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二章 悟第三百八十二章 悟←→:
他走遠以后,林金榮對坤格說:"你知道嗎,我認為這對他來說根本沒差多少,他本來就是個喜歡東晃西晃和丟三拉四的人。"
"他那拍肚子和悠哉悠哉的模樣,讓我聯想到莊子。"看著亨利搖搖擺擺、邊走路邊說話的瘋樣子,讓林金榮和坤格笑了好一陣。
"好啦,上路吧,"坤格說,"等我背累了這個大背包,再來換你背。"
"現在就給我吧,我喜歡背重東西的感覺。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背重的東西。來吧,老兄,給我吧!"
他們的心情都很愉快,一面走,一面天南地北地暢談。t們談到文學,談到山,談到女孩,談到普琳絲,談到詩人,談到日本,談到各自過去的冒險,而林金榮突然意識到,瘋莫利忘了把曲軸箱油放光,其實是美事一件,否則,林金榮就沒有機會在這蒙福的一天聽到坤格的許多高見了。跟坤格一起登山,讓林金榮聯想起幾個兒時的玩伴,一個是麥克,因為他就像坤格一樣,總是喜歡走在前頭;一個是瓊斯,因為他就像坤格一樣,眼神總是凝視著遙遠的地平線;一個是邦珀,他常常會提醒林金榮小心這個那個("這里水會很深,讓我們到下游一點的地方再過溪吧。"),而且像坤格一樣,對很多事情的態度都極其嚴肅。看著坤格走路,林金榮也仿佛看到了兒時的坤格在清邁東部森林里漫游的樣子。他走起路來的方式就跟他說話的方式沒兩樣。從他后面,林金榮可以看得見他走路的時候,腳尖是微微向內彎而不是往外翹的,但等到要攀爬的時候,他的腳尖就會翹得像卓別林一樣高,以增加腳和地面接觸的面積。途中他們行經一個泥濘的河床,需要打一些濃密的低矮灌木之間穿過,四周還有若干的楊柳。一出河床就是山徑的起點。那里有清楚的標示,而且最近才經山徑清道隊整修過。不過,林金榮們卻在一個地點碰上了一塊從哪里掉下來的大石頭,擋在路上。坤格小心翼翼地把它推到了山下去。"林金榮過去也當過山徑清道員,所以不能忍受這樣的東西。"隨著他們愈爬愈高,雙子湖開始出現在林金榮們下面,而突然間,在它清碧湖水的深處,出現了一些涌著水的洞口,就像一口口黑色的水井,它們就是湖水的源頭。林金榮們還看得見一群群的魚在游來游去。
"啊,這里真像是泰國的早晨,而在無始的時間里,我只是個五歲大的小孩。"林金榮很想坐在路旁,拿出小筆記本,把這里的樣子記錄下來。
"看看那邊,"坤格說,"是胡楊樹。它們讓林金榮想起一首徘句…'那些黃色的胡楊,在談論著文學的生活。'"在這樣的地方,你很容易就可以領略到日本俳句的精粹所在。寫他們的詩人,都是用有如孩子般的清新眼光看世界,而不使用任何文學的技巧或眩人的字句。他們一面往上走一面創作徘句。路現在變得蜿蜒,路旁長滿小樹叢。
"那些貼在山壁上的巖石,"林金榮問,"為什么不會轟隆隆往下滾"
"你這個問題本身就夠得上是一首俳句,美中不足是復雜了一點。"坤格說,"任何真正的俳句,都會簡單得像一碗稀粥,與此同時,卻又能讓人歷歷如繪地看到它所描寫的事物,就像這一首:'麻雀在涼廊里蹦跳,爪子濕漉漉的。'這是正岡子規寫的,我認為是俳句中最上乘的一首。你看,它讓你可以很鮮明地看到麻雀在地板上踩出來的涇腳印,而且雖然只有聊聊整語,卻可以讓你聯想到才剛下過雨,甚至讓你幾乎聞得到涇松針的味道。"
"再念一首給我聽吧。"
"好,這一次讓我自己來寫一首。讓我想想看…'下方的湖…由黑色的井洞噴涌而成。'不,干,這算不上是俳句,經營得太刻意了。"
"那你何不讓它們自己涌出來呢完全不要思考,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看看那里,"他突然高興地喊道,"那些是羽扇豆,看看它們那些纖細的藍色小花。那里還有一些紅色的加州罌粟花。整片山坡簡直就像被灑滿了顏色。再上去,你就會看到一些如假包換的白松樹,我保證你從沒見過那么多的白松樹長在一塊。"
"你對于鳥啊樹啊之類的事情懂得可真不少。"
"還用說,我一輩子都在研究它們。"
他們繼續漫不經心地走著,又談了更多有趣的話題。沒多久,他們就走到一個路彎,而一過路彎,樹蔭就濃密起來。有一條急激的山澗出現在前方,溪水在布滿浮藻的石頭之間沖擊翻騰,滾滾而下。溪上架著一株充當橋梁用的斷樹。他們走上斷樹后,就整個人趴了下來,把頭湊在溪水里,喝了幾大口,任由水濺在臉上,把頭發沾濕。林金榮趴在那里整整一分鐘,享受急激的清涼掠過臉龐的快感。
"你真像是在替雷尼爾麥芽酒打廣告,"坤格喊道。
"我們坐下來享受一下這里的風景吧。"
"老兄,你不知道我們還有多遠的路要走!"
