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芙眼神微晃,不由得松開程亦安的手,緩緩坐直身子,目光落在女兒身前,心里砰砰跳的厲害。
余光中,那個男人正襟危坐,依舊是一切在握的鎮靜模樣。
侍衛目不斜視進來,低頭跪在程明顯跟前。
“稟家主,屬下已查明云南王妃的真實身份…”
程亦安腦門如同被敲了一記,震驚地看著爹爹和娘親,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夏芙暗吸一口氣,料定今日逃不脫了,做好破罐子破摔的準備。
那廂的程明顯,只是動了動袖袍,好似侍衛所說與夏芙無半點關聯,平靜道,
“接著說。”
侍衛回,“云南王妃本名夏芙,原是老王妃多年前救下的義女,一直跟著老王妃養傷,先王妃去世后,襁褓里的二少爺從此養在老王妃身邊,外頭人便以為是這位繼王妃所生。
程明昱聽到這里,心猛縮了縮。
所以沐勛壓根就不是夏芙所生 他慢騰騰瞟了一眼夏芙,夏芙已然兩眼望著房梁,滿臉無力。
這些事程亦安事先便知曉,不以為意,她好奇的是父親為何要當著母親的面,將此人招進來,她忽然有些捉摸不透楚爹爹的路數了。
這顯然是故意的呀。
爹爹真壞。
程亦安心疼地往前伸了伸手,夠住了母親的手背,握住了她。
侍衛查清始末晝夜兼程從云南奔回,一刻都不敢停歇,奔到陸府已是累極,這會兒說了兩句,停頓下來,喘上一口氣續上,
“老王妃臨終有意撮合這位夏夫人和云南王,夏夫人沒答應,直到云南王要進京送質子,夏夫人為報恩,遂以二少爺母親的身份跟來京城。”
“家主..”說到這里,侍衛抬起眼,對上程明顯洶潮暗涌的眸,
“屬下翻遍云南官府的戶籍檔案,不見云南王和王妃的婚書,甚至偷偷潛進云南王府的祠堂,翻了家譜,也不見記載這位夏氏的名諱,所以,這位夏氏很可能是云南王用來糊弄的朝廷的幌子,她一不是真正的云南王妃,二不是二少爺的親母。”
暗衛說完,將更為詳細的邸報奉給程明顯。
程明顯眼底暗芒迭起,狠狠吸了兩口氣,難怪云南王許多舉止存疑,原來他們并非真夫妻。
芙兒不曾嫁給云南王....
程明顯忽覺沉寂的血液都要沸騰了,俊臉甚至被蒸出一層紅色。
她竟然口口聲聲說“與云南王很好”,全是糊弄他的話。
程明顯擺了擺袖,示意暗衛退下,一雙眸子發狠似的盯著夏芙。
夏芙被那道咄咄逼人的目光戳得心神俱戰,面頰險些要被戳出一個窟窿來。
倒是程亦安杏眼睜得雪亮,萬分意外。
所以,娘親與云南王并非真夫妻 這就能解釋為何娘親毅然決然要留在京城,對著丈夫似乎沒有留念和擔憂,這就能解釋娘親為何敢在院子里養一百多條蛇,全然不顧另一半的感受,以及為何寢間那張床榻也只孤零零一個引枕………
程亦安心情頓時豁然明朗,娘親若真嫁給云南王,夫妻兩地分隔并非好事,云南王長久待在王府,身邊不可能沒有女人,將來免不了有妾室欺壓母親,又是一宅子亂賬,且萬一將來娘親還要回云南呢,程亦安光想一想,心就突突得疼。
眼下好了,娘親不用被身份束縛,可以自由地留在京城。
“娘…”她按捺住喜悅輕輕了夏芙的手指。
夏芙朝著她露出一絲苦笑。
程亦安畢竟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看一眼爹娘此刻的情景,已然是心中通透。
她再杵在這不合適了吧 程亦安很有眼力勁地準備起身離開。
怎料,夏芙伸出手摁住了她。
母女倆視線相撞,夏芙眼神帶著幾分求助,不許她離開。
程亦安進退維谷。
輕飄飄瞟了一眼爹爹,程明昱臉色依舊沒有平復,看清夏芙的動作,他將視線從夏芙身上挪至程亦安。
程亦安對上爹爹發暗的眼神.....
