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不修行 第二百七十八章 季平安:好久不見,凈光菩薩
“何謂佛?”
十里長亭內,當季平安再次說出這句話,包括佛子在內的,所有觀戰者都愣住了。
仿佛情景再現。大家猶自記得,在二人斗法之初,季平安提出的第一個問題,便是這個。
當時,人們懷疑他不通佛法,竟問出這般市井小兒都知曉的粗淺問題。
但此刻,經過方才那一輪辯論,所有人都意識到,季平安對佛法的了解,比他們以為的都更深刻。
那么,此刻重新審視這個問題,便無疑不似字面那般簡單。
佛子小和尚同樣陷入沉默,皺眉思考。
上次他回答,佛是覺悟之人,這絕對不能算錯。
但倘若當年大周國師,也曾詢問上代佛主這句話,那無疑表明,他對這個問題的理解出現了偏差。
佛子沉吟許久,試探開口道:“佛是修行者?”
這次,他的答案不再如之前那般自信,泰然自若,而是小心翼翼了許多。
季平安笑了,說道:“上代佛主也是這般回答的。”
呼……佛子無聲松了口氣,竟生出一種榮幸之感,這種情感并非對季平安,而是他此刻代表的大周國師。
季平安繼續道:“于是,國師又問,佛門修行者如何修行?”
佛子這次沒有遲疑太久,他大概已經摸清楚了思路,吟誦佛偈道:
“諸法實相理,無生亦無滅;若能如是知,是大涅槃見。”
旋即,他又補充道:
“我佛門修行,講究‘四諦’、‘八正道’、‘十二因緣’,只因世間為大苦海,眾生無從求解脫,故而我等開悟之人,須以守戒律,禪定、禮佛、參禪等等方式,避免紅塵侵擾,尋解脫之道。
修行既修心,亦修法,二者合一,便是佛門境界,可以武僧途徑入佛,亦可以法師途徑入佛,待領悟菩薩境,便晉升菩薩,對應你們所謂的觀天境界,再往上,則是唯一佛主。”
說完,他又自我審視了一番,確定這番回答沒有錯漏。
季平安笑容卻愈發耐人尋味,道:
“當年佛主也說過類似的回答,雖與你所說并不全然一般,但也區別不大。”
這一次,佛子沒有覺得慶幸,而是覺察出不安。
倘若自己的思路與上代佛主一般無二,那佛主當年是如何“敗”的?
隱隱的,他感覺自己如三百年前的老佛主一般,踏入了某個陷阱,卻全然意識到不到危險何來。
“那國師當年如何回應?”他試探詢問。
季平安眼底浮現出昔年的光景,說道:
“國師感慨,說如此看來,你佛門體系,不過是度己的路子,一門心思,想要抓住修行這根稻草,幫助自己掙脫世間苦海,奔赴極樂,還總自稱憐憫眾生悲苦,實在虛偽無恥。”
嘩——
聽到這句話,廣場上觀戰的一群佛門弟子坐不住了,紛紛起身,想要喝罵。
但一時間又拿捏不準,不知道這究竟是否為國師昔年原話,一下尬住了。
而觀戰的百姓們則沒有這么多顧慮,登時議論出聲,整個河岸都嘈雜一片。
佛子卻沒有受到外界干擾,他全部注意力,都落在季平安的話語上。
不同于其余人,少年僧人并未動怒,反而眼底透出期待:
“繼續!”
他隱約察覺,昔年塵封的真相即將揭曉。
季平安微笑道:
“上代佛主聽后反問,說若不度己,該當如何?”
佛子急切詢問:“如何?”
季平安朗聲誦道:“不為自身求安樂,但愿眾生得解脫。”
不為自身求安樂,但愿眾生得解脫?!
轟……仿佛一道電光劈開腦海,佛子整個人愣在原地,被大周國師這句話的氣魄而震懾,拜服!
甚至生出強烈的自愧不如,相形見絀之感,更隱隱捕捉到某種關鍵,失聲追問:
“何解?”
