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園馬球場是過去一位徐姓官員來開的場子,經營幾代敗落后,落入官家手中,如今這里算是皇城司的產業,這幾年新任皇城司司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將這里經營得有聲有色,生意十分紅火,不僅有馬場,周遭更建了莊園,可供富庶子弟玩 旺季甚至得提前一月交錢定場子。
前段時日下雪,馬球場沒了生意,直到昨日放晴,遠近官宦子弟及那些好不容易歸京的少爺姑娘們均來湊熱鬧。
加之今日有程亦喬和石飛燕的賭約在先,崔家少主崔函露面在后,吸引了更多來客,馬球場外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馬球場正北建了一條長廳,四面無遮,每五步設一雅席,用珠簾或圍紗做隔,程亦喬今日做東,便坐的當中一席,程亦安陪她坐在一處,石飛燕在她隔壁的客席。
珠簾半撩,石飛燕側眸問程亦喬,“你今日是個什么打法”
程亦喬道,“除夕是我父親的壽辰,我記得三年前他有一幅小楷流落外頭,被多寶閣拍賣,我當時沒搶過你,讓你給拍走了,我一直耿耿于懷,今日便以這幅小楷為彩頭,我贏了你把它歸我,我依照上回的拍賣價付你銀子,作為父親的壽禮,你 看可行“
石飛燕笑道,“那幅小楷被我父親收藏在手,要討出來怕是難。”
石飛燕其實想說,她不認為自己會輸給程亦喬,所以程亦喬這個話,她沒當回事。
程亦喬哼笑,“那可不成,你能保證拿出來做彩頭,咱們再比,不然屆時輸了賴賬可不好。”
石飛燕聽她這么一說,又爽聲道,“成,我答應你。”
程亦喬看出石飛燕不大放在心上,恐她回頭說話不算數,面露踟躕。
程亦安在一旁輕輕牽了牽她衣角,“二姐,今日賭注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明白,即便石飛燕要賴賬,她父親石衡也不敢賴賬,有損石家聲譽。”
石衡再不肯,也不能顧及五軍都督府左都督的臉面。
程亦喬放下顧慮,“言之有理。”
“那你呢,若是我輸了,你什么要求”她問石飛燕。
這就是石飛燕等著的話了,她目光清凌凌掃著程亦安,“我不要旁的,就讓你妹妹當面給我賠個不是。”
程亦喬臉色一變,“我妹妹與你無冤無仇,為什么要給你賠不是”
石飛燕面上浮現痛恨,“上回若非她和陸栩生從中作梗,我定贏了鄭穎。”
程亦喬道,“上回哪怕我三妹夫不幫鄭穎,贏得也是他而不是你,你自己技不如人,為什么要拿我妹妹出氣”
石飛燕如鯁在喉,羞惱道,“那我今日不比了。”
“你…”程亦喬氣得指著她鼻子,“你臨陣脫逃啊。”
“我的彩頭你不接受,那咱們換個各自能接受的。”石飛燕辯駁道。
程亦喬噎住。
程亦安壓根不在意這場馬球場輸贏,只要計劃順利,今日這場馬球賽還不一定能完成。
“不若你答應她吧”
程亦喬橫眉拒絕,“不行,我輸不起的東西決不能拿出來賭。”
萬一她真輸了,拿妹妹尊嚴開玩笑 程亦安道,“那就換一個彩頭。”
程亦喬沉默了,爹爹那幅小楷一直是她的心病。
見程亦喬始終不吭聲,石飛燕讓步道,“那這樣吧,若是你輸了,再讓你爹爹寫一幅小楷給我可好”
石飛燕沒告訴程亦喬,真正收藏程明顯小楷的是她母親,她母親少有才學,在書法上有極深的造詣,而當世書法大家,她最推崇程明顯,可惜因為明瀾長公主之故,程明顯的書法已不外傳,上回那一幅小楷還是程明顯年輕時的作品,如若她今 日能討得程明顯中年筆法,想必她母親能笑哭。
這回程亦喬沒猶豫,咬咬牙應下了。
雖說這樁賭注都沒跟家里長輩商量,但兩個姑娘對自己都極有信心,自信能。
接下來便是點兵點將。
石飛燕要,自然要點精兵強將,
“我,我哥,魏舒亭,何成麗,姚玉祥。”
姚玉祥便是姚玉妝的兄長,姚玉妝因與程亦安別苗頭被關去了掖廷,姚玉祥恨程亦安恨得牙癢癢,只要他上場,必定往死里打。
程亦喬這邊也有自己慣常的人馬,
她招來程家二房的十二郎,十二郎今年秋闈考了鄉試第二,少年老成,馬球賽也打得極好,他平日跟程亦喬走得近,程亦喬每每打球都帶上他。
再然后請了陳侯府皇后的內侄女陳彤,陳以彤和石飛燕都愛慕寧王,故而二人素來不對付,這回程亦喬邀約石飛燕,陳以彤主動請纓。
再然后...
