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__其他小說_頂點小說書名作者閱讀記錄字號:小 銀杏苑里安安靜靜。
陳跡坐在石桌旁默默思索,手指在桌面一下一下敲擊著,誰也不敢打斷他的思緒。
小滿有些不解,明明天寶閣和鼓腹樓才是最賺錢的營生,怎么公子偏偏對一個寶相書局來了興致。
海風漸歇,船泊于島岸。返程的航路并未因蘇挽晴的歸來而變得輕省,反而在歸途中屢遇異象。每當夜深人靜,船底便傳來低沉的嗡鳴,像是地脈深處有誰在吟唱未完的誓詞。陳硯命人在甲板布下憶燈陣,以共憶之光護持整艘船體,可那聲音依舊穿透木板,滲入夢中。
念安開始做同一個夢。
她站在一片無邊的灰原上,四野空茫,唯有中央立著一尊殘破的石像面容模糊,卻穿著與蘇挽晴相同的素白衣裙。石像腳下刻著三個字:“未名者”。每當她試圖靠近,地面便裂開縫隙,涌出黑色霧氣,化作無數張口無聲吶喊的人臉。他們不悲不怒,只是凝望著她,眼中盛滿一種近乎哀求的期待。
“你們想說什么?”她問。
風起,卷來一句斷續的回音:“…記得我們。”
醒來時,窗外正掠過一道極光般的銀線,橫貫天際,轉瞬即逝。小茉守在艙外,手里攥著貝殼項鏈,輕聲哼著那首童謠。
“你也看見了?”念安披衣起身。
小茉點頭:“每晚都見。它從海底來,往青山去。阿婆說,那是‘散魂引’,是那些沒能被記住的名字,在尋找歸途。”
念安心頭一震。她忽然明白,《萬靈錄》雖已重光,憶燈遍野,可這世間仍有太多記憶未曾歸位。清憶司三百年的遮蔽,不只是抹去幾個名字、幾段歷史,而是讓整整一代代人的存在被徹底蒸發。他們不曾被悼念,不曾被傳述,甚至連死亡都沒有碑文。
他們是真正的“未名者”。
歸京之后,朝廷欲為蘇挽晴舉行國禮,封其為“共憶先師”,卻被她婉拒。她在存真堂前立下一愿:“若真要敬我,不如替我找回那三十六個名字。”
眾人不解。
她指向廟宇中碎裂的七塊木牌:“你們以為那是我的封印?不,那是他們的墓碑。當年我以自身為鎖鎮信冢,亦將七位同道的記憶封入木牌,以防清憶司奪其魂魄、篡其意志。如今木牌碎裂,不是封印松動,而是他們在呼喚該回家了。”
于是,“尋名計劃”正式啟動。
由念安牽頭,聯合各地憶師、史官、民間說書人,展開一場前所未有的追憶行動:凡能記起一個名字者,皆可在憶環廣場點亮一盞白燈;若能講述其生平片段,則加注青焰;若有實物遺物為證,如舊信、玉佩、兵牌等,則立碑于新筑的“歸名園”中。
起初響應者寥寥。畢竟歲月太久,許多家庭連祖輩姓名都已遺忘。但隨著蘇挽晴親授“共憶引法”一種通過集體冥想喚醒潛藏記憶的儀式,越來越多沉睡的片段開始浮現。
一位老婦在夢中聽見父親哼唱戰前小調,醒來后淚流滿面,寫下“沈文昭”三字;
一名鐵匠翻出祖傳刀鞘內層夾紙,發現一行血書:“吾名周允,死不負國”;
甚至有孩童在沙地上無意識畫出人臉,經考據竟是百年前失蹤的太學院女博士林照云…
三個月間,三千二百一十七個名字重現人間。
當第兩千零二十四盞白燈亮起那夜,奇跡再度降臨。所有燈火突然升騰,在空中交織成一座流動的星圖,其形狀竟與烏陵地宮最底層的“心淵祭壇”完全吻合。而在這星圖中心,緩緩浮現出七個光點,正是那七塊碎裂木牌所對應的方位。
蘇挽晴閉目感應良久,睜開眼時,淚水滑落。
“他們還在。”她說,“靈魂未散,只待召引。”
于是,第二次南行啟程。
此次隊伍更為龐大,除原班人馬外,還加入了七位自愿承擔“承憶之軀”的青年憶師他們將在儀式中短暫容納亡者記憶,完成最后的對話與告別。小茉堅持隨行,盡管年僅九歲,但她堅稱:“我能聽見他們的歌。”
再次抵達海島時,無名廟宇已發生變化。原本靜默的三十六塊木牌中,有七塊開始自行震動,表面裂紋中藍光流轉,仿佛內部藏著跳動的心臟。陳硯以古法測脈,發現這些木牌竟與海底宮殿的地脈頻率同步,每一下波動,都對應著某種意識的呼吸。
按照《南溟志》記載,開啟“歸魂儀典”需滿足三個條件:
其一,七名承憶者須血脈純凈,未曾受清憶司藥物污染;
其二,需集齊七地之物北境雪蓮、西漠沙晶、東林古藤、南礁珊瑚、中土陶土、天上雷灰、地下泉心;
其三,也是最難的一條:必須有人愿意以自身記憶為引,作為橋梁,接通生死兩端。
“我來。”念安說。
蘇挽晴搖頭:“代價太大。一旦成為引橋,你將失去一部分自我可能是童年,可能是至愛之人的面容,甚至是你為何執燈的初心。”
“那就值得。”念安平靜道,“如果記憶的意義是讓人不再孤單,那我寧愿用我的遺忘,換他們的歸來。”
儀式定于月圓之夜。
七名青年憶師盤坐于廟宇四周,每人面前擺放一件來自不同地域的圣物。小茉站在中央,手持母親留下的貝殼項鏈,開始吟唱那首無字童謠。隨著歌聲擴散,海浪應和,天空浮現出淡淡的光紋,如同憶環廣場的倒影。
念安跪坐在蘇挽晴面前,后者雙手結印,指尖凝聚出一縷幽藍光芒。
“準備好了嗎?”蘇挽晴問。
念安閉眼,點頭。
光芒刺入眉心剎那,她感到自己正在被抽離不是身體,而是靈魂中最柔軟的部分。兒時母親教她寫字的畫面開始褪色;林知悔第一次對她微笑的模樣變得模糊;甚至連《萬靈錄》扉頁上那句“活下去,就是反抗”,也像墨跡遇水般暈染開來…
但她沒有掙扎。
因為她聽見了。
一聲、兩聲、千百聲無數聲音從木牌裂縫中涌出,帶著哭腔、笑聲、低語、吶喊,匯成洪流涌入七名承憶者體內。
第一位青年猛然睜眼,嘶聲道:“我是趙臨川,大周第七軍團旗手!我死在蒼梧關外,尸骨未收…但我記得我的兄弟們,他們都叫什么名字!”
