想程亦彥的交待,在程府不論官職只論輩分,這個禮一時不知要如何行,這一遲疑,陸栩生的禮已經行完了,孟總督氣得扔眼刀子給兒子,孟如川收到父親殺人的視線,這才嚇得猛跳開,朝陸栩生回揖,
“陸將軍好。”
程亦彥跟出來就看到老子朝對方行大禮,兒子反站著受禮的詭異一幕,
孟總督一腳踢在兒子膝蓋窩,這一下來了個狠的,孟如川往前一撲,若非陸栩生扶了一把,孟如川便要給陸栩生行跪禮了。
程亦彥啼笑皆非,立在臺階上朝陸棚生拱了拱袖,
“今日慎之總算得空赴宴,還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陸栩生也迎了過來,回了大舅子一個大禮,“這不是大舅子肯下帖么,您不下帖,我還不敢來呢。”
總之就是不肯吃虧。
程亦彥氣得牙癢癢,旋即朝四川總督一比,
“總督,這里是程家,在程家您是長輩,就不計較官場的虛禮了。”
哪能讓親家給妹婿行大禮。
陸栩生也附和道,“沒錯,孟都督,進了程家大門,您就把我當晚輩。”
“那哪能啊,哈哈哈。”孟總督笑嘿嘿擺手。
遙想去年陸栩生抵達邊關戰場,將士們紛紛在轅門,想一睹這位邊關主帥的風采,烏壓壓一大群漢子差點擠破頭,陸栩生白銀山一戰震天撼地,在將士們心目中成了神一般的存在,他來到軍營,將士們都很稀罕,當日四川軍營里的將士們組 成一百零八羅漢陣實行車輪戰術一一挑釁陸栩生,陸栩生愣是用一桿長矛,將所有人挑于馬下。
四川陜甘兩軍將士在他的帶領下,平定車汗,載入史冊,從此“陸栩生”三字成為邊軍將士心中的信仰,讓他把陸栩生當晚輩,你問邊關將士答不答應 四川總督才不聽程亦彥忽悠。
他這廂迎著陸栩生往里去,程亦彥無奈搖搖頭,目光朝妹妹那邊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小九思,
“九思!”
舅舅跟外甥那是天然的親近,程亦彥迫不及待來抱小九思,
“嘿喲,我的小九思,舅舅就是專門來迎我們的小九思的呢。”
陸栩生已經跨進了門檻,聽了這話,忍不住駐足回眸,想瞧一瞧兒子反應,結果就看到那傻乎乎的小兒子高興地撲到舅舅懷里。
你小子不是認生嘛。
這舅舅你才見了幾面 陸栩生牙齒泛酸,“大舅子,你會抱孩子嗎可不能摔了我們九思。”
程亦彥冷覷了他一眼,“我家兩個哪個不是我帶的,你以為我是你,連孩子都帶不好。”
說著,又逗懷里的小九思,小九思舒舒服服躺在程亦彥胳膊彎里,朝他露出個淺淺的笑。
程亦彥太受用了,“我們小九思最聰明了,知道跟舅舅最親。”看著那張肖似爹爹的小臉蛋,
“別姓陸了,跟你娘姓程,住在舅舅家。”
陸栩生扔了他一記眼刀子。
這邊,孟總督已引著陸栩生進了正廳,甚至主動替他引薦裴老爺。
這雖然不是裴老爺第一次見陸生,但算是二人第一次正式會面。
依照規矩,該陸生朝裴老爺行晚輩禮,只是瞧見孟都督這架勢,明顯把陸栩生當平輩看,這個禮怎么行,裴老爺念及陸栩生位高權重,心想不能拿大,于是也與孟都督一般,朝他行平輩禮。
陸生再次哭笑不得還禮,旋即朝隨后走過來的裴季作揖,
“見過大姐夫。”
于是又出現老子行禮兒子受禮的滑稽一幕。
裴季倒是從容還了陸栩生一禮,“三妹夫好。”
被四川總督帶歪的裝老爺,無奈地撫了撫鼻尖。
程亦彥心累地將孩子交給乳娘,著人送程亦安去后院,又招呼人給陸栩生上茶。