四川總督府上今日來了一對姐弟,那姐姐見狀二話不說把弟弟推出去,
“快去,快去給程二小姐助陣。”
黑袍少年被親姐一把推出來,俊臉漲得通紅,梗著脖子來到程亦喬跟前,施了一禮,
“程..程姑娘,在下馬球打得還不錯,不若程姑娘給在下一個機會”
說這話時,他都不敢看程亦喬。
程亦喬反而大膽地打量他,這少年一臉燕麥膚色,眉宇飛揚,看得出來有一股勃勃的生氣,就是有些靦腆。
她起身優雅回了一禮,“那就多謝孟公子。”
孟如川姐弟程亦安當然不陌生,見著了有一種格外的親切,她側眸時那孟家姐姐還很熱情地朝她頷首招呼,她也回之一笑,等二姐婚事定下來,尋得機會再相識一番。
最后一個人選......程亦喬往熙熙攘攘的人群望了一眼,不知哪個是崔函,馬球賽快要開始,他還未露面,不知是何打算,她只能作罷,轉身看向程亦安,“你可以嗎”
“我不行!”程亦安斷然拒絕,不說她有要事在身,就那三腳貓功夫也拿不出手,
“可惜三妹夫今日沒來呀…”程亦無不遺憾道,
那頭石飛燕聽了大驚失色,“喂喂喂,可不能再叫陸棚生上場,否則,我今日絕對不打。”
程亦喬正愁點誰,那頭一位身著銀紅勁裝的少女大步行來,
“我來。”
正是寧王的未婚妻鄭穎。
她原待字閨中不便出門,聽說是程亦喬和程亦安組的局,便打算來捧場。
程亦喬瞧見她喜不自禁,連忙起身,“你能助陣那是最好。”
圣旨已下,鄭穎便是板上釘釘的寧王妃,保不齊就是未來的太子妃甚至是國母,在場所有人均起身朝她施禮,鄭穎見狀還有些不適應,
“諸位客氣了。”
程亦喬將主位讓給她,鄭穎想要推拒卻念著皇室規矩最終硬著頭皮坐下。
“接下來便是替補人手。”
程亦喬既然要試崔函深淺,那就必須叫他上場,可惜那崔函人都來了,還不曾露面,可見有些端架子,既然他端架子,那就讓給石飛燕,
“你先挑。”
石家與崔家住在同一居坊,石飛燕與崔函是相識的,程亦喬讓她挑替補人選,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崔函,
“去瞧瞧,崔函哥哥進來沒”
正說著,便見石飛越攜一人緩步朝這邊來,橫廳的看客頓時探頭探腦,交頭接耳來。
“是崔公子耶...哇,崔公子生得可真好,坊間傳言他是程大人第二,果然名不虛傳。”
“相貌還在其次,更難得的是他還是狀元郎哩。”
“真真是謫仙一般的人物。”
“我聽聞崔公子深居簡出,今日怎么會出來打馬球”
“那還用說,必定是沖著程家那位小祖宗來的吧…”
程亦喬終于在這時看到了崔函。
那可真是一張極為好看的臉,五官清潤又奪目,氣度穩重儒雅。
難怪祖母對他贊不絕口,果然有爹爹的風采。
程亦安見程亦喬目不轉睛盯著崔函,暗暗撫了撫額。
果然...她就好這口。
哎,這樣的人長公主府一抓一大把,有什么了不起。
若是崔函無權無勢,他也就是長公主府一個男寵而已。
程亦安不快地拉了拉程亦喬的袖口,憑著臉道,“坊間人真是眼瞎,他不過是皮囊出色一些罷了,有什么可與爹爹相提并論的。”
程亦喬只當妹妹見不慣有人拿出來跟爹爹比,失笑道,“已經很不錯了。”
鄭穎也道,“昨日我還聽寧王殿下提到他,說是他書法造詣也很出眾。
果真是爹爹會什么,他學什么,可恨可悲也很可憐。
程亦安見鄭穎提到寧王,笑吟吟問,“喲,昨日又見著殿下啦”
鄭穎想起上回的事越發害羞,低聲解釋道,“昨日皇后娘娘招我入宮,給我臘八節的賞賜,我便見到了殿下。”
明顯比上回要自在許多,可見二人感情有進展。
程亦安給了她一個心照不宣的笑,鄭穎悄悄咧了咧嘴。
孟如川攝于崔函風采,渾不覺此人是他競爭對手,有結交之意,而那頭魏舒亭見程亦喬的反應,無奈地閉了閉眼。
石飛燕見著崔函,立即起身朝他招手,
