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不修行 第二百八十三章 在歷史里與你對話
暴雨如注,雖有法陣隔絕,但頭頂的悶雷聲,與洪水沖過井口時,仍舊于這片空間內激蕩起陣陣轟響。
然而井底卻意外地并不顯得吵鬧,反而襯托得這狹小之地格外安靜。
就像全世界僅存的凈土一般,而他們便是這凈土中僅存的一對男女。
這心魔……還挺像……季平安靠在干冷的井壁上,嘴角笑了笑,卻牽動傷口,一陣痛覺襲來,這令他有些恍惚。
自大周立國后,自己已經有數百年沒有體會過這般傷勢了。
唔……這次的輪回環境,也比前兩次更真實。
只是就連季平安自己,都有些意外于,自己竟返回到了這片時空。
但仔細想想,也不意外。
事實上,能登臨神藏境界的強者,道心不能說無垢,但絕對都堪稱堅不可摧,否則也無法踏入世間巔峰行列。
所以就連季平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存在什么“心魔”。
國師那一世不必說。
就連離陽那一世,便是最后被圍殺死在大西洲的“界山”,但那一戰他一人也拼死了無數強者,力竭而亡,令無數敵人膽寒。
若說心魔,也是離陽成為了許多人的心魔。
所以,這磨礪于他而言,從始至終只是一場游戲,所謂的心魔,說是“心結”更恰當。
若是按照時間順序,那個心結本該落在“魏華陽”身上,但得益于群星歸來,二人再次相逢,心結早已解開。
所以,落在琉璃身上,屬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此刻端坐蓮臺上的琉璃微微恍惚,袖口中的素手悄然攥緊。
若說這最后一場磨礪,對季平安是不確定,那對她而言,便是注定的一場劫。
一場從打踏上這座須彌山,便在祈禱不要到來,卻命定中無法躲避。
一場令她魂牽夢繞了幾百年的劫難,也是當年徹底封死她繼續晉升,鎖死境界的心魔。
而現在,她再次回到了這座地宮,面對了那個男子,她終于再也避無可避。
那便只能面對,琉璃的眼神堅定起來,暗暗給自己鼓勁。
短暫的沉默后。
光線昏暗,塵糜浮動的地宮內,二人近乎異口同聲:
“好久不見。”
聲音重疊在一起,二人的表情都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這和原本的劇情不一樣……季平安愣了下。
他還記得,當年自己回來后,琉璃的第一句話是詢問他為何歸來……語氣冷漠,不摻雜半點感情。
可眼前卻發生了變化,非但臺詞換了,就連語氣神態,也與記憶中有了許多不同。
他心底終于提起一絲興趣,所以,這就是這次輪回的“變化”嗎?
上次自己可以改變劇情,而這次,就連舊時光里故人也發生了變化,不愧是山頂前最后一輪考驗,佛門這法寶倒是有些意思。
好厲害的心魔……竟然能預判我的話……琉璃心頭一驚,頓覺壓力倍增。
她同樣從黑暗中的“離陽”身上,察覺到了明顯的,與當初不同的變化。
所以,這一輪中,我不再是唯一的清醒者……琉璃暗暗警惕,心思電閃間,紅唇微張。
季平安也同時開口:
“你不是琉璃。”
“你不是離陽。”
又是異口同聲。
空氣短暫安靜。
季平安心中嘖嘖稱奇:
這心魔有點意思,智慧程度果然更高。
琉璃眼眸微瞇,愈發提防:
這心魔莫非是要反客為主?
一時間,四目相對,視線隱隱在空氣中擦出火花,二人卻都默契地閉上了嘴巴,似乎在思考對策。
在尬了幾十息后,終于還是季平安率先抬起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女士優先。
蓮臺上,琉璃深深吐了口氣,令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說道:
“看來,你已經知曉了我是誰。”
我當然知道……幻境心魔嘛,不過看模樣,幻境中的琉璃似乎知道我來自‘外界’,而且也并不遮掩這一點……季平安心中想著,輕輕頷首,表示自己知道。
旋即反問:
“看來,伱也知道如今的處境。”
廢話,本菩薩又不蠢,直面心魔的考驗罷了……只是這心魔未免半點不裝,也好,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省的做謎語人……琉璃心中思量,輕輕頷首。
嗓音悅耳:
“既然如此,那我們開始?”
