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栩生抱著這稀世寶貝回到寧濟堂,已是夜里亥時初刻,昨夜這個時辰,程亦安已經安寢,今夜寧濟堂明間燈火通明,丫鬟遠遠瞧見他來,往內通報了一聲,連忙給他打簾,陸生抱著錦盒入內。
李嬤嬤與幾個丫鬟依然伺候在一張八仙桌前,程亦安坐在女主人的位置,打著哈欠,瞧見他回來,俏眼微嗔,“你可算回來了,用過晚膳沒”
陸栩生確實還沒顧上用,他先將禮盒擱在一旁,坐下用膳,“你吃過沒”
程亦安覆上小腹,“我懷著身子能等你”
陸栩生點點頭。
他這邊用膳,程亦安眼神往那個錦盒瞄,“捎回什么了”
“自己看。”
程亦安沒動,如蘭已告訴她禮盒之事,程亦安猜到陸生尋范玉林去了。
前世那對瓷杯被范玉林當作聘禮送給了她,她當時十分稀罕,一直到她重生前,那對瓷杯始終被她珍藏在益州的庫房中。
沒成想今生范玉林將之送來了陸府,程亦安摸不準陸生拿回的是不是那對瓷杯,所以不打算動。
陸栩生見她沒動,便加快速度用腦,吃完,扶著她回到東次間,二人隔桌喝茶,程亦安便問他,“你尋范玉林去了”
“又打了他”
陸生定定看著她,“還了他一巴掌。”
程亦安哭笑不得,撫了撫小腹笑道,“我都快忘了他這個人,過去的事咱們過去了好嗎”
些許這就是人生的酸甜苦辣吧,總是耿耿于懷沒有意思。
前世的一切都如過眼云煙,讓它過去。
“我們現在很好,不要因為一個不相干的人壞了自己的好心情。”
陸栩生沉默良久,道了一聲好。
環顧一周那份賀禮沒被捎進來,陸生起身去外間,重新抱進來,擱在程亦安面前,信開,調轉方向面朝程亦安推過去。
“亦安,這是給你的生辰賀禮。”然后注意她的反應。
程亦安一眼被那片明黃的錦緞給閃瞎眼,確信不是范玉林那一對,程亦安神情便認真多了,定睛一瞧,五只巧奪天工的瓷盞被整整齊齊擱在明黃的綢緞內,程亦安忍不住探手摸過去,那瓷盞觸感平滑細膩,就如冰肌玉骨似的,叫人愛不釋手。
“你這是哪里弄來的……
陸栩生見她看直了眼,心里十分熨帖,這頓功夫總算沒白費。
“皇宮里順來的。”
程亦安太明白這五只瓷盞的分量,驚訝道,“陛下沒砍了你“
“那不能。”
程亦安喜滋滋盯著那五只寶貝,抱過來細細端詳,后來實在扛不住又一個個拿在手里把玩,“真的是我的啦”
那愍樣,陸栩生愛看。
“當然。”
程亦安還跟做夢似的,“陛下不會給我瞧瞧,又收回去吧”
陸栩生無語道,“即便他出爾反爾,我也不能叫他如意不是”
程亦安樂了,咧嘴一笑,目光在五個瓷娃娃身上逡巡,“陸生,你可知這是什么這是斗彩中的巔峰呀!”
