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那句“爹爹”,讓程亦安沒有立即說話。
程明顯也不急,享受與女兒相處的片刻寧靜。
這是他們父女倆第一次相處,不對,確切地說是與長大后的安安第一次相處。
想當年夏芙生產,他連夜冒雨奔回弘農,隔著一墻,在雨中立了一夜,待孩子平安誕生方松一口氣。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她滿月那日,老太太將孩子抱給他,柔柔軟軟的一團,很漂亮的模樣,很像他。
再后來看著她一天天長大,她愛在南府后巷轉角處那顆榕樹下玩,梳著兩個小揪揪,粉雕玉琢的模樣,被男孩子追著跑,清脆的笑聲回蕩在整個角落,不小心絆了腳,一頭栽下去,抬起眼時,掛著兩條長長的淚線。
他心疼得跟什么似的,立即將她抱起來,瞧見他掌心的糖果立即不哭了,大大的一雙黑眸,蓄滿了淚水,坐在他膝蓋一面咬糖一面望著他笑,不知多惹人憐愛。
再大了,能記事,老太太不許他見,怕孩子生疑,他便只遠遠地佇望。
他是族長,總有法子的,五歲的女娃通通要入學,他開始每日抽空去族學督導功課,白日學了什么,均在他這里背書。
小丫頭搖著蹣跚的步子來到他跟前,一雙杏眼水靈靈地轉,東瞧瞧西撓撓,磕磕碰碰背下詩篇,偶爾也有調皮的時候,戒尺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她被他嚴肅的模樣嚇得要哭,待發現并不疼,又一溜煙跑了,生怕他后悔似的。
再后來,長成大姑娘了,整日躲在閨閣繡花,他就見不著了。
程明顯深深吸著氣,久久沒有說話。
程亦安先打破沉默,
“我娘真的是自愿的嗎”這是程亦安最憂心之處。
若是被逼迫跟一個陌生男人行房,該是何等恥辱。她擔心老太太為粉飾太平掩蓋真相。
程明顯靜靜地望著她,眼底滿是苦澀和無奈,“安安,爹爹不可能強迫你娘,也沒有任何必要,我確信,此事是她首肯。”
也是,以程明顯之驕傲,必得對方心甘情愿才答應。
程亦安心里好受了那么一丟丟,為難地看了他半晌,尷尬地問,
“那您呢,您不是被迫不是被算計吧”
她祖母那個人,不達目的不罷休,為了綁住程明顯,利用些不光彩的手段也不是不可能。
這話就叫程明顯更哭笑不得了。
“安安放心,爹爹肯定是親口應允的,爹爹不可能在這種事上被人算計。”
這樣的事他遇見的還少嗎,明瀾長公主也好,京城貴女也罷,哪怕族內也遇見過一些,他從未讓自己深陷不該有的傳聞中。
起先他當然也是不答應的,他立誓不娶,何必再多此一舉,后來他們一日三趟的磨,只道他不接受,那就在族里選旁人,要么是未成親的郎君,要么是已娶妻生子的,倒也不是沒有喪妻的鰥夫,或是人品不好,或是色性太重,終究都是要再娶 的,盤來盤去,還就剩他了。
母親也來勸,
“你呀就別推拒了,那夏氏我見過,品格端正,不辱沒了你,也配做你孩子的母親,且人家話說得明白,只要個孩子,給四房留個后,事成絕不與你糾纏,這樣的品性可不就是襯了你了”
“她實在可憐,生得文弱,家里沒個男人照應,娘家無人,誰都能欺她,你就當行好吧,她那嫂子防她防賊似的,你這一出面,程家上下哪個還敢不敬她整個族里無人說閑話,也不會起任何風波,你是族長,責無旁貸。”
他母親也有私心,大約是看他鰥孤,盼著他與夏氏做一對夫妻,等老了做個伴也不是不成。
程明顯的話讓程亦安松了一口氣。
他們是自愿的,至少也顯得她出身沒有那么齷齪不堪。
