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亭中。
季平安凝視著眼前的溫婉女子,嘴角露出飽含復雜情緒的笑容。
饒是在踏入這座青丘夢前,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當方才站在花叢里,看清了二青與慕九瑤,他仍難以遏制浮現出驚愕的情緒。
他設想過,締造這座夢境的可能是哪些妖,但唯獨沒想到,竟是二青。
更沒有想到,竟然在“二青”的夢里,看到了眼前的故人。
慕九瑤,昔年兩族爭鋒時期,妖族的“國母”候選者。
本體乃是一樹紫金蘭花妖,天賦異稟,出身尊貴,卻熱衷于人族的文化,也是妖族內持反戰的一派。
至于二青,則是幼年時,便被紫蘭花吸引的伴生靈獸。
而后兩者雙雙化形,這只天狐族的小妖,便成了慕九瑤親如姐妹的侍女。
以當年的形勢,與二人的身份,原本并無相識的可能,但“得益于”當年道盟頒布的追殺令。
離陽在中原再無容身之所,在一次追殺中,他被逼入界山,干脆撕開了戰線,繞到了妖族的后方,卻恰好遭遇了一場針對慕九瑤的刺殺。
或者更準確來說,是妖族的“政斗”。
妖族內以野獸成妖為一派,以植物成妖的為另一派,且長期以前者為主,雙方斗爭不休。
為了加固凝聚力,妖國的國主、國母素來由兩派各占一個,算是一種聯姻的形式。
而慕九瑤雖被選中,但“植妖”一派內,有勢力想取而代之,“獸妖”一派內,也有勢力樂見其成。
慕九瑤與二青的一次出行路線被提前泄露,導致了大批強者圍殺。
卻恰好被前來獵殺妖族的離陽撞見,擊斃一眾強者。
原本離陽是打算將這一伙妖族全部斬殺。
但意識到是一場內斗后,他臨時改變主意。
擊斃那些殺手后,反而將本就身受重傷的慕九瑤與二青留了下來,擒在手中,作為俘虜。
正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離陽本打算問清楚情況,嘗試推動妖族內斗,從而緩解前線壓力。
于是,身為逃犯的人族“魔君”,帶著兩個小俘虜,開始在大西洲東躲XZ。
卻不想,隨著雙方深入接觸,才知道了慕九瑤的身份。
以及她的主張,于是便更不好下手,在長久的接觸和了解中,慕九瑤也漸漸知曉了離陽的處境。
原本身為仇敵的他們,發現對方并不是想象中那般。
兩個同樣不被各自所屬陣營理解的“人”,也理所當然地互相欣賞。
在許多個日夜里,離陽擺脫追兵,會在山洞里點燃一團篝火,與慕九瑤談論爭辯,從探討各自的處境,到爭論各自的道。
離陽給她講述人族的風土與故事,解釋那些書本上不曾有過的細節。
慕九瑤給他講述妖族的生活與趣事,讓他知道了妖族這個只存在于名字上的敵人,其實內部也很復雜。
有各種派系,各種主張,各種想法,并不是全部將人族視為敵人,更不是鐵板一塊。
而得知了刺殺失敗的妖族長老,則擔憂恐懼起來。
害怕慕九瑤活著回來,揭露這些陰謀。
于是一輪輪的殺手接踵而至,而人族強者也追殺而至。
終于,被兩個世界共同追殺,小心翼翼在兩族的夾縫間逃竄求存的男女到了不得不分別的時候。
“和我一起走吧。”
離陽背著長劍,故作瀟灑的笑著,“反正你們在妖族也沒有活路,要不要去人族看看?”
慕九瑤笑問道:
“說的好像,你在你們那邊不被人人喊打一樣。”
離陽無所謂地撇撇嘴:
“起碼不用被兩邊一起追殺,而且你不是也很想親眼去看看人類的世界?”