論理,陸生該坐末席,倒不是程亦彥為難他,實在是陸栩生是輩分最小的妹夫,這又是家宴,沒有讓陸栩生坐上席的道理。
怎奈,四川總督實在看不得自家主帥坐在旮旯里,一腳把兒子踢開,換在陸栩生身側,與他談起北齊“南安郡王”突然暴斃一事,孟如川看了一眼爹爹的上席,他總不能跟裴老爺平坐吧,于是干脆站一邊。
程亦彥長嘆一聲,立在廊下招來孟如川,悄悄指了指裴季,
“學學你大姐夫。”
孟如川朝大姐夫瞄了一眼,裴季四平八穩坐著喝茶,他搖頭,“學不來。”
直到程明顯回府,這一場“亂象”才被平息,論官職,論身份,都得聽他的,所有人起身朝他長拜,
“見過首輔。”
“程大人安好。”
“岳丈大人。”
程明顯一身緋紅官袍立在廊廡下,對著廳內眾人環揖,方入內落座上首,
“來遲了,還望兩位親家見諒。”
他這一來,四川總督乖乖回到自己席位。
“不遲,不遲,還沒開宴呢。”四川總督笑嘻嘻地說。
裴老爺干笑,捋須不語。
程明顯是個極講規矩的人,依序問候來客,先朝大女婿家里的裴老爺問好,方才轉向四川總督,“聽聞孟總督帶傷在身,我程府倒是有些醫治筋骨損傷的良藥,待會讓如川拿回去,給都督試一試。”
孟總督拱手笑道,“多謝首輔。”
“說來如川在京城這段時日,勞駕首輔調教,脫胎換骨似的,孟某在這里謝首輔栽培之恩。”
程明顯失笑擺手,“哪里,不過是讓他陪著在程家學堂,與程家子嗣一道習習書,閑暇之余,還得煩他帶著云南王府的二少爺習箭狩獵,武藝不曾落下,學問也日漸長進,如川是個好孩子,做什么都上心。”
四川總督聞言掃了兒子一眼,驚訝道,“平日為父叫你讀書,你愣是當做耳旁風,只當我害你,果然還得是你岳父教你,你才肯聽。”
孟如川哈哈直笑,“爹爹就不要跟岳父大人比了,每每遇到不解的書冊,岳父總能深入淺出解釋給兒子聽,兒子聽著有趣自然愿意學,至于爹爹.....咳,教兒子習武便罷,習書的事就不要提了。”
孟都督被兒子當眾埋汰,氣得直瞪眼。
程明昱問候過親家,輪到女婿了,對著裝季是極為熟悉的,
“你上回要的幾冊書,我已著人抄錄好,回頭你讓人去藏書閣拿便是。”
裴季起身,“謝岳丈。”
到了孟如川,程明顯對他指教良多,就不多嘴了,最后看向末席的陸栩生。
還別說,習慣了這位小女婿在朝中與他針鋒相對,這會兒見他孤零零坐在末席,程明顯還不大適應。
與陸栩生談朝政那都是些不愉快的記憶,程明顯不想提起。
與陸栩生嘮家常 程明顯不知從何嘮起。
三個女婿中,他與陸栩生相處時日最短,陸生來程家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但二人卻是最默契的。
默契到什么地步 上回程亦安被挾持的事端已傳遍朝野。
他和陸栩生當時的那番作為是有目的的。
一來告訴皇帝,無論何時何地,他們忠君。
二來,也是告訴所有人,別拿程亦安說事,程亦安也威脅不了他們翁婿倆,杜絕外人打程亦安主意的可能。
沒有事前商議,心照不宣。
又譬如上一回四川總督出事,陸棚生來捅簍子時一個招呼都沒打,但程明顯就是接住了他的招,甚至暗中安排御史彈劾陸生,幫著他壓下風頭。
即便他們練就了無聲守護安安的默契,但他們面對彼此時,已習慣了水火不容,以至于程明顯看著小女婿,有點話不投機半句多的無奈。
程明昱停頓下來,啜上一口茶。
陸栩生見岳丈眼神在自己身上停留一陣,似乎有一股想要開口又無從說起的為難。
他啞然失笑,朝程明顯供了拱袖,主動問道,
