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不修行 第一百六十七章 時隔二百年的重逢
荷兒嚇了一大跳,有些結巴地說:
“應……應該在鳳儀館?她就住在那邊。”
季平安猛地意識到,自己的情緒變化略大,忙進行了調整,恢復了冷靜的模樣,試探道:
“你說的‘莫姑娘’,是裴氏夫人的那個侄女?”
他在腦海里,迅速調取記憶:莫愁這個名字,他聽過。
上次來裴府,出門的時候曾與一名女子偶遇,當時帶路的家丁簡單解釋過對方的身份。
按理說,他每天走在街上見的人那樣多,本不至于對裴氏的一個侄女記憶深刻,但許是氣質有一絲熟悉,才在心底稍微留下了一點印記。
這會有意識地調取,腦子里當即回閃出對方的模樣,容貌依舊陌生,但隨著那個名字呼之欲出,那股熟悉感飛快增長。
裴秋葦眨了眨眼,說道:
“是。她本是中州書香門第,家逢變故才來我裴氏居住。”
季平安狀若好奇地說:“她是不是身子骨不好?”
裴秋葦點頭:
“莫姑娘打小身子便虛弱,一個多月前,從中州來瀾州的水路上,更染了風寒,好在住下后經過調理好了許多。”
時間、病癥……都對上了……恐怕原本的“莫愁”在船上就已經病故……季平安心中一動,強行壓下繼續詢問的沖動。
因為這樣會令裴秋葦起疑,這會恍然道:
“原來如此,不知可否引見一番?”
他沒有進行任何額外的解釋,正所謂越描越黑,反正以他一貫展現出來的神棍風格,以及裴武舉的支持,或許不解釋,才是最好的選擇。
裴秋葦咬了咬嘴唇,“恩”了一聲,展顏笑道:
“當然可以。”
她是個聰明人,所以沒有詢問,李先生到底緣何要尋找,只是利落地親自帶路,一行幾人朝著鳳儀館前往。
荷兒在前頭打頭陣,先敲開院門,老嬤嬤忙迎接上來,笑著福了一禮:
“老身見過三小姐,荷姐兒……還有這位……”
裴秋葦笑道:“這是府上的貴客,尋莫姑娘有些事。”
老嬤嬤雖狐疑,但不敢怠慢,一邊請眾人進來,一邊去樓子里稟告。
只是不多時,她便急匆匆走出來,神色有些慌張:
“哎呀,我家姑娘之前還在呢,怎么一轉眼就找不見了。”
不見了?
季平安心頭一沉。
裴秋葦道:“許是去其他院子串門了。”
當即就要命荷兒去尋府上家丁詢問,裴氏府上下人無數,莫愁若是外出,不可能不給人瞧見。
這時候,一樓的房屋門被推開,年輕的小丫鬟揉著眼睛,被從打盹中驚醒,說道:
“小姐出府去了,說是散散心。”
是了,府上一片哀喪。作為侄女,跟著哭太浮夸,但沉悶的氣氛又折磨人。
老嬤嬤大驚:
“小姐有沒有帶上下人?你個死丫頭就沒想著跟著?出了意外怎么好?”
小丫鬟也嚇的臉色一白,囁嚅道:
“我……我以為你們會跟著……”
季平安心頭一動:
倘若只是尋常散心,沒道理避開下人,除非……散心只是借口。
換位思考,倘若自己的上代御主,肯定不會始終窩在裴氏府上,而是會行動起來,無論是修行,還是聯絡宗派。而考慮到御獸宗修行方式的特殊,獨自修行的路徑不好走通……
以及,從現有的線索可以推斷:
重生者們都急于恢復實力,她在裴氏目睹裴巍這樁案子,豈會心中不焦急?