說完,她渾身不舒服,總覺得這句話怪別扭。
心魔這么禮貌的嗎?季平安也別扭極了。
想了想,伸手從旁邊的包裹中,取出了瓶瓶罐罐的藥,這是當年,他外出從禪院中搜尋到的,丟給了琉璃療傷,也拉開了二人那場孽緣的序幕。
“先敷藥?”季平安試探走劇情。
琉璃搖了搖頭,語氣淡漠:
“不必了,何必浪費時間。”
恩,有道理,既然彼此開誠布公,何必按步驟……不如直入正題了……想到這里,季平安拄著劍,撐著潮濕的身體站起來,一邊脫下衣物,一邊朝蓮臺走:
“那就別耽誤,快點結束。”
“你要做什么?!”
琉璃蒼白精致臉蛋上,表情先是一呆,然后下意識朝后爬去,聲調拔高,略顯尖銳。
季平安拽著外袍,無辜地看著蓮臺上,一副警惕模樣的女菩薩,說道:
“不是你要直入正題?”
這一輪考驗,是以這種方式嗎?這般簡單粗暴?琉璃小腦瓜短暫空白,一時間有些迷惘。
她坐直身體,抬手做出“停”的手勢,冷靜思考了兩秒,盯著季平安,冷笑說道:
“我明白了,你果然是存心想玷污我,迫使我違背佛門戒律,從而跌落塵埃,阻斷我之道途!”
她懂了!
自己最大的心魔,無非是當年在離陽的誘騙和逼迫下,一步步違背戒律,一步步沉淪。
所以,這一輪考驗,自己必須堅守佛心,寧肯死在這場暴雨中,也不能被對方得逞,如此才能解開這場劫。
季平安怔了下,心說,這個心魔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樣,為什么一副我才是反派的樣子?
難道……是了!
季平安腦海中靈光一閃:
自己的心結,無非是當年因為自己的緣故,導致琉璃佛心染塵,這才有了二人分別后,琉璃將自己封死在大覺寺,抄錄佛經贖罪,直到身死道消也沒有踏出一步的悲劇結果。
雖說一開始,二人是敵人,但琉璃是在誤以為,他是人族叛徒的前提下,才對他出手的。
更何況還有那一百天里,二人在冰冷的世界里互相早已依偎出感情。
所以,琉璃的悲劇結果,始終是卡在他心中的一個“結”,眼前的心魔這般模樣,便是在試圖令他愧疚,懊悔……
“所以,正確的破局之法,應該是我幫助琉璃解開她的心結,在這片時空里將她救贖,讓她意識到,破戒并不是什么要緊事……我懂了。”
季平安念頭起伏間,腳步停下。
然后他笑了起來,繼而,在琉璃狐疑的目光中,季平安轉身返回,自行收攏干柴,并用長劍點燃劍火。
一如當年。
隨著一簇篝火升起,火光朝四周暈染開,也照亮了這座困在洪水中的凈土。
琉璃下意識攥緊衣領的手緩緩松開,重新恢復了盤膝打坐的姿勢,她將玉凈瓶中的圣水倒出,灑在大腿傷口上,先行壓制傷勢。
等她處理好傷口,抬起頭時,就看到季平安赤膊上身,盤膝坐在篝火旁,靜靜望著她。
二人目光碰撞,琉璃心中沒來由一慌,便聽季平安搖頭說道:
“你真的是這般想的么?”
琉璃一愣:“什么?”
季平安說道:
“認為我當年是刻意玷污你?當年你我在斷橋分別后,再也沒有見面,但你終究死在了我后頭,即便足不出戶,也該知道后來真相大白,知道真正背叛人族的是西海派,我當年未負天下人,只有天下人負我。”
琉璃沉默。
火光跳動下,映襯的她的肌膚也仿佛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身,兩顆透明的眼珠,更是倒映著火焰。
她嗓音低沉,搖了搖頭:
“我當然知道,所以很慶幸,當年沒有殺了你。我們也的確欠了你很多,所以我之所以贖罪百年,既有為破戒而贖罪,也有……”
季平安道:“為我贖罪?”