程明顯當然知道孩子心里有負擔,生怕她自卑自棄,忙道,
“安安,爹爹和你娘都是很盼著你的,你可千萬不要將程明的話放在心上,你是最好的姑娘,你回來,有嫡親的祖母,有哥哥嫂嫂,有兩個親姐姐,大家都很愛護你。”
這就是程明顯最大的顧慮,當年每每動念要將她認回來,就是怕孩子受不住流言蜚語出事,畢竟夏芙就是這么死的,他實在接受不了程亦安離開他。
是以暗暗守護,不敢越雷池一步。
這一回,程亦安明顯看到他酸紅的眼眶,小心翼翼的模樣。
她忙一笑,“您別多慮,我沒有您想象中那么頂不住事,我還好,我就是心疼我娘。”
換做前世的她,面兒薄,還真不知會如何,如今不一樣了,好死不如賴活著,沒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
“我最后問您,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程明活著的消息傳回來,她承受不住便跳崖了。”
這話一落,程明顯神情明顯不一樣了。
就像一個人被戳了軟肋,收了所有鋒芒和銳氣,入定似的沒有聲息。
程亦安不敢催他,只能靜靜等著。
好半晌,程明顯緩緩開口,
“你娘死在程明回京之前,她死時并不知道他活著。”
也就是說,她不是因程明回京無法自處而自盡的。
“我祖母再起念頭時,您知道嗎“
程明顯聞言那清秀的面孔忽然變得十分陰戾以及陌生,自嘲道,
“知道。”
對著女兒,他很坦白道,
“并且我答應了。”
程亦安手一顫,整個人怔住了。
這幾個字分何如,意味著什么,程亦安并非不明白。
她看著程明顯,這個挺拔偉岸如高山般令人仰止甚至不敢褻瀆的男人。
就這么干脆直白地告訴她,面對二次兼祧,他答應了。
程亦安確實很出乎意料。
程明昱痛苦地看著她,
“安安,你很失望吧,你爹爹也不過如此。”
他是程氏家族的掌門人,世家之冠冕,天底下多少文人志士視他為楷模,他是世人口中品格最清正的君子,素來將規矩刻在骨子里。
而他也不過如此,不過一個尋常男人,最終卻也逃不出欲望地驅使。
“如若我不答應,興許你娘就不會死。安安.....”程明顯雙目深幽如永遠探不到底的寒潭,永遠填平不了的深淵,
“你娘的死,為父負不可推卸責任,你要恨,就恨我。”
他終究沒有逃離克妻的魔咒。
程亦安能感受到程明顯在為自己的痛苦尋找一個出口,好似有人恨他,他身上的罪孽便輕一些。
那一段歲月,又豈是“相處三月便懷了孕”,簡簡單單幾個字可以輕易蓋過的。
說的都挺好,從今往后不再往來,可他們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
她忽然有些明白,她娘因何而死了.....
程亦安很心疼他們。
“那我娘真的尸骨無存嗎”
程明昱微微垂了垂眸,臉色漸而發木,“是,我當時人在肅州,聞訊立即快馬加鞭趕回香山寺,遣了兩千人去尋,茫茫深林,尋了五日五夜,方圓三十里都翻過,只尋到一片衣角。”
程亦安最擔心母親葬身善腹,那得多痛啊,
“可有尋到野獸”
程明昱沉默搖頭。
程亦安閉上眼,淚水緩緩而消。
她很想抱一絲僥幸,可一想到十七年過去,依然杳無音信,就不敢奢望了。
所有始末大抵都明白了。
程亦安吸了吸鼻子,抬袖拭去眼淚,問他,“那一抹衣角還在嗎”
程明昱怔愣一瞬,慢騰騰起身,越過桌案來到博古架后一排架子,尋到其中一個暗格,內墻內送出一個小抽屜,他從里面取出一個錦盒,交給程亦安。
程亦安看著他,接了過來,程明顯坐在她對面,沉默著沒有說話。