第二位顫抖著寫下數十個姓名,筆尖滴血;
第三位放聲痛哭,口中吐出一段早已失傳的軍中誓詞;
第四位則突然站起,擺出射箭姿勢,喃喃道:“我要守住這一線光明…不能讓它熄…”
每一個名字的回歸,都在天地間激起漣漪。憶環廣場的燈火無風自動,京城百姓紛紛走出家門,抬頭望天,只見夜空浮現無數細小光點,宛如星辰墜落人間。
而在南方海島,七塊木牌在釋放完最后一絲光芒后,化為粉末,隨風飄散。
儀式結束時,七名青年皆陷入昏迷,唯有記憶留存。他們將成為“活碑”,終生守護那段不屬于自己的過往。而念安緩緩倒下,被陳硯接住。
她睜開眼,眼神清澈,卻帶著一絲陌生。
“你是誰?”她望著陳硯。
陳硯喉頭一緊,強忍悲痛:“我是陳硯,你的同伴。”
“哦。”她輕輕應了一聲,又看向小茉,“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小茉。”女孩握住她的手,眼里含淚,“你說過,春天每年都來,因為它記得該來的日子。”
念安笑了,笑容溫柔如初春晨露。
“真好聽的名字。”她說,“我也…好像忘記了很多事。但沒關系,只要還能聽見故事,我就還是我。”
十年后。
青山依舊,春風拂面。
憶環廣場已擴建十倍,中央矗立著一座巨大的“歸名碑林”,上面鐫刻著四萬三千七百二十一個名字這是截至目前,所有被找回的記憶持有者。每年春分,萬人齊聚,齊聲誦讀這些名字,聲音直達云霄,據說連南海深處都能聽見。
小茉已成為執燈人領袖,主持全國憶師事務。她推行“童謠計劃”,在全國設立千所“聲音學堂”,教導孩童聆聽老一輩口述歷史,并將其編成歌曲傳唱。她說:“記憶不該沉重得讓人背不動,而該輕盈得可以飛起來。”
林知悔的《我記得》出版十年,再版三百余次,被譯成十七國文字。他在序言中寫道:“母親教會我,真正的自由不是忘記過去,而是有能力面對它。當我們不再害怕回憶,黑暗就失去了力量。”
蘇挽晴隱居于存真堂后院,每日種花讀書,極少公開露面。但她親手編纂的《信冢紀》成為新一代憶師必修經典。書中寫道:
“記憶不是負擔,而是根系。
它讓我們知道自己從何處來,
也因此,能更堅定地走向遠方。”
至于念安,她失去了關于母親的一切記憶,也不再能背誦《萬靈錄》全文。但她仍住在藏書閣,日日整理新到的史料,一筆一劃記錄下他人講述的故事。
有人問她是否遺憾。
她坐在廊下,看著窗外青山,陽光灑在臉上,暖洋洋的。
“我不記得很多事了。”她說,“但我記得一件事有人曾為了讓我記住,付出了全部。所以現在輪到我,去幫別人記住。”
那一刻,一陣風吹過,帶來遠處孩子們的歌聲。
是那首無字童謠。
她跟著輕輕哼了起來,音準不錯,像是早已聽過千百遍。
而就在同一時刻,遠在北方荒原的一座新建憶燈塔內,值班的老兵忽然怔住。
他看見燈芯火焰微微搖曳,竟投射出一行虛影文字:
“謝明遠,生于庚寅年冬月,卒于癸巳年清明。
著有《逆史草》三卷,今存殘本一冊于西廂第三架第七格。
其志曰:寧做斷頭史,不做瞞心官。”
老兵顫抖著手翻開登記簿,在“今日新增記憶”一欄,鄭重寫下這個名字。
與此同時,南方某漁村,一個女孩蹲在沙灘上畫畫。她用手指在濕沙中勾勒出一張笑臉,旁邊寫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字: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這么做,只是覺得,如果不寫下來,就會永遠錯過什么。
海風吹起她的發絲,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歌聲。
像是回應,又像是召喚。
而在青山深處,一棵新生的茉莉樹悄然綻放,花瓣潔白如雪,香氣彌漫整片山谷。沒有人知道它何時種下,也沒有人見過它生長的過程。
但它就在那里,靜靜開放,年復一年。
仿佛在說:
我一直在等你回來聽我說完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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