琉璃沉默,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說道:
“你當年令我破戒,我無意深究,當時你我乃是敵人,你便是殺死我,也并無任何問題,何況其他。歸根結底,真正令我背叛了佛門的,乃是我的佛心不夠堅定。
昔年佛主說,我一顆心不染塵埃,擔心我被俗世所累,故而直到觀天境界,才離開爛陀。
我也以為自己佛心無垢,堅不可摧。
但在錢塘紅塵的百年里,我終究還是被紅塵侵擾了,這才是根源。
而你的出現,只是一個誘因。當年,我回到寺中,將自己關在佛前想了很多年,才終于明白這些,可惜為時已晚。”
季平安卻搖頭,說道:
“所以,你還是認為,自己是因為破了戒律,所以才止步觀天?”
琉璃反問:
“難道不是?我無父無母,自小在尼姑庵長大,我一生的唯一念頭,便是求佛,可當我違反戒律那一刻起,便已斷絕了成佛的路。”
季平安“呵”了一聲,駁斥道:
“愚不可及!”
琉璃小眉毛豎起,但想到出家人不能犯嗔戒,便將情緒壓了下來:
“哦?”
季平安冷笑道:
“若是遵從所謂戒律,才能登臨大道巔峰,我當年何以晉升神藏?”
琉璃搖頭,說道:
“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同的路,你走劍修一道,主殺伐,昔年雖成為九州之敵,被無數高手追殺,但也正因如此,你才有足夠的機會出劍,廝殺,這般才成就了你短短百年晉升神藏的神話。但那是屬于你的路,而我佛門的路,便是以戒律掙脫紅塵,肉身渡苦海,方得解脫。”
季平安被氣笑了,說道:
“又是這般論調,實在大謬!”
他并不確定心魔知道些什么,所以干脆又將此前與凈光菩薩那番話改頭換面,說了一遍。
但沒有提及國師與佛主辯論的例子,因為琉璃生活的年代更早,壓根沒等到那天就身死道消了。
在他的理解中,這個心魔大概率壓根不知道“大周國師”的存在,自然沒必要提及。
以他的眼界,其實很容易就能看出:
無論琉璃,還是凈光,二人之所以止步觀天,斷絕繼續攀登的路,歸根結底,還是佛門小乘的禁錮。
然而琉璃聽完后,卻并不如凈光那般反應巨大,而是淡淡道:
“此類說法,佛門歷史中,也并非無人提出過,但終歸只是佛法的一種設想,并未證實,而以戒律渡海,乃有無數先例。”
季平安盯著她,突然問道:
“你果真這般認為?既坐鎮錢塘百年,身處紅塵,莫非毫無感觸?”
琉璃靜靜聽著,忽然沉默下來。
若是以往,她的確不會被一番沒有證實的學說觸動。
畢竟,她終究與凈光不同,沒有對大周國師的崇拜,對佛理的研究,也遠沒有凈光深刻。
她之所以晉升菩薩,更多是依賴污垢之心的天賦。
可這一刻,她腦海中忽地想起了上一次輪回,她坐鎮錢塘時,看到的瘋和尚道癲。
想起了道癲喝酒吃肉那一幕,也想起了他死前微笑說出那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過往的一些篤信的觀念,突然開始動搖。
倘若守戒律便是佛,不守便不是,那道癲是也不是?
起碼,在他越眾而出,主動將罪名攬在頭上,救下那名少女的一刻,瘋和尚道癲遠比包括她在內的,禪院里的所有守戒僧人都更像一尊佛。
須彌山上。
迷霧中的琉璃本體皺起了眉頭,表情變得糾結,掙扎,似乎有什么東西要破土而出,可下一秒,她身上那張佛貼再次閃爍了下,表面出現了第二道裂痕。
琉璃臉上也恢復了平靜。
幻境內。
季平安隔著火光,盯著蓮臺上青絲如瀑,赤足如雪的女子,只見琉璃沉默良久,抬起頭,嗓音依舊堅定:“我承認你說的有一些道理,但那不是我的道,所以,這一次,我不會破戒。”
季平安心頭一股無名火起,說道:“若我強迫你呢?”
琉璃想了想,眼簾低垂,語氣堅定:“毋寧死!”
寫的有點卡卡的,立個flag,明天寫大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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