念頭起伏間,季平安腦海中靈光一閃,隱約猜到她可能去哪里了。
收攏思緒,見老嬤嬤還在劈頭蓋臉怒斥小丫鬟,裴秋葦在旁張羅下人去尋,季平安露出神棍式微笑,說道:
“不必慌張,依從卦象看來,莫姑娘不會有危險。既然不在,那我便先行告辭。”
裴秋葦略顯詫異,她方才還腦補了一大堆戲碼,覺得“李安平”可能與“莫愁”提早相識,或者在哪里見過等等……
好像很神秘的樣子。
但如今看來,好像是自己想多了,眼前的卦師并沒有預想中那般急切……念頭紛紛落下,她試探道:
“要不要,等莫姑娘回府了,轉告她?”
季平安搖搖頭,說道:“不必,有需要我會再來的。”
裴秋葦只好點頭,親自送他離開,并承諾之后有下人將“謝禮”單獨送去一靜齋。
目送人離開,老嬤嬤才擔心地問:“三小姐,這位道長是……”
裴秋葦寬慰道:“放心吧,這位先生可是玄門高人,他說不會有事,便不會,且回去等著吧。”
老嬤嬤頓時松了口氣,放下心來。
裴秋葦則深深看了遠去的季平安,以及天邊漸漸浮起的晚霞,有些走神。
盛夏酷熱,下午的時候河岸的楊柳也病懨懨的。
街上的行人許多都撐著遮陽傘,當許苑云從一條熱鬧的街巷走出時,她的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
撐著紙傘的右臂袖口衣衫滑落,露出一截白嫩纖細的手臂,她的臉上蒙著面紗,米白色的衣裙隨著邁步,緩緩飄蕩。
烏黑的發絲扎成發髻,垂在腦后,抬起頭,循著記憶中的地址,拐入一條街巷。
最終停在了一家綢緞莊外,她遲疑地望著鋪子頂上的那只牌匾,有些猶豫。
“這位小姐,進來看看?有新進的料子。”
掌柜的眼力極佳,一眼看出她富人家出身,雖詫異于為何獨自一人前來,但還是熱情地招呼。
許苑云遲疑地說出幾句暗語,然后看到掌柜茫然不解的眼神,輕輕搖頭,說了句:
“打擾了。”
便轉身離去,只留下掌柜的一頭霧水,嘀咕著:
“好好的姑娘怎么好像腦子不太好。”
殊不知,走遠的許苑云同樣輕輕嘆了口氣,眼底浮現惆悵與感慨,以及一絲絲不可查的輕松。
與季平安猜想的一般無二,在目睹裴氏變故后,許苑云頓覺緊迫。思慮再三,決定冒險嘗試接觸御獸宗。
而相比于直接拜山,更好的方式則是接觸御獸宗在余杭城內的“代理人”。
就如季平安設立暗網,也會布置“隱官”作為下屬一樣。
可當她循著記憶,來到了這個位置,卻發現此處不再是記憶中的酒樓,而是綢緞鋪,掌柜也顯然只是凡人,而非宗門的眼線。
“幾百年過去,當初的代理人和布置的‘接頭地點’想必都已更換了吧。”許苑云想著。
世上罕有不變的暗號與密碼。
御獸宗這般大勢力,為了保密,必然會頻繁更換接頭地點、方式。
不像季平安,為了解決自己的問題,才會專門設計一套足以跨越時間的啟動手段。
許苑云搖了搖頭,繼續撐著傘朝記憶中的另外幾處地點趕去,結果無一例外,都早已搬遷。
尋找宗門計劃失敗。
她有些懊喪地從一家首飾店走出來,站在黃昏的街道中央,發現天色已黯,不禁有些沮喪。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想與宗門見面……接下來該如何?