好吧,這是嫌她礙眼了。
回想那夜爹爹吐血的模樣,程亦安決定幫爹爹一把,要下塌,她俏皮地把小臉蛋往娘親跟前一湊,夏芙被她打趣地極不好意思,這才松開了她。
見她沒事人一樣起身,又忙道,
“你小心些…”
“我沒事,娘,我身子骨好著呢!”程亦安稍稍理了理裙擺,朝爹爹擠了個眼色,便出門而去。
程亦安今日穿了一條水紅色的襦裙,外罩淺橙的半臂,梳著一個百合髻,本就是很明艷的裝扮,心情一好,整個人更靈動了,她這一出來,候在廊角的如蘭和丁香等人迅速迎過來。
“姑娘,您沒事吧,就這么出來了......
程亦安朝三人眨眨眼,示意她們別吭聲。
搭著如蘭的胳膊,沿著抄手游廊來到正屋廊下,明嫂子從西廂房又端了一把圈椅,讓她在廊下坐著,程亦安擺擺手,讓眾人離得遠些,不叫打攪爹爹和娘親。
剛坐下來聽得外頭有說話聲,問道,“怎么回事”
明嫂子循著穿堂外望了望,“今日太太一早被太后召進了皇宮,方才回府,聽說了奶奶您的事,便往這邊來,想是知道家主在這,就沒進來了。
程明顯素來回避女客,即便是親家,非要緊時候,私下也不會面,所以王氏曉得后,便退去了正廳。
程亦安沉吟道,“你替我回了一句太太,就說等我好些了,再去給她請安。”
明嫂子道,“李嬤嬤已替您回過了。”
程亦安便安心坐著,視線往東廂房脧了一眼,心平靜氣喝起補湯來。
“嫂子,你去給爹爹和娘親添個茶。”
明嫂子進來時,夏芙已回到圈椅坐著,她上完茶便悄聲退下。
程亦安離開后,夏芙漸漸鎮定下來,她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需要跟程明昱解釋的,她的事與他無關,啜了一口熱茶,人反而氣定神閑來。
程明昱顧不上喝茶,一雙深眸直勾勾盯著她的方向,
“所以,你與云南王是假夫妻”
夏芙聞言偏過眸,迎上他的視線,“我這輩子沒打算再嫁人,那紙婚書與我而言是束縛。
程明昱明白了,夏芙被程家傷得太深,不愿再困入婚姻的牢籠,那么事情來了,她也可能與云南王是一對有實無名的真夫妻。
程明顯心里當然也不好受,只是轉念一想,又如何,只要他們沒有婚書,那么云南王也不是名正言順。
“就為了報恩,要把自己一輩子搭進去”
夏芙正色道,“我不覺得是搭進去一輩子,我想留在安安身邊,他需要人幫忙照看孩子,那個孩子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云南王府于我有恩情,這不是皆大歡喜么”
那雙眸子晶瑩剔透,哪怕二十年過去,她依然是那么純凈無暇,一如當年。
程明顯深望入她的眼,“所以你只是覺得兩廂便宜,便湊合著過,你也不是非他不可,是嗎”
那雙清雋的眸眼有著逼人的亮度。
夏芙隱隱約約察覺出他的意思來,一時喉嚨泛啞,移開視線怔然望著窗外。
回想那首極盡婉轉的西江月,那日的“我可以”三字,夏芙已明白程明顯的心思了。
他就是想與她破鏡重圓。
她要與他說明白。
“程明顯。”夏芙第一次直呼他名,平平靜靜望過來,“我不會嫁人,我說過,我不會回到程家,若你看著我與旁的男人在一起心里過不去,非要糾纏,那我也告訴你,我與王爺只是掛名夫妻,替他擔個王妃的頭銜,好幫他照料孩子罷了。
“你...歇了那個心思吧..”后面一句話,她嗓音放地極輕,錯開他的視線。
他氣度威赫,又素來不茍言笑,夏芙不大敢正視他,最后這句已是耗盡她的底氣。
程明昱懂了,她沒有嫁給云南王,也不想嫁給他。
他做夢都想將她的名諱刻在族譜,將安安記在她明下,名正言順。
他也想明媒正娶她。
他是世家掌門人,凡事都講慣了章程,太過離經叛道的事,與他格格不入。