“岳丈,安安一直想要個池子,有法子從程家堡引一泓溫泉去陸府嗎”
程家與陸家相隔大半個皇城,程明顯面無表情看著他,“你覺得可能嗎”
四川總督察覺到他們翁婿倆沒話找話的尷尬,“陸國公有事沒事陪著安安回娘家住便是。”
孟如川連忙點頭,“就是,陸將軍,我就時常來程府住,程家院子大,住的舒坦,不信你問大姐夫。
裴季難得肯附和一句,“承蒙岳父厚愛,引了一泉進我們院子,亦歆每日均要小泡片刻,十分養顏。”
陸栩生沒接這話,而是平平靜靜朝大舅子看了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你下帖子請我。”
程亦彥給氣笑了,問孟如川,“如川,府上的溫泉舒服嗎”
“舒服,舒服,可舒服了,我跟喬喬住著都不想回去呢。”
“你平日怎么來的”
“打馬就來了呀。”
程亦彥回了陸栩生一眼,瞧見沒,你二姐夫都不用下帖,你還要下帖請看把你能的。
陸栩生沉吟片刻,忽然道,
“倒是還有一個法子可解決這個難題。”
孟如川探頭問,“什么法子”
陸栩生看著程亦彥,“大舅子,你可知曉陛下賞了一棟宅子給我”
“嗯。
“就在陸府隔壁,我打算將宅子并入老宅,屆時一定十分寬敞,且夠住許多人。”
“所以呢”
“我的意思是,為了安安著想,干脆我們兩府對換,你們程家搬來陸家,我帶著安安搬入程家堡,這樣安安每日均可泡上溫浴了。”
程明昱:“......”
程亦彥:“……”
忍無可忍,一向好脾氣的程明顯看向兒子,“今日這帖子是怎么下的可有留他住”
程亦彥懊悔不迭,“看在妹妹和小九思的份上,我寫了讓他小住數日。”
程明昱道,“下回記得措辭嚴謹些。”
四川慈督很不厚道地笑出聲。
來之前,四川總督就聽兒子說,陸栩生跟大舅子不對付,當時還不信,這會兒算是親眼所見了。
他掩嘴朝陸栩生的方向,“國公爺,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大舅子,得罪大舅子那是吃力不討好呀。”
裴老爺也沒料到在朝廷上叱咤風云的陸生,竟在程家這么不招待見,笑得差點嗆了茶水。
裴季見怪不怪,畢竟他親眼見識過陸棚生在朝廷與岳父對嗆,甚至兵部一位侍郎還私下托他做和事佬,讓他這個姐夫勸勸陸生,別給兵部招怨。
午宴過后,兩府的親家便回去了。
女兒女婿難得聚齊,均被程家留宿。
老祖宗聽說了前院的事,第一個站出來替陸栩生撐腰,
“栩生別搭理他們父子倆,無需他們請,往后祖母親自下帖請你,你時常帶著安安和九思回來住。”
陸栩生不過是跟大舅子開玩笑,哪能真讓人下帖,“祖母言重,只要您老一聲吩咐,孫女婿無論何時都得趕來您老跟前孝敬。”
老祖宗本就疼他,聽他這話,越發受用,“你盡管踏踏實實住,彥兒再說你,我把他趕去他岳父岳母家。”
程亦彥也有大舅子,讓他吃吃被大舅子埋怨的苦。
程亦彥嘖嘖怨道,
“都說老母疼幺兒,您老人家就疼么孫女婿,有他在,我們其余人都靠邊了。”
老祖宗往博古架處一指,“你趕緊靠邊去。”
眾人笑成一團。
暮色四合,程家長房在老祖宗院子里擺了家宴。
照舊是擺上一張大長桌,老祖宗坐北朝南,程明顯面北,晚輩們分坐左右。
佳肴上桌,程亦彥看著三位妹夫,感慨良多,起身朝他們敬酒,
“妹夫們第一次聚齊,今夜不要客氣,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