恩,最簡單方式,其實還是通過裴氏的渠道,只要她編造一個理由,求助李湘君,想必以裴氏的地位,絕對有方法聯絡到御獸宗……
但這就涉及到多余的風險……尤其,裴氏剛出事,朝廷的視線盯得很緊,這也令她心生顧慮……
至于離開余杭,去御獸宗總部山門,路途并不近,且由頭也不好尋找。
諸多念頭紛亂,許苑云覺得一陣煩躁。
這時候,忽然一輛馬車緩緩停在身邊。
車簾掀開,露出一張面皮白凈,隱有淤青的男子臉龐,正是季平安上次偽裝的“孫公子”。
那日,季平安離開后,香凝從船上貨倉找到了被打暈的公子哥,又撿起季平安丟下的外衣,施展“催眠”術法,將這件事遮蔽了下去,未惹人懷疑。
并抹去相關記憶。
孫公子只記得,自己不知道怎么就摔暈了,腦子昏昏沉沉,像是生了病一樣。
經過休養,今日準備再次前往風月場,去見“香凝”姑娘,結果路上就看到了一名氣質柔弱,令他愛憐的女子佇立于街上。
“這位小姐,可是遇到難事?小生可略盡綿薄之力。”孫公子露出自信迷人的微笑。
許苑云正煩躁間,猛地看到這一張臉,一陣厭煩,冷淡道:
“無事。”
扭頭便走,結果孫公子的馬車便一直跟著,不住地放垃圾話:
“小姐身邊怎么沒人陪著?豈不危險?若是給浪蕩子撞見,該如何?不知住在哪家府上,小生送……”
許苑云愈發煩悶,忽然抬起手指,隱蔽地一點。
“唏律律!”頓時,拉車的馬匹仿佛看懂了她的意思,嘶鳴一聲,拽著馬車朝附近的胡同狂奔,驚的車夫和孫公子一陣怪叫。
等馬車咚的一聲撞在墻上,孫公子給一個跟頭甩飛出來,本就淤青的臉啪地糊在地上,“呸呸”地吐掉泥土,狼狽爬起,還不忘扭頭朝許苑云伸出手:
“姑娘……”
結果,視野中一只馬蹄由遠及近,“砰”的一聲,孫公子額頭被印了一記馬蹄,眼珠一翻,原地暈厥過去。
旁邊馬夫驚呼連連,吸引了周圍一群路人指指點點。
許苑云面紗下,嘴角勾起,眼神中劃過狡黠,腳步輕快地離開了,心中的郁悶稍有緩解。
卻還是不太想回裴府,漫無邊際走了一陣,才驚覺自己再次來到了秦淮河畔。
這時候天邊余暉已散,黑夜到來,頭頂星月漸漸明亮,街上的小吃攤,河中游船,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一盞盞燈籠亮起,映照的河水中一串燈火倒影。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許苑云收起油紙傘,雙眸明亮地穿行于河岸長街上。
只是相比下,這般形單影只的女子實在不多,期間也遇到一些不軌之人,結果都給她暗暗操控附近的猛犬,鳥雀,馬匹等動物教訓了回去。
身為上代御主,天生與萬物生靈親和的天才,她縱使沒有寵獸,卻也可以操控附近的動物。
“皮蛋,新鮮的皮蛋啦,大周國師發明的皮蛋……”
忽地,一道叫賣聲引起了她的注意。
攤主支起一個小攤,上頭擺放著印花皮蛋,扯起嗓子叫賣,見她看過來忙熱切招呼。
索性走了一下午,肚腹也餓了,她便從腰間錢袋里排出兩枚錢,要了一只,將熱乎乎的皮蛋捧在手里,她有點走神,忽然嘀咕道:
“雞蛋的一百種吃法。”
“什么?”攤主沒聽清。
許苑云笑著搖搖頭,沒做解釋,只是捧起這顆蛋,然后掀起了蒙在臉上的面紗一角。
潔白玉齒,小口小口地啃了起來,看的周圍一些男子眼睛發直,容貌還在其次,關鍵是氣質太出眾。
許苑云飛快吃光了皮蛋,又往前走,耳畔不少攤子的叫賣聲里,都有“國師”字眼。
不意外。大周國師發明的一眾事物里,食物可不少,甚至還有諸如雞蛋灌餅、烤冷面、手抓餅等等……
不過,許多小吃受限于制作條件,只有富貴人家宴才能擺上。
許苑云行走間,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將這只醉燒雞包起來,對,花釀也拿一壇。”
不知為何,心頭驀地一動,扭頭看去,微微怔然,只見路邊一個小鋪子旁,站著一個青衫道人打扮的年輕人。
這會一手拎著一小壇酒,一手接過用牛皮紙袋包的燒雞,轉回身來,仿佛偶遇般看到她,眼睛一亮,道:
“又見面了,莫愁姑娘。”
許苑云眸光在他手中的吃食上停頓了下,才遲疑道:
“啊……是你。”
前幾日,曾出現于裴府的那名年輕的卦師。
季平安笑道:“沒想到在這里還能遇見。”
許苑云揚起客氣而疏離的笑容:“的確。你……這樣還能認出我?”