誰能有本事一遍又一遍不計成本砸了重來,只有那位末代帝王,他的審美堪稱一絕,瞧這五個瓷娃娃,選色稱得上沉穩老辣,將青花的典雅沉著與絢爛的五彩形成鮮明對比,每一幀皆是視覺上的極致享受。
只可惜他手藝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卻是葬送了一代江山。
把玩一番,程亦安擔心自己摔著,吩咐如蕙小心收入內室,上時忍不住抱著陸栩生狠狠親了兩口。
“這么喜歡”
“喜歡。”
“我要當作傳家寶,往后給我兒子做聘禮,給我女兒做嫁妝。”程亦安語無倫次道,
陸栩生眼風一凝,“這是你的,誰也不能給。”
“也對,也對。那就百年之后給我們倆陪葬。”
陸栩生發現這姑娘樂顛了,有些不著調,捏了捏她臉蛋,“怎么竟說傻話。”
他發現程亦安很好哄。
下衙時給她捎只燒鵝,她能夸他幾日,無論送什么給她,她從不嫌棄。
“你喜歡什么只管跟我說,只要是這世上有的,就沒有你男人拿不到的。”
這話程亦安可太愛聽了,又接著他親了一口。
程亦安發現陸生也很好哄。
別看這個男人在外頭經天緯地,叱咤風云,對女人的那份心思也就那么簡單,譬如好幾回,他買了吃的給她,就盼望著她夸好吃,甚至暗搓搓拿著跟程家的對比,總要在她這得到滿意答復才高興。
譬如今日送了這份賀禮,就一直等著她拆,不動神色觀察她的反應,見她高興了滿意了,他就心滿意足。
男人至死是少年。
程亦安這句話用在程明顯身上也靈驗。
夜里戌時初刻,一輛極其低調的馬車抵達程府暗巷,這條暗巷從另外一條街道拐進來,在外頭看來不與程家相干,進了里面卻別有洞天,能徑直繞進程明顯書房外墻下,這里開了一扇小門,平日只供程明顯出入,不然為何這么多年那些想走門路子的朝臣與長公主堵不到程明顯的人 馬車停下,隨車的小丫鬟將夏芙接下來。
她身上披著一件銀色的披風,帶著兜帽,兜帽掀下,抬起眼,面前站著一挺拔的男人,只見他穿著一件湖水藍的直裰,長身玉立,這件直裰十分合體貼身,將那清雋的體態展露無疑。
除了那身官服,過去程明顯愛著長衫寬袍,要么白色茶白要么玄黑,很少有旁的顏色,且很襯他一家之長的威嚴,但今日這件直裰不同。
顏色與夏芙慣愛穿的湖水綠相得益彰,也極顯年輕。
夏芙看到他第一眼,還以為回到了當年的程家堡。
他儀態極好,素來也不帶任何配飾,今日連安安那個香囊也取下了。
那張臉被暈黃的光芒映照,便是如雕如琢,深雋矜貴。
夏芙也看直了眼,反應過來,訕訕一笑,垂眸朝他施禮,“程大人。”
她總是這樣戲謔他,門檻外愛喚他一句程大人,待私下無人時,又家主家主地喊,撓人心肝。
程明顯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抬手往里一比,引她進書房。
程明顯有兩間書房,一間書房是日常起居所用,也就是程亦安常來的那間抱廈,另外一間便是程家的藏書閣,這里擱著浩瀚如煙的書卷,是程家幾百上千年的珍藏,上回寧王編纂類書,便在程家耗了好長一段時日。
這里有專人打理,更有程家最精銳的暗衛守護。
程明顯領著夏芙先來到藏書閣,一位姓陳的老伯給開的門,整個書房呈圓柱形,中間樓梯,四面有窗,層層疊疊的書架擺了一屋子,共有五層,可見藏書之多。
程家藏書閣夏芙聽說過,也曾心向往之,聽聞能進藏書閣的屈指可數,平日程家族人要借書,也是先在名錄里挑好,遞到總管房,再由人拿出來,不許損壞,定期歸還。
今日卻有幸目睹。