慕九瑤心動了,險些就要答應下來,但她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語氣堅定地說道:
“我想回去,盡我所能,讓這場無謂的戰爭盡快結束。”
離陽收斂笑容,鄭重道:
“你很可能會死,就算你真的去嫁給那個你都沒見過的國主,也左右不了一個族群的意志。”
慕九瑤哀傷地笑了笑,眼神溫柔:
“但總得有人犧牲,不是么?就像你當初也可以做一個浪蕩江湖的劍客,但還是背負了背叛族群的罵名。我沒有你那般的能力,但我雖是女子,也有不遜于你的勇氣。”
離陽沉默了很久很久,就在二青忍受不住,想要打破哀傷的氣氛的時候,他重新昂然地露出笑容,扛起長劍,笑道:
“好,那我送你回去。”
于是,在兩族的追兵們再次撲了個空的時候,離陽帶著兩個女子,悍然朝著妖族的祖庭進發。
而在最后的分別之際,兩個人對視許久,慕九瑤終于轉身,帶著二青朝遠處的祖庭走去,風中只送來一句:
“若是戰爭結束時,我還沒死,會去中原找你。”
但慕九瑤終究沒有活到那個時候。
她也沒有選擇以“國母”的身份,嫁給“國主”。
因為這位特立獨行,空谷幽蘭般的女子,心中早已不知何時,住進了一個比她年輕許多的“弟弟”。
當離陽再次聽到慕九瑤的消息時,已是她的死訊。
據說,慕九瑤返回祖庭后,將積攢的證據丟出,將那位妖族長老拉下馬。
而代價,則是以“被人族‘魔君’玷污”的不潔之妖的名義,與侍女二青,一同被處死。
“好久不見,九姐姐。”
風從湖面吹來,遠處的花海如麥浪般抖動。
季平安看著眼前,穿著紫色長裙,戴著墨綠色簪子,溫柔大方,明眸皓齒的“妖族儲母”,知道這段夢境,發生在他們相遇之前。
“你是哪位同族么?”慕九瑤怔了下。
下意識,將眼前的季平安當做了某位同族的晚輩。
她好看的蠶眉輕輕顰起,放下指尖的毛筆,說道:
“莫非是族長命你來傳話?”
季平安掐滅追憶,搖了搖頭,笑了笑,說:
“只是聽了九姐姐名聲許久,冒昧前來拜訪。”
這樣…嗎?
慕九瑤覺得不對勁,但她并沒有從這個陌生的“妖”身上察覺到任何惡意。
甚至,不知為什么,心中反而有一種親近感。
是因為是同族的親近感嗎?唔,他身上半點妖氣都沒,化形的好成功…
慕九瑤很相信自己的直覺,妖族的直覺往往比人敏銳許多。
雖然疑惑,但知書達理的她還是邀請季平安落座。
然后兩個人隨口攀談起來,原本只是客套寒暄。
但說著說著,慕九瑤驚訝發現,眼前這個同族后輩,竟是罕見的懂禮數,且對人族的知識頗為了解。
對妖族如今各大勢力的洞見,乃至對如今前線戰爭局勢的洞察,都頗有見地。
同族中…何時出現了這般厲害的后輩?
慕九瑤也被激起表達欲,許是周圍沒有同族可以與她如此順暢地談論學識、文化。
如今猛地遇到個同道,便越說越投機。
二人的話題也很自然地肆意蔓延,慕九瑤驚愕發現,對方所說的很多話,都和她心中所思所想一般無二。
甚至,聊了半晌后,她心頭猛地地跳出“知己”兩個字,將她嚇了一大跳。
“你似乎很驚訝。”季平安察言觀色。
慕九瑤點了點頭,并未隱瞞,坦誠地笑道:
“的確。我甚至有點懷疑,你能看透我的內心了。好像比我都更了解自己。”
她發現,自己對眼前對方產生了強烈的興趣。
季平安眼神復雜地看著她,溫和地露出笑容:
“或許,的確是這樣。”
怎么可能…慕九瑤搖搖頭,便是“讀心術”類似的妖術,都做不到這般。
她打趣般道:“那你猜一猜,我最喜歡哪本書?”
說著,她用似笑非笑地眼神看向他,這一刻,大方溫婉的蘭花妖狡黠的像是她身旁的那只小天狐。
這是連最親近的二青都不知道的秘密。
季平安同樣若有深意地盯著她的眼瞳,搖了搖頭。
慕九瑤笑道:“不知道?”
季平安淡淡道:
“你最喜歡的,嚴格來說不是書,應該是一本畫冊,我猜…它叫《九州風物志》?”
嗒——
慕九瑤指間的細細的毛筆啪嗒一聲掉在桌上,她愕然抬起頭,表情變得無比精彩,甚至有些驚悚:
“你究竟是誰?怎么知道的這些?”
這一刻,眼前的年輕人在這位候選國母眼中,忽然神秘莫測起來。
而季平安的回答,卻令她意外極了:
“如果我說這些是你親口告訴我的呢?”