她指了指自己的面紗,季平安眼神中帶著一絲古怪地情緒,說道:
“別忘了,卜卦看相可是我的本行。”
這樣啊……許苑云矜持地點點頭,然后安靜下來。
季平安自來熟地走到她身邊:“只你一個人?沒帶下人?”
許苑云攥著油紙傘柄的小手微微用力,懊惱說道:
“方才還在一起的,只是人多,走散了。”
哦……季平安眼神愈發怪異,然后又寒暄了幾句,二人沒太多交集,只有一面之緣,話題無非還是圍繞裴氏。
許苑云心中略顯戒備,不過自忖著,以自己的修為,壓制這個小卦師不在話下,便也不怕。
反而漸漸起了別樣的心思:
這名卦師似乎并不簡單,自己對裴氏的變故所知并不詳細,或者可以從此人入手,打開突破口?獲得情報?
有了這個想法,她便也熄了躲避的心思,只是維持著“大家閨秀”的人設,一副乖乖女的模樣。
二人說話間,走到了河邊。只見河水中一盞盞河燈飄搖,還有租船的商人在一旁。
季平安仿佛說的興起,邀請道:
“今日也算有緣,此處嘈雜,不好說話。你我乘船泛舟如何?”
乘船泛舟……許苑云聽著這個詞,眼底浮現些許思念,旋即被她掩藏起來,露出矜持猶豫的姿態:“這……不好吧。”
心中,卻是哼了一聲,一片冷漠。
將這名叫做“李安平”的卦師,打入“孫公子”行列……無非是被她的容貌氣質吸引,覺得形單影只好欺負的登徒子。
這種人,她見過太多,若非想要從此人口中套取情報,她早暗中施法,將其驅趕走。
季平安熱情邀請:
“有什么干系?有裴氏做保,莫姑娘還怕我無禮不成?”
呵……你若膽敢無禮,本御主就號令這秦淮河中魚群,將你拉下水……許苑云想著,臉上裝出一片羞怯,微不可查地頷首。
季平安笑著尋到船家,租了一條小舟。
并拒絕了專業船夫,選擇了自己劃船的方案……這種小船并不難劃。
只要不作死,離開岸邊太遠,就不會出事,若是回不來還可以大聲呼救,或者晃動船上的燈籠……自然有人前往搭救。
季平安先跳上船,將燒雞與花釀放在艙內,拿起了船槳。
許苑云蓮步輕移,一副柔弱姿態也躍上小舟,船槳入水,載著船頭的燈籠,朝著飄滿河燈的水中行去。
引得岸上幾名不死心,跟在后頭的登徒子一陣咒罵,羨慕嫉妒恨。
充作船槳的竹竿輕輕一撐,小舟便輕輕地蕩了開來,漸漸駛入散落花燈的河流。
許苑云坐在船上,姿態乖巧,望著漸漸遠去的河岸,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一絲緊張。
“莫姑娘不是第一次泛舟吧。”季平安忽然輕聲說。
許苑云回過神,才“恩”了一聲,雙手平放在膝蓋上,綰起耳邊頭發:
“在中州時,也曾泛舟游玩。”
季平安站在船頭,仰頭望著黑色天穹上的星辰,拉長了聲音:
“這樣……啊。”
于是氣氛忽然靜謐下來,二人誰都不吭聲。
古代的夜空與繁華都市不同,沒有無處不在的光污染,黑的純粹,閃耀的顆顆分明,投射在河面,會倒映出漫天繁星。
許苑云突然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側頭望向船頭拄著船槳的年輕道士,恍惚間,心頭那股既視感再次翻涌。
是啊,上次泛舟是什么時候?