"好吧,反正我還沒有覺得累!"
"你遲早會的,老虎。"
他們繼續前進。在下午太陽的照射下,山徑兩旁的草坡就像是被鍍了一層古代的金粉,蟲子在振翅翻飛,風在被曬得一閃一閃的巖石上輕輕撫拂。有時,山徑會突然轉入一些有大樹遮頂的陰影處,這時候,光線就會變得悠遠。他們下方的雙子湖,現在小得像個玩具湖泊,但湖底的孔洞,仍清晰可見;巨大的浮云倒影在湖心之中。
"有沒有看見莫利"
坤格凝神遙望了好一下子。"我看得到一小團塵埃在移動,那說不定就是他。'不知道為什么,這個下午山徑沿路的景色從草坡上的巖石到羽扇豆的藍色小花到那條轟隆隆的山澗和架在它上面的斷樹都在在讓林金榮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心痛的似曾相識感,就仿佛,林金榮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經來過這里當時,四周的景色和今天一模一樣,與林金榮同行的是一個菩薩同伴,而他們來此,為的是一個更重要的目的。林金榮很想躺在路旁,把一切給回憶起來。這里的樹林讓林金榮的這種感覺尤其強烈,因為它們就像是一個過世已久的親人的臉,就像一個舊夢,就像一首遺忘已久的歌,就像是你已逝童年和已逝成年的黃金水恒歲月。而從他頭頂飄過的那些孤獨而熟悉的浮云,似乎也是在印證他的這種感覺。不時,林金榮腦海都會閃過一些往事的回憶。他開始流汗,并感到有睡意,很相茬草上躺下來睡一覺和做做夢。隨著愈爬愈高,他們也開始感到累了,沒有再交談,看起來更像兩個登山者。經過半小時的沉默后,坤格轉過頭對林金榮說:"這就是我喜歡爬山的理由之一。爬山的時候,你會覺得沒有說話的必要,因為單靠心電感應——就像動物一樣——就足以讓你跟同伴溝通。"他們各自浸沉在自己的思緒里。坤格的走路方式,正如前面提及的,是一種步幅很大的大踏步,而慢慢地,林金榮也摸索出適合自己的步伐來。那是一種緩慢的、耐心的短步,速度大約是每個小時一公里。就因為這樣,林金榮總是落后在坤格大約三十碼后面,而每當他們想到一首俳句,就會用喊的喊給對方聽。終于,他們走到了山徑的頂點,接下來已經沒有嚴格意義下的路,有的,只是一片如夢似幻的綠茵地和一個漂亮的水潭。綠茵地再過去,是一望無際的大卵石。
"接下來我們就只能靠'鴨子'認路了。"
"'鴨子"是什么東西"
"看到前面那些大卵石沒有"
"看型剛面那些大卵石沒有老天,前面連綿五公里都是大卵石!"