程亦安迫不及待將錦盒打開,里面躺著一片衣角,上繡著幾朵細碎的黃桂,看得出針腳極好,會是她娘親手所繡嗎那片衣角邊緣有撕裂的痕跡,覆滿灰塵,看得出來當初拿回來就不曾清洗,該是一直擱在里頭沒有動過,程亦安看了一會兒正符合上,目光忽然落在錦盒邊框,這是一種黃花梨木制的錦盒,很有一些年份了,紋路斑駁且明顯有一層厚厚的包 程亦安回眸去瞧程明顯,程明顯雙手搭在膝蓋,不知在想什么,臉色很是淡漠。
程亦安將錦盒重新鎖上,抱著盒子柔聲問他,
“我母親的遺物,可以交還給我嗎”
放在他這好像不大合適。
程明顯修長的手指明顯一,避開她的視線,遲疑地扯了扯唇角,“好啊…”
很輕的語氣。
程亦安深深看了他一眼,抱著錦盒起身朝他施禮,
“那我告退了。”
程亦安往外走。
程明顯沉默地坐著,一動未動。
也不知坐了多久,大約是起夜風了,寒風從窗戶縫里灌進來,掠起他單薄的衣角,程明顯受不住這一股寒涼,捂著胸口劇烈地咳嗽,這一下驚動守夜的隨侍,立即進來侍奉他,
“哎呀,老爺,您怎么穿得這樣少,來,老奴扶你進內室,范太醫的藥您得按時吃呀…”
程明顯沒有理會老仆嘮嘮叨叨,推開他的手,獨自踱進內室。
程亦安不得不佩服陸生的本事。
她去的這會兒功夫,和離書到手,不僅如此,連官府那邊的文書手續也好了。
“這么晚了,衙門還能幫你辦”
程亦安上車時間他,陸生正在替她斟茶,男人穩穩重重坐在那兒沒有搭話,倒是趕車的裘青笑道,“少奶奶,您也不看咱們是誰”
程家所在的黃華坊隸屬大興縣,所有戶籍婚姻簿均收在大興縣衙的戶房,陸棚生的人只需拿著他的名剌過去,當值的官員立即給他就辦妥了。
她娘終于干干凈凈脫離了程家。
程亦安顧不上喝茶,小心翼翼尋來帕子將那牌位給擦拭干凈,吩咐裘青道,
“去崇南坊咱新買的宅子里。”
前段時日程亦安相中一個宅院,二話不說就買下了。
裘青如今分派給程亦安使喚,就不會過問陸棚生的意思,程亦安吩咐他去哪,馬車便往哪兒趕。
陸栩生還是沒忍住問,“干脆帶回家算了,等我在隔壁盤個院落給岳母”城南極遠,擔心程亦安兩邊跑累得慌。
程亦安可不想讓陸家人說道,她那個婆婆是什么好相處的人物嗎,她現在在陸家沒掌中饋說白了還沒什么地位,“不必,我娘愛清凈,就在別苑吧,我隔三差五過去祭拜她,就當散散心也挺好。”
陸棚生不再多言。
方才程亦彥陪他在北府偏廳用了膳,猜到程亦安 給她準備了一個食盒:
于是他把牌位接過去,又將食盒拎到她跟前,“身子是本錢,先墊墊肚子。”
程亦安很聽勸,用濕帕子凈了手,便將食盒打開,各式各樣的香氣撲鼻而來,食盒共有三層,一樣一樣拾掇下來擺在馬車小案,竟然有八樣小菜,兩湯。
天麻乳鴿湯一盅,排骨山藥湯一盅,一碗佛跳墻,一碟小甑糕,冰糖燕窩粥,青蝦卷,川炒雞一小碟,一小碟茄羹,火腿燉肘子等,每一樣分量均不多卻極其精致奢華,譬如這雞肉挑得是骨頭不多油膩不多的腰窩肉,肉鮮味美,譬如這道火腿燉肘子,那肘子皮被炸得外焦里嫩,雪肉入嘴即化,絲毫不覺油膩,切了些雞丁玉米豌豆蘿卜丁,淋油炸上一小會兒放些香菜蔥蒜澆上去,香噴噴的直叫人掉口水,更難得的是挑兩根細嫩的綠菜花纏繞周身,碗旁處用兩支烤熟的蝦和兩片火腿鋪 上,便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極品了。
僅僅一個小食盒讓程亦安感受到了長房的富貴。
程亦安餓壞了,立即拾起筷箸用膳。
剛要入嘴,忽然聽見對面的陸棚生嘖了一聲。
“怎么了”