還是二三百年前,也是在這里,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也是夜晚的花燈,或者白日的青蓮……
也是醉燒雞與余杭花釀。
也是一個柔弱的姑娘,以及一個籍籍無名卻滿腹天文的道士。
只是那個道士要更年長一些,那個姑娘身邊則跟著一只會翻白眼,會咕咕叫的憤怒的老紅鳥。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許苑云用力搖頭,將這些不合時宜的念頭拋開,眼底恢復清靜與冷漠。
她的人生中只走進過一個男子,便已占滿了整片心海,塞不下別的,何況……只是個氣質相似的陌生人。
“咳,”清咳一聲,許苑云嘗試將話題拉入正軌,問道:
“說起來,裴小姐對你似乎格外看重?這次裴家主回來……”
季平安沒接茬,忽然說道:“你好像對裴氏很關心。”
許苑云說道:“裴氏主母乃是我姨娘,自當……”
季平安再次打斷她,這次,是干脆丟下船槳,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盯著她柔弱俏美的臉龐,神色間帶著一絲試探:
“只是這樣嗎,不要忘記,我是一名卦師,也懂看相。”
許苑云仰起頭,白皙的脖頸在月光下顯得有些耀眼,細而彎的眉毛下,兩顆星子般的眸子盯著俯瞰自己的陌生男子,沒來由的心中一慌。
她強自鎮定,神隱冷淡些許:
“哦?那李先生看出了什么?”
下一刻,季平安忽然抬手,兩根手指快速扯下了她的面紗,輕輕一拋,面紗飄飛進了河里。
許苑云只覺臉上一輕,戴久了口罩的人都知道,一旦突然摘下,會有種剝光了的暴露感。
這一刻,許苑云便生出一種被窺探,被輕薄,被觸怒的情緒,眉頭緊皺,白皙光潔的臉上涌起兩團殷紅,不是羞赧,而是憤怒,她眼神凌厲:
“你想做什么?!”
說話的同時,她右手按住船艙,無形力量擴散。
在沒有人察覺的地方,以這只小舟為中央,在漆黑的水面下,開始有魚群朝此處匯聚,如同列陣的士兵。
然而季平安卻只是俯瞰著她,然后一點點俯身,一點點靠近,四雙眸子針鋒相對的盯著彼此。
不知不覺間,二人靠的很近,許苑云也愈發緊繃,也就在她即將動手,掀翻漁船的時候,突然的……
季平安笑了笑,那笑容毫無邪念,如春風化雨,又如久別重逢。
他忽然抽身后退,盤膝坐在了她的對面,抬起手掌,拍開那壇酒,扯開那牛皮紙袋里的燒雞,猛地灌了一口,又吃了一口。
動作灑脫自然,氣息渾然融入天地。
這一刻,他雖仍是年輕的身軀,可舉止之間,卻有種返璞歸真的韻味,如同得道高人,一舉一動,暗合天象。
“你……”
許苑云愣了下,一頭霧水,既不明白對方的反應為何這般奇怪,心頭又涌起一股難以形容的情緒,心臟沒來由地砰砰狂跳。
一股久違的,熟悉的心緒從本該死去的記憶中奔涌出來。
沖擊的她搖搖欲墜,心亂如麻,只覺眼前這年輕道士與記憶中的某個人,正在加速重合。
潛意識中,一個念頭瘋狂滋生,卻因太過匪夷所思,而被理智壓制。
季平安擦了口唇邊的酒,丟下一條切開的肉,笑著說:
“我只是想看看你。現在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許苑云心臟跳動愈發劇烈:“我不明白。”
“不,你應該明白,”季平安忽然說道: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一個人縱然可以千變萬化,但眼睛是騙不了人的。”
除非像我這樣有經驗……他心中默默補了一句。
許苑云張了張嘴,突然覺得口干舌燥,只覺這句話無比熟悉,卻一時難以追溯。
季平安嘆了口氣,忽然用閃著油花的手從懷中摸出那張畫著大臉機器貓的紙,借著船頭燈籠的光線,攤開鋪平。
許苑云瞳孔驟縮,失聲道:“怎么在你手里?!”