季平安毫不停頓,道:
“度己為小乘,度人為大乘。何謂大乘?非但講自利,還講利他;非但講慈悲,還講智慧;非但講人我空,還講法我空;非但講出世,還講入世;非但講修心,還講修身……”
季平安喟然長嘆,說出了當年曾說過的話:
“眾生皆苦,伱佛慈悲,何以不普度眾生?
“道門可有不只一位神藏,妖族可有不只一位神藏……我星官體系,亦可不只一位神藏,為何偏生你佛門,只能有唯一佛主?”
佛子喃喃:“為何?”
季平安嗤笑道:
“只因你等修的盡是小乘佛法,向往成就唯一佛,既然心中已篤定世間只有唯一佛,又豈還有爭一爭成就第二尊佛主之心?
道心蒙塵,更何談解脫?唯有度化眾生,轉修大乘,屆時天下眾生皆可成佛,十方萬物皆是佛陀,方可眾生同登極樂。”
轟隆!
佛子心底如雷霆炸開,那堅不可摧的一顆佛心,過往無數歲月累積而成的佛心,竟隱隱有龜裂跡象。
涼亭外,廣場上。
隨著這一番話,那些百姓們還沒有多大反應,甚至沒有什么感悟,可佛門一眾僧人卻已是如同中了定身法,固有觀念受到沖擊。
事實上,佛門數千年傳承,也并非沒有人生出過類似的念頭。
但都因篤信權威,而受到了動搖。
畢竟,倘若周圍師長,從小受到的教育,過往的歷史,一切都證明了“唯一佛”的正確,那其他念頭自然難以穩固。
可倘若這個念頭,是曾統治九州世界,在佛法上壓制了上代佛主的“大周國師”所提出呢?
曾經的世間第一強者提出的呢?上代佛主都甘拜下風了呢?
那唯一佛的觀念,是否還正確?堅不可摧?
“眾生皆佛……眾生皆佛……”
“不為自身求安樂,但愿眾生得解脫……”
“這便是鎖住我佛門數千年之枷鎖么?”
一時間,包括對季平安敵意甚大的護院頭陀在內,一群僧人動搖了。
而看到這一幕,其余人也都意識到不對勁。
“你們看,這佛門僧人們都怎么了?”李湘君有些看不懂,但察覺到場間氣氛的變化。
裴錢興奮地攥著半顆梨,想發表見解,但組織不出語言,扭頭看向二姐,卻見飽讀詩書的裴秋葦同樣表情怔然,似乎在思考國師這番話的真義。
“夜司首,這一番話何以這般大威力?那佛子似乎被震懾住了。”
余杭知府激動地攥著扶手,詢問。
夜紅翎呼吸急促,臉龐隱隱泛紅,說道:
“是佛心,佛心動搖……季司辰這是在誅心,是從佛門修行體系最底層去攻擊。”
“誅心嘍……”人群中,初代神皇叉腰靠在馬車上,仿佛上場的是他一般,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季平安的意圖。
雪姬忽然扭頭,看向他,問道:
“這些話,真的是他……的師父,大周國師當年與佛主說的?”
黃賀低聲打斷道:
“雪姬前輩,阿斗前輩當年走得早,對后面這些事不了解。”
“……”小胖墩方世杰面無表情:“啊對對對,我不了解。”
書院區域。
秦樂游險些拍案而起,神色激動莫名:
“原來當年大周國師與佛主的辯論,是這般……無怪乎,無怪乎……”
韓青松看看他:“你這就信了?萬一是季平安編的呢?”
秦樂游搖頭道:
“沒有對佛法極高的認知,豈能編的出?何況你看這幫和尚的樣子就知道,這種誅心之言,也只有曾經的國師能說出,也只有這種動搖根基的東西,佛門才會封存了數百年,將其視為禁忌!”
他嘿然一笑,道:
“這次佛門是踢到鐵板了,我甚至懷疑,是昔年國師臨死前,就已經推演到,他死后佛門會不老實,所以才將這些話告訴季平安,交待他拿來反制。”
陰陽學宮,觀星臺上。
隨著稍顯失真的聲音,從那一只畫軸中傳出,謝文生瞠目結舌,喉結滾動,將嘴巴里的一塊肉吞下肚子,然后扭頭盯著欽天監正:
“他說的是真的?你師父當年就這么跟佛主辯論的?”