陸栩生神色復雜盯著這一案菜,“程亦彥真是不怕得罪我啊,方才他親自作陪,吃的膳食可比不上你這一食盒的規格,如此厚此薄彼實在有失豪門風范。”
程亦安笑,“定是你上回出言不遜,二哥哥懷恨在心呢。”
陸栩生沒說話,程亦彥的把戲他能沒看明白么,可勁兒寵妹妹,盼著妹妹早些認祖歸宗,陸家已經夠富貴,比起程家還真是差得遠,媳婦兒如今又是程家長房的幺女,以程明顯那德性,指不定要怎么寵,屆時他這個女婿便被比下去了。
程明顯家財萬貫有的是銀子往程亦安身上使,他就不一樣了,那點家財在程明顯跟前顯得寒磣。
不成,得早些將國公府爵位拿回來才成。
程亦安用膳,馬車便駛得極其平穩,自然不夠快,到城南別苑已是戌時中,城南這一帶巷道不比北城,沒那么平整,年久失修,天可憐見偏又下起雨,地面坑坑洼洼,泥濘不堪,以至馬車半路拋錨,程亦安抱著牌位立在一處屋檐子下避雨。
如蘭和如惠一人撐傘,一人給她緊著披風護在她左右。
而陸栩生呢,一面吩咐人去附近車馬行租車,一面著人回府駕馬車來以備萬一,再造人去別苑瞧瞧,能否使一輛車來接,男人跟著侍衛一道將馬車從坑里拖出來,彎腰垂眸正在查看車轆。
程亦安心里愧疚極了,大抵是覺得跟陸栩生還沒那么熟,總覺得自己拖累了他。
不一會陸栩生用雨水凈了手回到屋檐下,褐色的蔽膝已濕了一大半,肩頭覆滿雨珠,回來見她小臉垮起還露出笑,
“別急嘛,一會兒就好了。
還安慰她。
程亦安眼眶就紅了。
回想前世有一回她出城前去寺廟上香,半路遭遇大雨,馬車被阻在半山腰,范玉林當時滿腹怨言,責怪她不挑個好日子出門,躲在馬車里任由仆從在外頭折騰,她見仆從毫無章法,沒法子只得親自出面撐傘出來調度,當時她身子弱,受了些風 寒后來病了一場。
反觀陸栩生,方才馬車拋錨,他愣是眉頭都沒皺一下,一面安頓好她,一面便急著處置去了,情緒穩定,沒有半句埋怨。
陸栩生其實是個很有脾氣的人,但他從來不發脾氣,他永遠在解決問題。
“抱歉,耽擱你了。”程亦安說。
陸栩生嗤了一聲,“咱們夫妻,何談耽擱二字”
程亦安抿嘴淺笑,見他肩頭的雨珠猶未落,踮著腳抬手替他拂了拂,陸生大約沒料到她的動作,愣了愣,程亦安紅著臉很快收回去,看著檐外的雨霧。
陸栩生靜靜看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沒做聲。
哪怕兩個人在床笫之間最親密的事都做過,青天白日親昵之舉還不太習慣。
還是去別苑的暗衛最先回來,牽來一輛大馬車,夫妻連忙趕到別苑,一頓安置,又是擺佛堂,又是設蒲團,磕頭上香忙了大半個時辰,至亥時末方往回走。
一切都妥當了,娘親的事也塵埃落定。
望她在天之靈安息吧。
程亦安想起娘親死得那么慘,忍不住在回程的馬車上失聲痛哭。
幸在馬車內只陸生一人,外頭雨聲噼里啪啦蓋住她的哭腔,倒也沒驚動仆從。
陸栩生最怕女人哭,卻也曉得程亦安今日經歷了劇變,心里積了一腔情緒要釋放,便任由她哭,只是哭了足足一刻鐘有余,程亦安還沒有停下來,陸生便慌了。
“哎,程亦安,咱不哭了,別哭壞了身子。”
手忙腳亂尋帕子遞過去,頭疼問,“哭夠了嗎”
程亦安與他隔著一張小案,手臂搭在車壁哭得撕心裂肺,也哭得很辛苦,聽到他的嗓音,抬起淚眼眼巴巴望著他。
那男人左手搭在小案,右手拿著一塊帕子遞到她眼前,身子轉過來是面朝她的方向,卻因那張小案明顯隔著距離。
這笨男人也不知道借胳膊給她用一用。
程亦安從他手里接過帕子擦去眼淚,止住哭聲。
這一路程亦安不再理會他,夜里回府先更衣上塌,往里面躺著了,留給他一道背影。