季平安笑著說:“你知道這是什么?”
許苑云下意識搖頭:“不知道。”
季平安搖頭:“你知道,而且你還記得是誰畫給你看的。”
許苑云沒注意到,自己的身體在顫抖,聲音也摻雜了抖動,仿佛期待著什么:
“是誰?”
季平安沉默了下,忽然說道:“不嫌我年紀比你大?”
這句話毫無來由,突兀冒出,前言不搭后語,可許苑云聽到后卻怔住了,渾身顫抖了下,張了張嘴,說道:
“也沒有很大。”
季平安說道:
“修行者嘛,很會偽裝的,年紀也不會全寫在臉上,像是我就認識一個老妖怪,很會扮年輕……”
許苑云說道:“年紀差些有什么關系?有些修士隔了上百歲不也結為夫妻。”
“……我那就是說說。”
“我當真了。”
“……你江湖經歷太少……”
“你說過,年少時莫要遇到太驚艷的人,一旦錯過,余生都無法安寧度過……”
“……我有點后悔給你講故事了。”
“別想岔開話題!”
“那萬一我另有企圖呢,你看起來家室就不簡單。”
“那我也認了!”
兩人語速越來越快,你一句我一句,交替間,重復著某段埋藏在時光中,放眼九州,也只有二人知道的對話。
當許苑云近乎嘶啞地說出“認了”這一句。
季平安沉默了下,替她補完了最后一句:“反正……我也活不了幾年。”
安靜。
這一刻,世界仿佛失去了聲音,岸邊的嘈雜、浪涌的人群都不見了,整個世界都仿佛只剩下這一只孤舟。
許苑云怔然呆坐,仿佛失去了力氣,她按著船艙的手不知何時松開,那聚集于船底的魚群也無聲散開,如同在水面之下,盛放的一朵花。
她忽覺眼眶濕潤,然后淚水如斷了線一般滴滴答答,沿著臉龐滑落,砸在船艙上。
這一刻,莫愁……或者說上代御主,眼圈紅透,淚水模糊了視線,身體前傾,想靠近又不敢,聲音沙啞地說:
“你……回來了。”
鼻音有些重,有些堵。
季平安微笑著說:“是我,回來了。”
沒有撕心裂肺的尖叫,沒有感天動地的異象,只有簡單的“回來”二字,一切便已在不言中。
不需要解釋,任何解釋也都顯得蒼白無力。
許苑云白皙的臉孔上,涌起無數種復雜的情緒:
激動、歡喜、感動、不敢置信、遲疑、緊張……最終,都化為濃濃的“恨意”。
季平安只見眼前女子猛地撞進了自己懷中,然后肩頭被牙齒咬的刺痛,后背給手指抓的生疼……他不由疼的一咧嘴,突然有點后悔,為啥不開著傀儡過來……鐵疙瘩不怕疼。
直到他聽到那極度壓抑,近乎不可聞的哭聲,才沉默了下來,一動不動,任由肩頭一點點被打濕,感受著懷中溫香軟玉的抖動。
良久……良久……
他才輕聲說道:“哭夠了?”
許苑云抬起頭,將他推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抬手綰起凌亂的頭發,遮掩紅腫的眼泡,撇開頭去,低聲說:
“夠了。”
季平安偷眼瞧著她壓出紅印的側臉,想了想,遞出一張手絹:
“擦擦?”
“誰要你的東西……我自己有。”
行吧……季平安活了一千年,但在這種事上還是有些生疏,他終歸不是個很會安慰人的性格,憋了半天,只將酒壇和燒雞推了推:
“吃點?”
許苑云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隔了這么多年,他好像也沒什么長進。
賭氣道:“都沾你口水了,我不要。”
她都沒注意到,自己的表現也沒比季平安好多少……兩個曾經屹立于九州頂端的“神藏”修士,這時候尷尬的像是兩個涉世未深的孩子。
季平安試探道:“那你想吃點什么,上岸去買?”