“不可能!”慕九瑤搖頭,篤定極了。
季平安笑著看她:
“不久的未來,你會遭遇一場刺殺,瀕死之時,被一個意外到來的人族劍修所救,恩,準確來說,那個時候你與二青都只是俘虜,然后你將一切都告訴了他…”
暖風吹過花海、湖面,穿過亭中兩個男女的發絲。
季平安聲音不急不緩,仿佛回憶般講述著那段故事,雖然這對慕九瑤而言,并沒有任何意義。
這里并不是真實的時空,而是一座青丘夢。
但季平安還是說了,而慕九瑤則安靜地聽著,直到說起“戰爭結束后,去中原看你”。
季平安中斷了下來。
“后面呢?”慕九瑤輕聲追問,她不知何時,已經擺成了托腮傾聽的姿勢。
季平安搖了搖頭,忽然說了一段古怪的話:
“我曾以為,那個與我只志向相投的九姐姐湮滅在了歷史中,即便是我以巔峰時期冠絕大陸的實力,也無法回溯到時光最深處,找到她,但現在,似乎有了可能。
所以,故事的結局不該是曾經那般,如今戰爭已經結束了幾百年,如果她也回到了如今這個時代,或許,她的確有來中原看我的那天。”
慕九瑤茫然不解:“我聽不懂。”
季平安仰起頭,望著這個開始動蕩崩塌的世界。
天空開始出現漣漪般的褶皺,一圈圈蕩開,廣袤無邊的大山遠處開始變得模糊,支離破碎,被海量的灰白霧氣填充,包裹。
奔跑的巨猿驚恐地被霧氣吞噬,天空中巡游的翼族士兵也陡然消失無蹤。
花海被吞沒,池水中的大魚扭曲為霧鬼。
整個夢境都在垮塌,震動,扭曲,這意味著,他長久的存在,終于驚醒了沉睡中的夢境主人。
然而季平安卻沒有祭出“妖鬼戰旗”,準備戰斗。
他仍舊保持著坐姿,視線卻穿過了漸漸虛幻,破碎消失的慕九瑤,落在了遠處崩塌的世界上,捧著書本,穿著綠色裙子的少女。
那是去而復返的“二青”,天狐妖族。
此刻,二青稚嫩雪白的臉蛋上,眼孔呆滯,兩只毛茸茸的耳朵豎起。
作為夢境主人,她聽到了方才季平安講述的那段故事,那段只有當年親歷的三個人,才知道的故事。
季平安眼神愛憐,輕嘆道:
“夢,該醒了。”
這一個剎那,整座籠罩了北邙山的青丘夢震動破碎,霧氣中無數呆呆站立,如同石雕一般失去清醒的“入夢者”從夢中醒來。
而十六七歲的天狐族少女,也身影倏然變化,蛻變成了一個二十余歲,衣衫破舊,頭發散亂,灰頭土臉的女子。
女子從長久的夢中蘇醒,眼孔中早已淚水漣漣,她委屈地看著面前雖然容貌迥異,但曾熟悉無比的離陽,喜極而泣:
“姑爺…二青可找到你了!”
陳家鎮,宅邸內。
整個院子沉浸在一種古怪的氣氛中,陳家老爺,帶著青衣書童等一大家人,緊張地守在靈堂外。
而敞開的門扇內,則大馬金刀,坐著背著書箱,佩戴古劍的初代神皇。
“這位大人怎么也不說話?那位仙師又啥時候回來?”陳老爺焦躁無比,小聲嘀咕。
旁邊蹲著的青衣書童小聲道:
“人家都說了,是去尋少爺丟的魂兒了,等找到了,少爺就能活過來。”
季平安離開后,神皇言簡意賅地解釋了下陳玄武的情況,大概就是說魂被鬼祟勾走了。
而季平安身為欽天監的星官,已前往捉拿。
這令一群人又驚又喜,一陣千恩萬謝,但隨著時間流逝,顯然也開始心浮氣躁。
然而只有神皇知道,想要將拘走的魂魄帶回來,談何容易?
若非實在擔心陳玄武的肉身留下有失,且他如今的傀儡身擅長武道,對神魂領域缺乏殺傷力。
否則以神皇的急性子,早跑出去想辦法了。
“希望國師能找到線索吧,這肉身可撐不了多久,五天內不回來,只怕肉身就爛了。”
初代神皇心中嘆息。
而就在這時候,忽然間,茍在書箱里的小胖墩耳廓一動,隱約聽到軍隊馬蹄聲。
然后,陳家人也察覺到動靜,老太爺正準備派人去看,可馬蹄聲竟然已經到了院子外。
然后傳來驚呼聲,和哀鳴聲,眾人疑惑之際,便看到大群全副武裝的大周官兵,竟浩浩蕩蕩破門而入,為首的將領兇神惡煞,冷笑道:
“軍府辦事,誰敢反抗,就地格殺!”
陳家人頓時恐懼萬分,瑟瑟發抖,陳老爺忙拱手道:
“這位軍爺,敢問前來有何貴干?”
蓄著八字胡的將領聲音淡漠:
“你是陳家家主?聽說你有個孫子死了?哦,棺材就在啊,來人,把‘尸體’拖出來,本將軍看看!”
“是!”
兩側悍卒拔刀向前。
陳家人駭然不解,完全弄不清楚狀況,想要阻攔,但卻被滿院的官兵用弓弩對準,頓時嚇得瑟瑟發抖。
“你是何人?還不讓開!”
悍卒走到靈堂前,看到盤膝打坐,武夫模樣的神皇,愣了下,旋即喝罵。
然而下一秒,他們便看到了神皇那憤怒的眼睛,一字一頓:
“劍來!”
錯字先更后改 (本章完)
最新網址:mayiwxw←→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