陸棚生身上沾了泥水,洗得久,回來便見妻子離著比平日要遠一些,
怎么了這是勸她別哭,還勸壞了事 陸栩生挪過去,胳膊伸向她腰間,要將她摟過來,程亦安卻將他的手拍開,側眸看著他,
“你想要 陸栩生看著她哭腫的眼無語道,
“你都難受成這樣了,我至于這么獸性大發嗎”
程亦安道,“那為什么碰我”
陸栩生明顯被問住了,
“這不是你不舒坦,想安撫安撫你”
程亦安委屈道,“方才在馬車里怎么不見你安撫我是不是出了這張塌,你就不碰我了”
陸栩生一頓,意識到了什么,二話不說將妻子摟過懷里。
程亦安氣哼哼地推開他,顯得她求他似的。
再次背過身去,扔給他一道更冷漠的背影。
陸棚生揉著眉棱失笑,沉默片刻,終究是連被褥和人一同裹入懷里,這一回程亦安沒再掙扎。
昨夜著了寒涼,翌日晨起程亦安發了高熱。
陸棚生天還沒亮便去了衙門,是午時方得到的消息,趕早回來看望她,程亦安迷迷糊糊臥在榻內,喝過藥,出了輕微的汗,此刻又睡過去了。
陸栩生不敢打攪,從里間退了出來,坐在明間問李嬤嬤,
“什么時候請的大夫”
李嬤嬤恭敬地答,“清晨便請府上大夫來瞧過,老奴不放心,著裝青拿著您的名帖去太醫院請太醫,聽聞是國公府少奶奶生了病,太醫院副院何太醫趕來了,兩位大夫合著開了一記方子,藥剛吃過,方才出了些汗,瞧著熱退了些,奶奶想睡,
老奴就由著她了。”
李嬤嬤不愧是老太太調教出來的人,話說得明白,條縷析,又道,“回二爺,奶奶身子不好,奴婢自作主張遣如蘭去上房告罪,二太太便免了咱們奶奶晨昏定省。”
陸栩生贊許地點了頭。
恰在這時,里間又傳來程亦安的呼喚,李嬤嬤帶著如惠忙入了內,陸生也掀簾在一旁瞧著,原來是藥性發作,出了大汗,如惠等人又忙著給她擦身子,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人這才踏實睡下。
陸棚生在東次間用了午膳,又寫了幾封手書交予隨侍送去都督府,最后一次進來探望時,聽見程亦安嘴里嘀咕什么。
“水...”出過汗后,她嘴里干渴,陸生便替她斟了水來,剛要遞給她,聽得她忽然往里翻轉,帶著哭腔,像是在做噩夢,
“范玉林,你走開…”
陸栩生一聽這話整個人怔住了,纖細的胳膊往他的方向撲過來,茶盞就這么被打歪,溫熱的茶水順著蔽膝濕了他半身,陸棚生愣是坐著一動不動,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悶悶脹脹的澀楚,好不難受。
那小白臉不是都尋外室了么,還念著作甚 陸栩生起身,出了拔步床。
邁開兩步,床榻內傳她嗚嗚咽咽的低聲,“渴………
陸栩生看了一眼自己濕漉漉的衣擺,重新斟了一杯,認命回到拔步床內,將人從被褥里扶起,程亦安雙眼還得很緊,小嘴紅彤彤像在尋什么,陸生將水盞遞過去,她便咕咚咕咚大口喝,解渴了,腦袋一歪心滿意足接著睡。
陸栩生將她擱入被褥里,入浴室換了衣裳,就再也沒往里來。
他在穿堂處沉默了許久,為這點事生氣不至于,逼著自己將方才那一幕從心頭拂去,準備出門。
昨夜下過大雨,今日放了晴,這會兒午時剛過,日頭最為絢爛。
陸栩生將將至大門處,一輛寬大的馬車停下,一人掀簾而出,正是程亦彥。
“慎之,這是去哪”
陸栩生立在臺階上回了他一禮,“我打算入宮一趟,不知燕寧兄怎么來了”
程亦彥抬抬手,示意婆子將馬車上的東西搬下來,自個兒提袍上了臺階,與陸栩生道,
“聽聞妹妹病了,我帶了些藥材來,興許用得上。”
陸生聞言狹目瞇了瞇,臉色就不怎么好了,“消息可真靈通!”