藏書閣從不點油燈,也不點蠟燭,專用一種西洋來的夜光燈,這種燈是一種特殊燃料所致,不會起火,燃盡燈滅。
夏芙跟著程明顯進門,往東面繞來,藏書閣占地頗高,閣外是一座空院子,并不栽種高林樹木,只有一些花壇錯落其中,一面碩大地落地雕窗下,擺著一張弧形的長案,長案上頭懸著一根長絲,
十八幅畫整整齊齊掛在長案上,一幅幅看過去,能清晰看到一個稚嫩的孩童慢慢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有坐像,有立像,更有在花園時不經意的一瞥,看得出來均是程明顯過去無意中撞見程亦安時的景象。
夏芙立在長案前便濕了眼眶。
哪一幅都好看,哪一幅都形態逼真,無比曼妙活脫的少女,美得挪不開眼。
夏芙都不敢相信,這是她生出來的女兒。
從第一幅看起。
那是程亦安滿周歲時,孩子坐在搖籃里手扶著圍欄,朝來人露出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帶著不諳世事的嬌嗔和茫然。
那時她剛去半年吧,孩子些許對她還有印象。
夏芙立在案前,淚潮洶涌,再到她兩歲,已經能站起來,孩子蹣跚拿著一面撥浪鼓朝來人在笑,那笑眼彎彎的模樣,已有些像她了。
“她是在對你笑嗎”夏芙哽咽回眸問程明顯。
程明顯負手立在她身后,頷首道,“是。”
慢慢再往后看,明顯能看到孩子從一嬌憨的小少女,長成一活脫爛漫的大姑娘。
安安繼承了她大半的容貌,又兼采程明顯之長,比起她的柔靜,安安更添了幾分靈動,那雙水杏眼實在太有靈氣,仿佛一汪活泉能涌進入心坎上。
她是何其有幸,能生出這么可愛漂亮的女兒。
多年的缺憾難過攬在心口,令夏芙難以自持,縱聲大哭,幾到忘乎所以的地步。
也不知哭了多久,迷迷糊糊好像被他抱著,過了一條長長的甬道,等到夏芙再度睜開眼時,二人來到了一個并不大的木房,屋子里有一股天然的暖香,夏芙對溫浴太敏感,聞著這味便猜到了,從他身上下來,環顧一周,瞧見琉璃窗外是一片竹 林,窗下有一琴案,上頭擱著那把焦尾琴。
琴房西面有一扇門,熱氣便是從里間冒出來的,夏芙來到門口看了一眼,里面是一間不小的溫湯,池子有一丈見方,四周圍紗曼妙,泉水清澈涌動,似有藥香,
夏芙愣神看著程明顯,
“家主,這是哪里”
她方才哭過,眼眶泛紅,眉梢被氤繚繞,眼尾狹長如魅惑的野狐,
程明昱喉結微滾,負手望她,
“你身子骨不是弱么,馬上天便要涼了,這溫湯正適宜你。”
過去這里只有一間琴房,自夏芙回京,程明顯便著人在隔壁建了一座溫池,與琴房相連,他能想象外頭大雪紛紛,他與夏芙在里間撫琴的情景。
夏芙當然明白程明顯是什么意思。
她眼尾一撩,蠱惑般著他問,“家主這是要金屋藏嬌么”
程明昱慢笑,“我倒是想,芙兒愿意么”
夏芙也沒拒絕,笑吟吟走過來,“若有需要,我便來尋家主。”
還是不同意住過來。
程明顯沒說話,見她方才哭得嗓子發啞,便給她斟了一杯茶,夏芙來到琴臺前,焦尾琴那根斷弦依然斷著,“還沒修好么”
程明昱將茶盞遞給她,“還沒尋到合適的弦。”
夏芙知道他這人講究,什么都要最好的。
譬如這茶水也必是舊年梅花上的雪水來煮的,聞起來有一股梅香。
程明顯看了一眼隔壁的溫池,問她道,“要泡一泡么”
夏芙攤手笑道,“我今日沒帶衣裳過來。”
程明顯抬手往溫池邊上的長條案一指,“我已給你備好。”
夏芙面頰一熱,回眸望過去,那長條案上整整齊齊疊了好些衣裳,她神色復雜看著程明顯,咬著牙恨道,