“崔函哥哥,你給我做替補吧”
石飛越瞪了妹妹一眼,擺手道,“做什么替補,我下來換崔兄上便是。”
在這樣一片朗朗聲中,年輕俊朗的男子,負手往前走來,一雙黑眸不經意間往正中的席位一落。
這當然不是他第一次見到程亦喬,即便見過,他對程亦喬也無甚深刻印象,真正在意的不過是她程家長房女兒的身份。
母親執意讓他娶程明顯的女兒,起先是程亦散,程亦散及笄后,崔家還沒來得及出手,程亦被定給了賀青云,退而求其次考慮程亦喬時,程亦喬早在幼時就定了一門娃娃親,母親見夙愿難遂,惱羞成怒,將他關起來罵了好一陣。
深夜他望著母親失聲痛哭的模樣,面色發青地冷笑。
“只要還沒出嫁,就有機會。”
哪怕出嫁了,也能搶過來不是 一個女人而已,母親要誰,他娶就是。
高中狀元后,皇帝要點他進翰林,他拒絕了,提出外任。
他挑了程亦喬未婚夫所在的隔壁縣做縣令,暗中買通一人潛入任府,伺機接近那位公子,暗中引他去青樓鬼混,讓他最終得了花柳病而亡。
那程亦喬還心心念念以為未婚夫對她多么情深義重呢,孰知也是個見了美妓便走不動的色胚,他算做了一件好事不是 他可真是個救苦救難的菩薩。
內心那一抹輕蔑,慢慢沿著血管往上攀爬,最后掙破冷白肌膚順著扯開的嘴角,轉化成一抹極為溫潤的笑,冬陽當空澆下,襯得他面容瑰艷極了,
他將心里的冷戾掩飾得極好,風度翩翩來到人前,先朝鄭穎施了一禮,隨后目光落在程亦喬身上,作揖道,
“程二姑娘,敢問今日是何彩頭”
程亦喬落落大方起身,回了他一禮,“我打算要回我爹爹的書法,而飛燕也以此為彩頭。
程明顯早年的書法崔府也有,崔函早爛熟于心,他含笑道,“程公書法冠絕天下,函亦仰慕不已,那敢問二姑娘替補人選有了嗎”
程亦喬指著石飛燕笑道,“還不曾,不過我讓飛燕先挑。”
崔函很聰慧,知道程亦喬沒有招攬他的意思,于是便與石飛燕道,
“好,那我給石姑娘助陣。”
程亦喬便讓程十三郎做替補。
崔函正要與石飛越離去換衣裳時,余光忽然犀利地往程亦安方向瞟來。
因母親之故,崔函對人的情緒感知極為敏銳,總覺得程亦安似乎對他有敵意。
他很確信在此之前,沒見過程亦安。
她敵意哪里來的 不作細想,各隊人馬去后面的抱廈換衣裳。
等到眾人重新騎馬躍入馬場時,程亦安發現崔函出場。
崔函換了一身黑衫騎服,挺拔端坐馬背,襯得他整個人清雋無雙,現場不少姑娘忍不住歡呼,還有人大著膽子朝他扔帕擲花,而崔函熟視無睹,面無表情縱馬往前。
程亦安輕蔑一笑,借口出恭,率先退了席。
如蘭等人侯在廳外,見著她立即跟上來。
徐園馬球場位置極好,坐落在程家園之北,被夾在兩座小丘山之間,丘山上均深林密布,夏日涼爽,冬日暖和,就拿今日來說,因著丘山擋了北來的寒風,馬球場上陽光烈烈,溫度適宜。
馬球場用來宴客的莊園便建在北面丘山下,程亦喬等人換衣裳均在此處。
至于南面這座丘山卻劃入程家園內,丘山下筑高墻,墻角下有程家角鋪,不少程家的護衛家丁駐守此處。而在高墻與馬球場的圍墻之間有一片矮叢林。
裘青軍營出身,早早尋找最佳據點,埋伏此處。
馬球場這一片矮墻用的土夯,并不結實,裘青輕易便用手掏出一個偵查洞,再架了一把弩機擱在其上,嘴里嚼了一口薄荷葉,懶懶淡淡盯著場上的動靜,
聽到身后腳踩枯葉的響動,回眸一看,見程亦安帶著如蘭和幾名仆婦過來,先別過臉吐了一口薄荷葉,回身朝她施了一禮,
“少夫人。”
仆婦帶了一條馬凳過來,程亦安提著裙擺踩上其中一條馬凳往上瞄了一眼,正見馬球場上塵土飛揚,而崔函一身黑衫在人群極為醒目。
看了一眼程亦安轉身問裘青道,“你打算怎么辦”
裘青神神秘秘笑道,“少夫人,您下來吧。”
程亦安詫道,“啊為什么要我下來,我要親眼看著你料理崔函。”
裘青咧嘴一笑,又重新往兜里掏出一把薄荷葉,準備塞,“屬下怕有礙觀瞻。”