程明昱胸口堵了一股氣,上不去,下不來。
陷入靜默。
他這邊氣勢一收,夏芙便自在多了。
又將那盞茶擱在掌心,慢騰騰啜了兩口,望了一眼窗外,斜陽已掛去樹梢后,再耽擱下去實在失禮,便打算起身,
“時辰不早,我來了,也該去拜訪親家。”
程明昱面無表情盯著她,接著問,
“你與云南王的掛名夫妻還要做多久”
夏芙只能重新坐下來,想了想答,“等孩子能獨當一面吧。”
那至少得十五歲往后,而現在沐勛才七八歲......里頭得耗七八年功夫,程明顯氣笑一聲。
“若你不嫁人,你原打算做什么”
夏芙道,“開個藥鋪離著安安近些,便可。”
她也不是全然沒想過尋個人過日子。
不拘門第,沒有繁文縟節,沒有公婆約束,夫妻二人和和美美相伴終老也很不錯。
得看緣分。
也得看那個男人入不入眼。
其實遇見程明顯后,重新接納別的男人,對夏美而言是一個不小的挑戰。
夏芙閉了閉眼。
程明顯看著明明柔弱卻又無比堅韌的夏芙,忽然有些束手無策。
名不名分的先丟在一邊吧。
程明顯溫聲道,
“藥鋪的事我來幫你。”
夏芙一頓,防備地盯著他,“我們還是不要往來的好,我畢竟擔著王妃的名頭,得顧念王爺的面子。”
程明昱氣得肋骨疼,忽然起身朝她走來,冷白的面孔如罩陰云。
夏芙被他逼得慢慢起身,拽著帕子本能往后退到墻根,“程明昱…”
他這樣子很嚇人。
程明顯盯著她的眼,咬著牙道,“你與他之間算什么因為你,他的兒子在京城,安虞可得保障,無論是我,還是栩生,都會幫著他照料沐勛。”
“為了替你還他們的恩情,我程家在朝廷補貼之余,額外出資用于云南境內水利橋梁架設,若這些還不夠,將來我程明昱保他們云南王府一條命便是!”
“你與他之間無非是恩情牽扯,我跟你還有安安呢。”他往窗外的女兒一指,
“我用在意他的面子”
他明明該是更有利的一方,如今卻因為那個勞什子王妃的頭銜,害他跟偷似的,程明顯心里咽不下這口氣。
夏芙被他這番話說得面靨泛紅,面帶瞠色,“你給云南王府使銀子了”
那絕對是一筆不菲的開支。
“你這是何苦....”夏芙為難極了。
她又沒銀子還他。
程明顯見她面露苦惱,氣順了那么一些,
“云南王若真坦蕩,就該給你安個嬤嬤或姑姑的名頭,他之所以讓你做他的王妃,無非是想近水樓臺先得月絆住你罷了。”
夏芙解釋道,“這事是我事先首肯的,我擔著王妃的名,更有資格護得住,否則旁人欺負孩子,我沒有身份頂過去。”
“如今有我,這些事便不用考慮,”程明昱試著與她商議,
“芙兒,王府的事我會替你料理,你愿意摘了云南王妃這個頭銜嗎只是摘了頭銜而已,私下你依然可以照看孩子,還能打理自己的藥鋪,既沒有身份上的限制,也便于你報恩,如何”
“我不!”夏芙斬釘截鐵拒絕。
等她自由了,他好來糾纏是吧。
夏芙知道面前這個男人,權大勢大,能耐還大,還有使不完的銀子。
她拿他一點法子都沒有。
“我與王爺配合默契,他為人慷慨大度,我也信任他,他很快就回云南了,我一人帶著孩子豈不自在且有這個身份,我也能替安安掙點臉面。”
程明昱被她氣得心口疼,捂著嘴側過身又猛咳了幾嗓。
那一身白衫如雪,將他襯得更年輕了幾分,夏芙想起那些月二人做夫妻的日子,他這個人極為講究,也很愛干凈,什么阿貓阿狗都是不沾的。
“對了,家主,”夏芙忽然笑瞇瞇問,“家主怕蛇吧”
程明昱面色一僵,他確實不喜歡那些滑不溜秋的東西。
眼風掃過來看著她輕松的神色,抿唇不語。
夏芙滿臉遺憾道,“我養了一屋子蛇,家主還是離我遠些。”
丟下這話,夏芙繞開他,從容出了廂房,打算去見程亦安的婆母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