“家主真是備得齊全呀。”
程明昱面不改色,示意她去享用。
難得來一次,夏芙也就不浪費機會,走到池邊,回過眸,程明顯已背過身不看她。
夏芙解裳之前,先翻了翻程明顯給她備的衣裳,這一翻竟是發現他連小衫小衣均準備妥當了,就連尺寸大小也合適.....夏芙臉都快紅透了。
堂堂家主做這些事,那些下人會怎么想。
“所以,我們的事,老祖宗知道了“
程明顯就負手站在門口,搖頭道,“我沒告訴她。”
“那你這衣裳一做,她老人家不就知道了”
程明昱微微側眸,余光落在她身前一角,“所以,芙兒這般惦記著我母親,要不我此刻引你過去”
夏芙立即閉了嘴。
她先去隔壁凈室凈了身子,裹著一條寬大的白巾出來,程明顯還站在方才的位置沒動。
夏芙便輕輕往水里去,水池并不深,底下砌了一層石座,她坐下來,溫湯恰恰浸泡至脖頸處,溫溫軟軟的感覺實在太好,夏芙將白巾也裹在自己身上,看著池邊的程明顯,
“家主若是累了,便去琴房坐一坐吧。”
程明昱搖頭,“我怕你不甚落水,就在這里看著。”
“你這樣也看不到我。”夏芙逗他。
那道身影沉默了一會兒,轉過身來。
夏芙見狀慌忙將白巾裹得更嚴實了些。
她今日梳著一個傾髻,青絲均被挽入發髻里,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那張臉被熱氣蒸得紅配,被他這么一嚇,眉梢間還有幾分歲月也難褪的俏嬌。
程明顯骨子里還是個君子,做不到堂而皇之看女人的身子,很快回過眸,只是這回卻沿著池邊坐在她后方的長條案上,
“如此離得近,便無礙了。”
夏芙泡了一會兒身子太熨帖,不大想出浴,見程明昱坐著一動不動,就連那窄腰也無比挺直,又開始使壞,“家主,您要不要也下來泡一泡”
“我并不是很喜歡泡溫浴。”不到迫不得已,程明顯不會泡,“這池子的水溫和深度均是為你準備。”
他這一下去,恐一時半會上不來,夏芙身子骨弱,初次泡太久對她不利。
程明顯早就算得明明白白。
“那家主平日多久泡一次”
“一月兩到三次。”
怪不得家主顯年輕,這確實是保養身子的好法子。
一刻鐘過后,夏芙便撐不住了,“家主去外間等我吧。”
程明顯遞了一塊干帕子給她,便出去了。
少頃夏芙出來。
程明顯給她準備了參湯,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頓。
長條案上擱了一件程明顯的舊袍子,夏芙沒穿程明顯給她準備的衣裳,而是穿了他的袍子,沒有男人能抵擋女人這般隱晦的誘惑,程明顯眸眼深深,漆黑的視線帶著穿透力,夏芙面本就蒸出一層薄薄的紅暈,被他這么一看,更是血色欲滴。
她兀自接過湯盞,咕咚咕咚一口喝完,隨后將之擱下。
他袍子過于寬大,裹在她身上當然不合適,衣擺已拖到地上了。
夏芙穿他的衣裳也是沒法子,她沒帶衣裳過來,料定今夜程明顯不會放過她,總歸還要洗一次,那身干凈的衣裳只能留著待會穿。
一股無形的蛛網纏了過來,連著呼吸也無端變得窘迫。
僅僅是一眨眼的功夫,那道高大的身影就這么罩下,后腦勺被他重重捂住,吻落下來磕在她唇瓣,下一瞬人也被他提起,擱在琴臺,焦尾琴被夏芙一推再推,慢慢沿著琴臺落下靠在一旁,琴臺上再無他物,可以放心愉悅。
雪白的腳尖踩在他膝蓋抵住他前進,夏芙啃咬著他的唇,低聲喘喃,
“家主...我觀你書房畫卷如煙,安安那些畫卷擱在里頭實在容易混淆,不若讓我帶回去吧…”
程明顯掃過她齒尖只給了她兩個字:“做夢!”