程亦安愣了愣,卻也沒拂了他的意思,搭著如蘭的胳膊,下了馬凳,隨后站在一旁看著裘青。
裘青重新塞了一口薄荷葉,嘴里嚼個沒停,手下卻不慌不忙給弩機上了彈丸,只見他稍稍近身,視線全神貫注盯著洞口,弩口的方向時不時轉動,直到突然那么一下,程亦安聽見嗖嗖幾聲,彈丸出鞘,不多時外頭馬球場傳來一聲吃痛,緊接著 一陣尖叫聲響起。
再然后.....詭異一般的安靜。
程亦安實在好奇極了,忍不住登上馬凳去瞧,那裘青阻攔不及,只能無奈捂了捂額,心想完了,回去少將軍一定削了他。
程亦安迫不及待張望過去,只見方才玉樹臨風的男子,不知怎么已從馬背上翻下來,人直挺挺立著,褲衩滑落至腳跟,幸在袍子衣擺夠長遮住他身子,風呼呼掀起他衣擺,隱約有裸//露的肌膚閃現。
程亦安雙目睜大,
什么謫仙公子什么郎艷獨絕這下褲衩都掉了,讓你裝,讓你模仿,臉丟到姥姥家,再也不敢出來見人了吧再也沒臉去程家提親了吧 程亦安想過將李氏的事告訴爹爹,卻都不如眼前這般來得痛快。
現場所有人視線都聚焦在他身上。
程亦安第一次在那么多人臉上看到如此豐富的表情,大約是從欣賞驚艷仰慕還來不及轉化為尷尬嫌惡,各種匪夷所思的情緒交織在面,讓所有人看起來無比古怪甚至滑稽。
程亦安震驚于裘青的手藝,
“你怎么做到的”
裘青這廂已經捂著臉蹲在一旁,生無可戀地回,
“屬下趁著他側身奪球時,先一丸擊中他的尾椎穴,將他打下馬,隨后一丸射中他腰間穴,此丸一面帶細絲勾,輕而易舉便能勾住他衣裳,一面內置彈簧,一旦撞擊彈簧進出反拉,便會將其褲腰帶給扯下,此丸軍營常用,用來整治那些被發配來 邊疆的公子哥,這些公子哥擺譜不屑于與將士們為伍,咱們就這么對付他們,連絲勾也是尋著他們褲衩的系帶而設計,一旦中招后,被看光了身子,臉皮無處遮掩,只能破罐子破摔融入軍營了。”
程亦安哭笑不得,雖覺得有礙觀瞻,卻還是解氣得很。
人一高興,便忘了自己在椅凳上,下意識往后一踏,踏了個虛空,
如蘭見狀與幾個婆子慌忙去抱她,而緊急時刻,也有一只修長的手臂伸過來,略略頂住了她胳膊處。
程亦安察覺有異下意識抬眸,視線撞入一雙溫潤如玉的眸子里,
只見那人雙目交織著傾慕思念并錯失的不甘,喃喃望著她,
“安安,別來無恙。”
程亦安第一眼生了幾分恍惚,第二眼定睛一瞧,眸底漸漸鉆出寒意,
這當然是一張熟悉到骨子里的臉,哪怕化成灰她也記得他那塊骨頭安在哪兒。
“范玉林”
程亦安撥開如蘭的胳膊,拍了拍袖口上的灰,端端正正站著,目光嫌惡地在他身上掃了一圈,諷刺道,
“你怎么在這”
范玉林后退一步,朝她溫雅施了一禮,解釋道,“我昨日回京,聽說你今日在此處打馬球,特意來看看,便見你方才鉆入這后園子里,怕你出事,遂尾隨而來。”
程亦安被他氣笑了,“尾隨而來你可知我是有夫之婦,你敢尾隨你知什么是有夫之婦嗎”
范玉林面頰閃過一絲尷尬,也訝異于程亦安的冷漠,面露焦灼,“安安..…”
程亦安沒功夫聽他狡辯,冷臉指著他與裘青道,
“裘青,教教他,什么叫有夫之婦…”
“好嘞!”
裘豹子似的從墻角竄起,方才一時不察被范玉林跟來,見他似乎糾纏于少夫人心中正恨得狠,得了程亦安這聲吩咐,當即掄起拳頭對準范玉林鼻尖擊去,范玉林甚至來不及呼痛,裘青第二拳緊隨其上,摁住他啞穴,將人按在膝蓋使勁揍,讓 他疼得全身冒汗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程亦安背對范玉林,扶著腰張望湛藍的長空,眨了眨眼,
今個兒是什么好日子,讓她一口氣揍了兩個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