“……好。”
于是,兩個隔了二三百年的再次相逢的家伙,就當真劃船回了岸邊,然后沒事人一樣一頭扎進了熱鬧的夜市。
只有租船的商人與一些登徒子心中如恰了檸檬般,心想這年輕人……上個船,回來兩人的衣服都一團褶皺。
世風日下!
而被議論的二人卻渾然沒有在意外人的評價,如同當年一般,攜手逛起了熱鬧的秦淮。
說來也怪,正常人分別久了,都會有些許陌生。
但許是修行者的生命異于常人,或許是某些感情積蓄了太久,一朝釋放,兩人沒有感覺到任何隔閡,仿佛真的回到了曾經那段光陰。
許苑云不再維持大家閨秀的人設,歡快了許多,纏著他買這買那,將空蕩的肚腹填了個肚圓。
然后二人又跑去看了河邊的煙花秀……還有江湖人玩火的戲法,大聲拍掌叫好,一起重新放了河燈,于是水中多了一只新的機器貓……
一起買了猴子面具……一起搖動轉盤,轉到了個龍形的糖人……一起去玩了投壺,將攤販老板臉都贏綠了,最后二人卻哈哈一笑,只拿了兩個最普通的布老虎……
最后,一個小孩子眼疾手快走過來,捧著一個竹籃,里頭是一枝枝花束:
“這位公子,給娘子買束花吧。”
這個世界本來沒有送花的習俗……但大周國師推廣了這個新的風氣……
季平安呃了下,扭頭看了眼旁邊側過頭,卻學著圣子后腦勺灼灼的許苑云。
“……”他拿出大錢買了一支鳳仙花,遲疑地遞了過來:
“我覺得芍藥更好,但有些過季了。”
許苑云抬手抓走鳳仙花,嗅了嗅,“恩”了聲,嘴角翹起:
“都喜歡。”
沉默了下,季平安抬頭看了眼天色,說道:
“有點晚了啊,你還不回去嗎?”
二人一路上,都默契地沒有提及關于重生的“正事”,或許都想將那些糟心事留到明天,至于今晚,只談風月。
許苑云忽然抬頭,指著前方一家客棧:
“你看這個,這家店還在呢。”
季平安抬頭看了眼,的確是當初的百年老店,這會門口掛著紅燈籠,開張營業。
許苑云忽然說道:
“去看看吧,看下你當初的房間還在不在。是什么樣子了。”
說完,不等他回應,就一馬當先沖過去了,季平安無奈,也跟了過去。
客棧一樓大堂的掌柜正站在柜臺后頭,敲打著算盤,看到一對男女進來,忙抬起頭,堆起笑容:
“二位客官是要住店?”
許苑云說道:“天字三號房還在不在?”
掌柜愣了下,點頭:“還空著。”
許苑云從荷包里拿出一錠銀,當啷丟出去,說道:“鑰匙拿來。”
“……好,好。”掌柜的顯然也很少看到這般豪橫的客人,還是女客,不由眼神怪異地看了季平安一眼,有些羨慕。
季平安張了張嘴,解釋道:“其實我……”
可話說了一半,就給生拉硬拽上了樓,看的老掌柜嘖嘖稱奇:
“現在這年輕人……”
天字三號房。
當打開門鎖,推開房門,一間干凈雅致的屋舍呈現出來,當許苑云點亮油燈,房間明亮起來后,細節也都清晰了起來。
“和以前一樣啊。”她輕聲感慨。
季平安也有些觸動,重生了幾次,但他每次看到漫長時光里一些不變的東西,還是會格外喜悅。
而恰好,在這個時光很慢的時代里,這樣的東西并不特別稀缺。
褐色圓桌,圓凳,青花茶壺和杯盞,鋪著干凈被褥的床榻,還有窗子外的河景……
季平安走到窗邊,推開,看到外頭夜風中星星點點的光芒,黑暗中涌動的秦淮河,聽著遙遠方向似有似無的管弦聲,有些走神。
夢回當年。
記得,同樣是這樣一個安靜而美好的夜晚,自己拎著酒肉從小舟返回,也是這件房屋里,與許苑云見了上段人生的最后一面。
微風拂面,季平安恍惚間,仿佛聽到了房門關閉的聲音。
再然后,一個柔軟的身子忽然從身后環住了他。