監正負手站在原地,眼神短暫失神,仿佛回憶起昔年歲月。
聽到呼喚聲才回過神來,輕輕點了點頭。
謝文生嘖嘖稱奇:
“既然有這種大殺器,干嘛這么多年不拿出來?”
監正沒好氣道:
“不然你以為當年佛主為何同意偃旗息鼓?不過隔了這么多年,既然是佛門率先破壞約定,那誅一誅他們的心也好。”
說到這里,監正忽然想到了什么,抬頭望向南方,遙遠的大覺寺方向,若有所思。
十里長亭,隨著議論聲漸大。
忽然,一聲斷喝傳出:
“豎子敢爾,歪理邪說!”
眾人望去,只看到達摩院首座,長眉法師忽地起身,一聲棒喝,聲震如雷,一圈圈淡淡的,幾乎看不見的波紋,朝四面八方擴散。
霎時間,那些被動搖佛心的僧人們瞬間清醒。
被生生拉了回來。
驚出一身冷汗。
對面,三清觀主臉色一沉,身上氣息攀升:
“首座何意?!”
他身后,道門修士們也一個個站起來,飛劍蓄勢待發,臉色顯出怒意。
所說比斗并非封閉,但各方都默契地不進行干擾,如長眉法師這般舉動,已經有干擾嫌疑了。
涼亭內。
陷入沉思中的佛子對外界聲音毫無察覺,仍舊沉浸在自己的心靈境界中。
直到長眉法師厲喝,才回過神來,臉色蒼白,眼神卻亮的嚇人,他死死抿著嘴唇,盯著季平安,聲音沙啞:
“我如何知曉,你說的這些是真是假?”
他仿佛找回邏輯,或者強行自我催眠:
“昔年國師與佛主的辯論,只有他二人知曉,你自稱國師弟子,便知道?那欽天監那么多國師親傳,為何都不知?”
越說,他腰桿越直,仿佛要捉住最后一根稻草般,臉上重新浮現出笑容來:
“是了,你刻意用國師身份,來誆騙我,讓我認為這些話,便是當年辯論真相,從而借助國師的名聲震懾小僧,好計策,好計策,可惜,你終歸不是國師,只是個小小星官。”
季平安憐憫地凝視著他,說道:
“你覺得這并非昔年真相?”
佛子微笑頷首。
季平安搖了搖頭,一副你不見棺材不掉淚的眼神,他忽然說道:
“若我能證明呢?”
佛子微笑道:“你如何證明?”
季平安輕輕嘆了口氣,旋即,眼神冷然地俯瞰小和尚。
語氣幽幽,以傳音入秘的法門,將一束聲音送入對方耳中:
“我且問你,你可否還記得昔年大覺寺殿外,國師與你說過什么?凈光菩薩?”
凈光菩薩!
這一刻,重新找回自信的少年僧人笑容瞬間僵硬,瞳孔驟縮,一股涼意沿著脊椎直奔天靈。
那是一種被人點破偽裝,揭露真實的本能的恐懼!
凈光!
季平安眼神懷念,事實上,從對方去一靜齋試探,留下那枚佛文時,他就已然窺破了所謂佛子的身份。
畢竟,昔年他與佛主辯論出來,唯一敢于攔在自己身前請教的僧人,便只有那個喚作凈光的年輕人。
正因如此,季平安很清晰地記得他獨有的靈素氣息,以及神態,縱使數百年過去,輪回轉世,也不改其根。
“你……你……”
凈光菩薩渾身戰栗,死死盯著眼前的星官,險些失態,但他終究是曾經的觀天強者,強行將心緒壓下。
想要問什么,便聽季平安繼續傳音道:
“你當然記得國師與你說過什么,他教授給你半句佛偈,助你踏入菩薩境,而后你又將這半句佛偈教授給了一弘,可他沒有你的悟性,蹉跎許多年,最終因此走火入魔。”
凈光菩薩抿著嘴唇,不發一言。
季平安繼續道:
“我無意探究你與一弘間的師徒情分如何,但想來,這多少是你之所以前來余杭的原因之一吧,所以你在得知我贈予他后半句后,特意來一靜齋中見我。”
說到這里,他搖了搖頭,有些神色復雜地說:
“可是,你只知道一弘是走火入魔,又何嘗不知,你自己同樣早已陷入錯誤之境?”