夏芙無奈閉了閉眼,彎起胳膊覆在他肩骨及后頸,越圈越緊,一陣急喘過來,程明顯停下貼著她問,“夏芙,只要你喜歡,每日睜眼便可瞧見可愛的小安安,夜里乏了便可來溫湯沐浴,這一間院子如世外桃源,你不想住過來嗎”
夏芙很快主動堵他的嘴,將他往懷里勒得更緊,“家主一月泡兩到三次,我陪你一月兩到三次便是。”
程明顯氣笑,“你來,我每日作陪。”
唇尖哪是嬉戲,那分明是干架。
你來我往,誰也不聽誰安排。
夏芙靈舌劃過他唇角伏在他胸膛大口喘氣,“那我也不能不顧念家主的身子,您是當朝首輔,身份貴重,我夏芙即便不能為世人謀利,卻也不能做紅顏禍水。”
“你正兒八經嫁給我,就不是紅顏禍水。”
就這么將她摁進身子里。
夏芙深深閉上眼,纖細的胳膊搭在他身上已是軟綿綿,就連呼吸都艱難了,嬌細的嗓音被他這么抖出來,
“家主忘了坊間的傳言么……”
坊間傳言他克妻。
程明顯一頓,險些被夏芙氣昏頭。
情濃深處,夏芙還不忘威脅程明顯,手環在他眼前晃了又晃,
“家主,將安安的畫卷給我好不好不然,我放蛇咬你。”
程明顯黑臉,“你有本事把那一百多條蛇都搬來程家。”
夏芙:“…………”
八月初六是程亦喬大婚,程亦彥今日方從江南趕回京城主持婚事,雖說如今族中的事均由他拿主意,許多大事還是要過問爹爹的意思,程亦彥拿著婚儀的章程往程明昱書房來。
行至穿堂,一道暗衛閃出來攔住他的去路。
程亦彥被唬了一跳。
他打出生而至今,每每來程明顯的書房,從來沒有被攔過路。
“做什么這是”他擺出少主威嚴。
暗衛垂下眸,恭敬稟道,“家主此時不便見少主。”
“什么”程亦彥有些傻眼,往長廊盡頭望了一眼,那間抱廈隱隱有些光亮,可見人還沒睡,也不到爹爹安寢的時辰。
“來客人了”
事實上,來的這一路,無人告訴他,府上來了客人,爹爹極少見外客,即便有,也不瞞著他。
暗衛垂眸,只將這句話重復一遍。
程亦彥沒法子,只能打道回府,行至半路,瞧見總管房的陳伯拿著一疊文書往這邊來,程亦彥叫住他,“最近爹爹身邊是添了什么人嗎”
陳伯朝他行了一禮,失笑道,“少爺為何這般問”
程亦彥指了指書房的方向,“我方才要去見爹爹,被暗衛攔了路,爹爹不會趁著我這段時日不在府上,尋了個什么紅顏知己吧”
程亦彥以己度人,他只有跟妻子恩愛時才不便見他人,否則哪怕睡著了一旦有事均要爬起來的。
陳伯面色古怪地看著自家少主,“咱們家主是這樣的人嗎”
“對呀,我也覺得爹爹不是。”
程亦彥拍了拍自己腦門,無奈往后院去。
老祖宗正在后院問針線娘子話,原因是針線房那邊無意中透露,程明顯最近做了幾身衣裳。
老祖宗眼都亮了,兒子這么多年,幾間舊衫穿來穿去,極少換新衫,如今太陽打西邊天出來開始拾掇自己啦。
老嬤嬤說,“家主這是鐵樹開花了”
老祖宗輕哼哼,“我看是孔雀開屏。”
“沒準,我這把年紀還有做祖母的時候。”老人家笑得合不攏嘴。
事后恐夏芙涼了身子,程明顯讓她先洗,夏芙卻坐在圈椅里自顧自拭汗,眼神無力望著他,“家主先洗吧,我等汗干了再洗。”
程明昱便依了她,“你不如來溫湯里坐一坐,這樣能解乏。”
夏芙朝他點頭。
一刻鐘后,程明顯打凈室出來,一眼落在那條長案,方才給她備的衣裳不見了,心里忽的一空,連忙來到琴房,哪還有夏芙的身影。
程明顯臉上所有溫色退得干凈,目光落在倒立的焦尾琴,凝立許久。
陸栩生只留了三日便回了四川,三國戰事正在最激烈之處,若非是程亦安生辰,他壓根就不會回京。
他離開后,程亦安便被程家接回長房,馬上便是程亦喬大婚,程亦歆和程亦安幫著程亦喬清點嫁妝,程亦安來的第一日,將陸栩生給她的一條馬鞭交給程亦喬,