“你……”季平安聲音略顯變調,就要轉回頭去,卻聽到身后傳來許苑云的聲音:“別動。”
“……”季平安只好不動,雙手無處安放,沉默中,他微微側頭看向房間旁邊豎起在角落的等身鏡。
鏡子……也是他發明的。
此刻,鏡中倒映出正緊貼著他,側臉牢牢貼著他的后背的女子。
許苑云身上的長裙在月光下,如水一般,白皙而柔弱的臉孔上蒙著醉人的酡紅。
二人就這樣靠著,空氣的溫度仿佛在上升,漸漸的,只能聽到彼此急促的心跳聲,和呼吸聲。
終于,許苑云輕聲說道:“這次,我不會再讓你跑掉了。”
季平安喉結滾動了下,說道:“我沒想跑。”
許苑云卻抱得更緊了,輕而堅定地說:“我們做道侶好不好。”
這句話,她二百多年前說過,如今是第二次。
不等季平安回答,她繼續說道:
“上次,你說我太年輕,可現在我也有幾百歲了。”
“上次,你說我閱歷太少,看到淺近的就愛,但這次我看了很久,還是覺得無人及你。”
“上次,你說讓我好好冷靜思考,我思考了二百多年,還是這樣想。”
頓了頓,許苑云忽然抬起頭,用下巴盯著季平安的后背,說道:
“現在,你還要拒絕我嗎?”
季平安沉默了下,然后忽然用手,掰開了她抱著自己的手,許苑云臉色肉眼可見地變的蒼白,然后涌上濃濃的失望與自嘲。
然而下一秒,季平安轉過身來,低頭看著近在咫尺的女子,看著她陌生的臉孔,以及熟悉的眼睛。
她的眉眼一如既往的細靜,月光下,皮膚白皙如玉,黑發略顯凌亂地披灑,為這張纖柔的臉孔增添上一絲嫵媚。
二人靠的很近,近到彼此呼吸的空氣,都是從對方口鼻中吐出。
有微風從窗外吹進來,纖柔少女的青絲也隨之而動,仿佛初荷,宛如細柳。
季平安盯著她黑紐扣般的眼眸,說道:
“我過去留下了很多遺憾,但這次重生以后,我改變了一些想法。我發現,過去的一些觀念未必對,也許只有在失去后,才能更清晰地認識到這點。”
許苑云心臟砰砰直跳,咬了咬嘴唇,眼睛亮了起來:
“所以?”
季平安說道:“這一次,我不想留下遺憾了。”
話落,雙手猛地環住了她的細腰,很用力,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里。
“嗤……”布帛破裂聲中,驚呼聲里,許苑云只覺身子一輕,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抱起,騰云駕霧般,便被按在了床榻上。
在這個過程中,她也生疏、笨拙且焦急地,扯下了季平安的腰帶,脫下了他的道袍。
眨眼的功夫,纖塵不染的地板上便被丟了一件件衣物:
外袍、腰帶、鞋襪、罩衫、綢褲……
忽然,交纏的雙方停了下來,許苑云大口喘著氣,躺在柔軟的錦塌上,黑發披散如云,襯托的臉龐格外柔弱,惹人憐惜。
她感受著身上的沉重,黑亮的眼睛與季平安對視,眼中既有羞怯,也有哀求:
“熄燈……”
季平安沒動彈,只是抬起左手隔空一記掌風打出,桌上的油燈火焰抖動了下“噗”的一聲熄滅了。
“關窗……”
“不用……”
繼而,季平安捏住被角,用力一抖,“嘩啦”聲里,棉被鋪開,遮擋了一切。
ps:今天520,現實中過不了,咱就在書里過!我過不了,就讓我的主角過!不能委屈了兄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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