凈光菩薩眼神微變,傳音道:
“你什么意思?”
季平安眼神憐憫:
“你可知曉,你昔年為何只能進入菩薩境,卻絕不可能成為新任佛主?只因為,國師當年告訴你的那句佛偈,根本便是小乘佛法的精妙要義,若將其悟透,的確可以直達菩薩羅漢,但也僅此而已。”
凈光菩薩驟然變色,否認道:
“不可能……不可能……”
季平安俯瞰他:
“不,你知道真相的,你在菩薩境潛修多年,豈會毫無感知?只是不愿相信罷了,實則,乃是當年佛主與國師達成了一個約定,便是只要國師不將大乘佛法宣揚開,佛門便會勒令南唐放棄北伐,雙方一日不撕毀約定,便永不侵犯。
呵,上代佛主豈會愿意讓你們明悟大乘佛法呢?那樣一來,豈不是所有菩薩都可以沖擊第二尊佛主,第三尊佛主?威脅他的地位?而于國師而言,雖不畏懼,但若佛門能自縛手腳,對大周而言,不也是好事一樁?
所以,縱使你堵在門外,詢問佛法真諦,但國師礙于和上代佛主的約定,無法違背諾言,告訴你真正的要義,所以只好給了你小乘佛法真意。”
頓了頓,他眼神憐憫道:
“所以,你以為一弘可憐?可你這尊菩薩,又何嘗比他好到哪里去?就連現在,你都不敢面對真正的內心,不敢接受大乘要義,豈不是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凈光菩薩孱弱的身板開始搖晃,原本已經勉強安撫下去的佛心再度開始動搖。
這一次,空前劇烈。
他張了張嘴,仿佛要掙脫某種信仰的束縛,卻失蹤無法成功。
季平安嘆息一聲,道:
“既然今日佛門率先撕毀昔年約定,那過往那些守則,便已不必再遵守。我這里有一句,國師曾說過的,關于大乘佛法的要義,你聽不聽?”
凈光菩薩額頭青筋暴凸,汗水汩汩流淌,他用近乎嘶啞的聲音說:
“是……什……么……”
季平安閉上雙眼,道:
“我有一偈,你且靜聽。”
凈光抬頭!
季平安吐字如雷,一顆顆砸入佛子心頭: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
“一木一浮生,一葉一如來。”
“一砂一極樂,一方一凈土。”
“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靜。”
他睜開眼眸,微微一笑:
“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菩薩可覺悟否?”
凈光如遭雷擊,忽然抱住光頭,發出大叫,額前裂開一道縫隙,有金光破竅而出!
廣場上,道門與佛門正在對峙,氣氛劍拔弩張,更沒有注意到,季平安與凈光菩薩用傳音法的私下交流。
長眉法師手持佛珠,正要開口,突然間,眾人只聽到長亭中爆發出一聲堪稱凄厲的慘叫。
所有人同時扭頭望去,旋即怔住,只見亭中季平安欣然坐著,沒有任何舉動。
而在他對面的佛子卻是抱頭大叫,渾身金光透出,以他為中心,蕩開一圈圈金色漣漪。
達摩院首座臉色一變,仿佛意識到了什么。
突然間,佛子站起身,近乎瘋癲地手舞足蹈,往外奔跑,涕泗橫流:
“哈哈哈,我悟了,我悟了……哈哈哈,我錯了,全都錯了……老佛主,你再攔不住我……哈哈哈……”
眾人瞠目結舌。
下一秒,沿江所有人耳畔,都清晰地聽到了一聲“咔嚓”脆響。
凈光菩薩,三百年鑄就的一顆佛心,今朝始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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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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