既然程明顯早知程亦安是他女兒,保不準這些陪房里就有長房的人。
雖說沒有惡意,可栩生不希望程亦安身旁有眼線。
程亦彥也是聰明人,很快嗅出他言下之意,忙哂笑一聲解釋道,“哪里,今晨府上的人拿著你的名帖去太醫院請太醫,說是少奶奶病了,太醫院便將消息報去我父親那兒,父親擔心安安,吩咐我來探望。
一夜之間程亦安是程明顯親生女兒的消息已傳遍全城。
那些個平日討好不了程明顯的人,可不得尋著機會獻殷勤。
陸栩生這才釋疑。
可憐方才吃了一肚子干醋的男人,此刻心情實在不怎么好,他皮笑肉不笑送客,
“行了,燕寧兄的好意我領,亦安在睡著,你也不便見她,東西留下,人請回吧。”
陸棚生可真是一點都不客氣。
程亦彥給氣得發笑,卻還是道,
“若妹妹病情好轉,還望慎之托人轉告一聲,省得家中祖母父親擔憂。”
陸栩生應下,將人打發走,立即往皇宮去了。
他這一離開,消息便報去了大夫人那。
昨日之事轟動整個京城,陸家當然首當其沖,自昨日傍晚府門口便有各式各樣打探消息的人,陸大夫人干脆閉門謝客。
程亦安一躍成為程明顯的嫡親女兒,對陸家大房就十分不利了。
那程明顯能不幫著自己女兒拿到國公府的中饋即便程明顯高風亮節不屑于插手陸家家務,那北府的老太君呢,那可是被譽為女中諸葛的人物,一定不會看著自己孫女被陸家欺負。
大夫人幾乎是坐立不安,
“可惜呀,你二嬸這下是如愿了。”大夫人酸溜溜地說,又跟大媳婦柳氏道,
“你瞧怎么著,這栩哥兒媳婦病著,是不是得去瞧瞧”
大奶奶柳氏露出苦笑。
各房妯娌平日有個頭疼腦熱,走動走動并不是稀罕事,可程亦安不同,她自打進府,各房去寧濟堂走動的極少,大房這邊名義上想拉找程亦安,私下實則心存忌憚,沒真把她看在眼里,二房呢,二太太不喜歡程亦安,三奶奶柏氏也不敢冒然往 程亦安跟前湊,唯獨三夫人倒是帶著女兒去過寧濟堂。
眼下程亦安身份水漲船高,不去可就得罪了程家長房,去嘛,多少有些捧高踩低的嫌疑,面上掛不住。
大夫人很快想到了主意,揉了揉額心道,
“這樣吧,就說我身子不適,你帶上一盒燕窩,替咱們長房去瞧瞧吧。”
大奶奶柳氏心頭一跨:瞧,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就全賴她頭上。
誰叫人家是婆婆呢,大奶奶認命去庫房拿燕窩,帶著兩個丫鬟往寧濟堂去。
她這邊一有動靜,消息很快遞去了三奶奶柏氏屋里,柏氏立馬來明熙堂尋二太太討示下,
“娘,長房大嫂那邊已往寧濟堂去了,咱們本是同房,不好落入下乘吧。”
柏氏早有結交程亦安的心思,無奈婆婆不喜程亦安,她不敢擅自行動,如今程亦安成了程明顯的掌上明珠,前程不可限量,再不借著她生病前去拜個碼頭,往后路可就走絕了。
柏氏心里其實很明白,二太太遲早歸西,這二房終究得靠陸棚生來撐著,她何苦得罪嫂嫂弄得往后里外不是人。
二夫人王氏頭疼了一宿,說高興不盡然,她先前將人得罪狠了,說不高興么,生能娶到程明顯的女兒,這無論如何都是喜事。
“你去吧。”二夫人興致缺缺地說。
她還不至于拉下臉面去跟兒媳婦低頭。
柏氏絞著手帕尷尬地問,“那娘瞧著,兒媳拿點什么去探望頭次去,總不能空手去吧。”
二夫人抬眸看了柏氏一眼。
柏氏羞愧地低下頭。
她丈夫三少爺陸繼生眼下還在國子監進修,靠府上月度日,偏三少爺自小被二太太慣壞了,吃穿用度都十分講究,柏氏私下沒少貼補,以至于手頭并不寬裕。
她倒不是舍不得東西給程亦安,實在是沒有太多拿得出手的,恐入不了程亦安的眼。