“這是你公爹讓陸棚生捎回來的馬鞭,說是他老人家前線事忙,脫不開身,不能回京主持大婚,委屈了你,將這鞭子給你,若往后二姐夫不聽訓,你抽他便是。”
程亦歆在一旁笑道,“你這公爹公婆呀,是沒得說。”
程亦喬滿臉驚訝接了過來,鄭重收在懷里,“公爹不能回來,著實是一大遺憾。”
程亦歆只能開導她,“國家大事,在與,此番你公爹必能跟著三妹夫立下大功,也是孟家的榮耀。
程亦喬默默頷首。
婚禮前一日,三姐妹并老祖宗湊在程亦喬的閨房說話,聽老祖宗講述程亦喬過去的糗事。
起先歡聲笑語不斷,到后來不知說起什么,程亦喬自個兒繃不住了,突然抱著老祖宗大哭,
“孫女舍不得您。
程亦喬可是一刻都沒離開過老祖宗,老祖宗從襁褓里把她養到現在,乍然要嫁出去,如何舍得,祖孫倆抱著哭了好一會兒。
到了翌日,天還沒亮,程亦喬被喜婆簇擁著梳妝打扮,等她穿上嫁衣,只瞧見程亦安坐在次間喝茶,“長姐呢“
程亦安道,“長姐今日有些不適,說是暫時不過來。”
程亦喬狐疑地盯著她,忽然不說話了。
她明白了,程亦歆念著自己和離過,不愿來喜房,怕忌諱。
程亦喬氣得提著衣擺就往程亦閨房去,身后一堆婆子跟著追,
“二姑娘,今日大婚,您不興這般出門的。”
程亦喬可不管這些繁文縟節,氣沖沖來到程亦的院子,一進門就看到程亦歆在喂翠兒吃果子,哪有半分不適的樣子,程亦喬紅著眼道,
“我沒有娘,這輩子除了爹爹和祖母,最親的便是你這個長姐,我今日出嫁,你不露面是何意思“
程亦看著哭紅臉的妹妹,忍住心頭的酸楚,迎了過來,“傻孩子,我不去自有緣故...”
程亦喬提著裙擺跺腳,“我不信那些。”
言罷將頭上的鳳釵取下,扔去一旁,“程亦,你今日不過去,我就不嫁了!”
程亦歆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忙撿起鳳釵撲過去摟住她,
“好妹妹去,我這就去。”
程亦喬抱著她大哭。
程亦安這廂扶著腰追來,見她們姐妹哭成一團,也跟著紅了眼,最后失笑道,
“別誤了吉時,快些回房吧。”
三姐妹重新回到程亦喬的喜房,程亦歆親自給程亦喬描,程亦安坐在一旁看著。
程亦喬不能動,一雙眼便盯著妹妹,見程亦安左一塊糖果右一塊糕點,塞個沒停,替她著急,
“你小心吃成個胖子。”
程亦安聞言一慌,連忙將糕點扔了,“我真的胖了”
程亦歆嗔她,“別聽你二姐胡說,還濃纖合度得很。”
程亦喬逗她,“那也不能這么吃,明明漂漂亮亮的姑娘,吃成個大胖子怎么了得你小心回頭你家老不認識你了!”
程亦安帶著哭腔,“可是我餓呀。”
從陸棚生離開,她便開始管不住自己的嘴,晨起要吃,半夜也要吃,不吃難受。
程亦捏了捏程亦喬的嘴,寬慰程亦安,
“你正是長胎的時候,不吃,孩子怎么長你別聽她胡扯,她什么都不懂,等她將來懷了身子,看她吃不吃!”
孩子最大。
程亦安又心安理得往嘴里塞吃的。
程亦喬看著她那模樣,捂著肚子直笑,“憨得很!”
到了時辰,外頭響起鞭炮聲。
丫鬟來報,
“接親的除了姑爺,有陳侯府的大公子,石國公府的大少爺,還有張為新大人。”
聽到“張為新”三字,程亦喬和程亦安不約而同看向程亦歆,程亦歆輕咳一聲,
“他怎么來湊熱鬧了”
丫鬟笑道,“聽說咱們二姑爺原沒選他,是他自告奮勇非要幫著接親。”
家那是什么家底,門生故吏遍天下,甚至不用程家長房少爺出手,其余房的公子與那些門生便把孟如川給堵得死死的,孟如川的人怎么都闖不進來,眼看要誤接新娘子的時辰,孟如川果斷往梁上一躍,施展輕功朝后院奔去,徑直躍進喜房,
說白了想在程亦歆這邊露一露臉。
程亦歆直搖頭,“胡鬧。”
將程亦喬抱著就往外走。
屋子里的程家媳婦們瞧見了,一個個打趣他,
“姑爺,您看清楚了,小心抱錯人!”