二夫人當然看穿柏氏的窘境,吩咐身旁的嬤嬤,“拿鑰匙開庫房,將去年王家送來的那只老山參給栩哥兒媳婦送去,再把前幾日平陵侯府封來的那四兩燕窩給繼哥兒媳婦。”
柏氏便知那燕窩要給她做人情,立即磕頭謝恩,“婆母厚愛,兒媳銘記在心。”
大房和二房的人均往寧濟堂走,三夫人的心腹也催她,
“太太,您要不也使姐兒去瞧瞧“
三夫人卻很明智地搖頭,“不必,安安在養病,這會兒指不定沒法見人,她們心里有鬼,急著修補隔閡,咱們可是坦坦蕩蕩做人,不急著這會兒去燒熱灶,等安安好了再說。
三奶奶柏氏為不顯得落人之后,手腳很快抄了近路,趕在寧濟堂西面的長廊撞上了大奶奶柳氏,妯娌二人相視一眼均心領神會。
也好,要尷尬大家一塊尷尬。
二人一路有說有笑來到寧濟堂的月洞門前,卻見門口熙熙攘攘一群人,手里抱著大小不一的錦盒往里送。
門口的李嬤嬤瞧見兩位奶奶,目光在二人丫鬟手里的錦盒掠過,便心中有數了,立即過來請安,
“請兩位奶奶安,這是來探望我們二奶奶嗎可別在這里吹風,進屋喝茶吧。”
柏氏和柳氏跟著上了廊廡,卻見東西流水般往西廂房里送,那交接的婆子敞亮又大氣,十分面生,瞧著不像是陸家人。
“單子均在這里了,老姐兒收好,我也好回去給老祖宗復命。”
原來是程家的人。
再看自個兒攜來的錦盒就顯得寒磣了。
程亦安還在昏睡,人沒見著,各自留下禮儀便灰頭土臉回了房。
傍晚時分,程亦安總算醒了,她這一覺睡得很沉,夢到范玉林被抓進監獄,她去討要和離書時,范玉林拽著她衣角不放,懇請她救他,她一腳將他踢開,果真是這樣的下場才好呢。
程亦安生怕自己回到了前世,夢里出了一身汗,幸在這一睜眼還在陸家,便長出一口氣。
李嬤嬤將柏氏二人來過的事告訴她,程亦安倚著引枕邊喝藥邊道,“記在人情賬簿上,將來她們有個頭疼腦熱,我也該回禮的。”
李嬤嬤替她掖了掖被角,低聲道,“大太太給的燕窩品相一般,不過二太太那支人參著實不錯,三奶奶的燕窩也還算好。”
雖說二太太不待見她,但比起長房,親疏遠近程亦安心里還是有數的。
“那些燕窩收著等回頭做人情用吧。”
程亦彥方才抬了一箱燕窩來,夠她吃半年,程家長房真是財大氣粗。
這一夜陸生夜值沒回來,程亦安沒多想。
五日后,程亦安總算痊愈,又歇了兩日,宮里傳來消息,說是皇帝念著這幾日風和日麗,要在太液池西面的馬場舉行馬球比賽,邀請京城五品以上官宦女眷前去觀看。
大奶奶柳氏將自己打聽到的消息告訴眾人,
“聽說是要給寧王殿下相看王妃呢。”
寧王是皇帝唯一的兒子,身份尊貴,京城待嫁貴女哪個不稀罕 大夫人女兒已出嫁,陸栩生是帝黨中堅,皇帝不大可能再娶陸家女,所以二夫人的小女兒陸書芝也不用去爭,三房還有兩個待嫁女,不過怎么挑都挑不到三房頭上,所以這次陸家姑娘毫無負擔上場玩耍。
五小姐陸書芝已經躍躍欲試要組建馬球隊了,
“二嫂,你會打馬球嗎”
程亦安坐在人群沒怎么出聲,聞言立即回道,“我不大會。”
前世在京城大門不邁二門不出,后來去了益州,范玉林教她打過幾場,只是她實在沒有打馬球的天賦。
陸書芝卻興致勃勃邀請她,“來嘛來嘛,嫂嫂準備一身騎服,明日哪怕不上場比賽,玩一玩也是可以的。”
程亦安確實好久不曾活動筋骨,便答應了。
連夜吩咐針線房的給她趕制了一身騎服,就缺一匹好馬,夜里陸棚生回來,程亦安尋他要馬。
陸栩生告訴她,“我的馬太過雄烈,你駕馭不住,這樣吧,明日到了上林苑,我把寧王那匹小赤兔要來給你。”
“那多不好,別奪人所愛嘛。”程亦安笑吟吟地說。
陸栩生看了她一眼。
白白凈凈的一張小臉,嵌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沒心沒肺。
他對她還不夠好么,惦記著小白臉。
“那小赤兔只適合女人騎,他沒女人,自然給你。”說完他倒頭就睡了。
程亦安發現陸栩生近來有些奇怪,連著好幾日不曾碰她,改吃素前世陸生心思深,不茍言笑叫她猜得辛苦,今生嘛,看憋不死他。
次日晨起,果然天朗氣清,萬里無云,陸棚生早早上朝去了,程亦安揉著惺忪睡眼起床收拾,伴著陸家上下浩浩蕩蕩趕往上林苑。
到了這里便是人滿為患,遙遙可見馬場四周支起了皇帳,正北為皇室成員的席位,左右則是各世家的錦棚,京城官宦勛貴多,各家錦棚地兒并不寬敞,有的幾家共用一個,陸國公府的錦棚是右面第一家,丫鬟仆婦早備好了茶水,怕冷,還擱了 兩個爐子在里頭,大夫人擅長交際,又帶著媳婦去了別處串門,二夫人入宮之時就被太后的人傳喚走了,三夫人今日在府上陪老太太,余下的姑娘去馬棚選馬去了,錦棚里只剩下程亦安和三奶奶柏氏。
不一會,一個穿著鵝黃色裙衫披著一件銀鼠緞面披風的姑娘掀簾進了陸家錦棚,一瞧見柏氏立即露出笑容,
“好嫂嫂,上回你說表兄娶了一個貌美如花的嫂嫂,是哪位”
柏氏聞言一陣尷尬,指著坐在席中的程亦安道,“香兒妹妹,二嫂嫂在這,快些過來請安。”
程亦安已聞得那少女的嗓音,認出她是陸栩生的表妹王云香。
這個王云香當然不是前世陸生所娶那位,而是那位的堂妹。
前世自從她跟陸栩生成婚后,王云香很為那位堂姐打抱不平,是以每每來陸家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王云香果然上前來請安,眼神在程亦安身上上上下下流轉,“見過表嫂。”
程亦安不喜她挑刺的眼神,神色淡淡頷首,就沒理會。
王云香見程亦安冷待她,心里很不服氣,偏要挨著程亦安另一側落座,陰陽怪氣道,
“嫂嫂如今成了程家長房之女,調子就不一樣了,也學著拿鼻孔看人了....實話告訴嫂嫂,嫂嫂這等作派委實配不上我二表兄....
程亦安臉色已經拉下來,正待開口,只聽見王云香突然尖叫一聲,整個人被一紫袍太監從后插來一腳,直挺挺飛出臺階,摔在臺前草場。
這一變故嚇壞了在場所有人,程亦安心想誰這么大膽敢當眾毆打官宦貴女,就看到長公主搭著宮人的手慢騰騰步入錦棚,她目中無人地盯著前方,神色懶懶淡淡,一如既往威赫逼人。
而為了不得長公主的眼,那王云香連哭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人拖下去了。
程亦安喉嚨深深噎了,趕忙起身行禮。
可惜那纖纖玉指輕輕按住她肩頭,將她摁了下去,程亦被她徑直摁在了椅凳上,言人立即抬來一鋪滿華錦的圈椅,長公主慵懶地靠在圈椅,修長的指尖在程亦安肩頭有一搭沒一搭撫著,視線始終盯住對面的程家錦棚,
陸家錦棚為右面第一間,程家錦棚為左面第一間,坐在陸家的錦棚內可以一覽無余看清對面程家的動靜。
“安安,你說你爹爹今日會不會來”
程亦安看著近在咫尺的玳瑁護甲,尖尖的泛著森冷的光芒,脊背不自覺繃緊。
“想來不會。”他應該不會湊這樣的熱鬧。
長公主一聽,那股氣勢瞬間就萎了,拍了拍程亦安的肩,拉著她起身,“這兒視野不好,跟我去皇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