孟如川嚇得差點松手,丫鬟們一陣手忙腳亂撲過來,拖住程亦喬,程亦喬氣得敲了孟如川幾把,確認是媳婦聲音,孟如川這才放心抱出門。
這頭新婦熱鬧熱鬧出了門,程亦恐程亦安身子撐不住,早早帶著她選了一處僻靜地兒歇著。
二姐順順利利嫁出去了,現在程亦安唯一擔心的就是長姐,
“方才明嬤嬤告訴我,今日裴家家主和家主夫人攜重禮登門賀喜,我看也是沖著長姐你來的。”
至于刑部侍郎裴季,大約也是念著自己和離過,沒來赴宴。
程亦歆總不能真的待在程家,看著妹妹嫁出去后,她也終于動了念頭,
“是該好好打算打算了。”
“剛剛那位張大人,長姐可瞧見了雖說相貌不算十分出眾,可我瞧他一臉笑容,憨態可掬,很是有趣。”
不等程亦安說完,程亦歆連連搖頭,“我不喜歡他。”
“這婚我也不是非結不可,為何要挑個不合眼緣的我要選個才貌俱佳的有緣人。”
程亦安見她終于走出來,松了一口氣,“長姐不愧是長姐,處處是我們的典范,人便是要這樣,越挫越勇,可不能退而求其次委屈自己。”
“那裴季,你見過嗎”
程亦歆嘆道,“沒有。”
“我打算挑個出身小門小戶,愿意做上門女婿的男人,我也不要他養家,就伴著我過日子便可,這樣,孩子還能留在程家,我也自由自在。”
這讓程亦安想起了范玉林,
“使不得,使不得,長姐,你信我,婚姻得講究門當戶對,這樣的男人未必沒有壞心思,目的便是攀上你,貪你的錢財,貪程家權勢,往后糟心的事多著呢。”
被妹妹一說,程亦歆又生了怯意,“如今能尋到跟程家門當戶對,又愿意挨著程家過日子的,可是沒有。
她沒打算把孩子帶過去,她也絕不準許孩子受半點委屈。
說白了,她現在就想給自己找個伴。
程亦安道,“那就慢慢遇吧。”
張為新和裴季兩個人當中,張為新倒是有可能伴著程亦歆過日子,可惜程亦不喜歡他。
至于裴季......裴家高門世家,裴季當朝新貴,連陸栩生都推崇他,可見是不俗人物。
裴季愿意為長姐屈尊降貴么 不大可能。
程亦安這個時候就無比佩服四川總督府的魄力了。
天色漸暗,喜轎抵達四川總督府門前,眾人敲鑼打鼓簇擁新人進門,孟總督不在,孟夫人主持婚事,拜過高堂后將新人送去了洞房。
掀了紅蓋頭,喝了合巹酒,孟如川便來前院敬酒,敬完三杯,便打算往洞房去,卻被大家伙攔住,
“新郎官,急什么不喝多酒,你想進洞房”
石飛越抱住他一只胳膊將他往人堆里一送,大家伙蜂擁而上,只管給孟如川灌酒。
當初一腔赤誠的少年,如今倒是學聰明了,喝了不下幾口就開始裝暈,孟夫人可不能看著兒子被人壞事,調兵遣將,招呼孟家和娘家的姻親幫著兒子攔酒,將兒子解救出來,又親自灌了他一碗醒酒湯,拍拍他的肩,
“快去洞房陪喬喬。”
孟如川喝了一碗醒酒湯,人也清醒一大半,再洗了一把臉漱了口往后院來。
挺拔俊秀的少年來到正房外,先往窗內探了一眼,只見程亦喬安安靜靜坐在婚床上,屋子里再無他人,忍不住咽了幾下嗓,徒生緊張。
昨夜老嬤嬤塞來的冊子看得他面紅耳赤,今夜便要上戰場了。
他這心里還沒點數,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