"看到那棵松樹附近的大卵石上面的小石頭堆沒有那就是一只'鴨子',是其它登山者所做的記號,也搞不好是我四五年前來這里登山時留下的,我不記得了。我們在大卵石之間前進的時候,要放亮眼睛,看看哪里有'鴨子'。跟著它們走,就知道路大約是怎么個走法。當然,即使沒有'鴨子',我們也不用怕會迷路,因為林金榮們要去的臺地就在河谷盡頭那塊大山巖的后面就在那里,看到沒"
"臺地?老天爺,你不是說,那上面還不是峰頂吧"
"當然還不是。等我們爬到了臺地,再爬上一片巖屑坡和爬過更多的山巖后,就會去一個不比眼前這個水潭大的高山湖泊,之后,再來一趟一千英尺幾乎垂直的攀爬,我們就會到達世界的最頂部。到時,整個曼谷都會在你眼底,甚至可以看到部份的大海,而風則會直接灌進你的褲管里。"
"哦…那需要多久時間"
"我們唯一能指望的,就在人夜前到得了上面那片臺地。我雖然叫它臺地,它事實上不是臺地,而只是"高山間的一片巖棚。"
但林金榮覺得,山徑盡頭的這個地點就已經有面漂亮的了。林金榮說:"老哥,你看看這四周"這里是一片如夢似幻的綠茵地,一邊的邊緣長滿松樹,有水潭,有清新的空氣,有滾滾的金色浮云…"我們何不干脆就在這里過夜我認為我看過有比這里更美的地方。"
"這里根本不算什么。這里漂亮固然是漂亮,但等到你第二天早上醒過來,卻說不定會看見有四十個高中老師在附近煎培根。但在上面的臺地,我卻可以用腦袋向你保證,你絕對不會看到半個人。就是有,也頂多是一或兩個登山者。但在這種季節,我不認為會有其它的登山者。另外,你知道隨時都有下雪的可能嗎如果我們今晚睡這里,而又碰到下雪,你和我就會玩完。"
"好吧,坤格。不過讓林我們先休息一下,喝點水和欣賞一下四周的景色吧。"他們都累了,但心情仍然高昂。他們攤開四肢在草地上躺了一下,然后繼續進發。幾乎草地一結束,大卵石就開始了。自踏上第一塊大卵石以后,他們唯一的動作就是在大卵石與大卵石之間跳躍。兩旁是高聳的峭壁,就像河谷的兩面墻。一直到大山巖的下面,他們都會是在大卵石之間移動。
"大山巖的后面有什么"
"有長長的草,有灌木叢,有零散分布的大卵石,有漂亮的山澗,有參天大樹。還有一塊比艾瓦的房子大兩倍的大卵石,它斜靠在另一塊同樣大小的大卵石,形成一個凹進去的空間,可供我們夜宿。在里面生個營火,熱力就會從巖面反射回來,無比暖和。過了那里,就不會再看到草或樹木,那時,我們就差不多在三千米高了。"
因為林金榮腳上穿的是網球鞋,所以在大卵石之間跳躍易如反掌。但過了一會兒以后,林金榮才注意到坤格的跳躍姿勢有多優雅,簡直就跟從容漫步沒兩樣,有時他還會故意在半空中把兩只腳剪一下。林金榮跟著他的每一步跳了一下子,但不久就發現最好還是按照自己的韻律和挑適合自己的大卵石跳。
"在這一類地點攀爬的秘訣就像禪,"坤格說,"什么都不要想,只要像跳舞一樣往前跳就可以。那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甚至比在單調乏味的平地上走路還要容易。你在每一跳之前固然都會有很多選擇,但不要猶豫,只管往前跳,然后你就會發現,你已經落在下一塊你沒有經過刻意選擇的大卵石上面。這完全跟禪一樣。事實果真就像他所說的那樣。
他們沒有再談太多的話。林金榮的腿部肌肉開始累了。他們花了幾小時大約三小時才爬上了那個長悠悠的河谷。時間已屆下午的尾聲,日光漸漸轉為琥珀色,而巨大的峭壁陰影也開始斜曳在河谷里那些干燥的大卵石上。但這些陰影不但沒有讓林金榮害怕,反而再一次讓林金榮心生那種似曾相識之感。"鴨子"都是被安排在最顯眼的地方,它們通常都是由兩片扁平的石頭迭在一起構成,有時最上頭還會有一塊圓形小石頭,當裝飾之用。這些由先前登山者所留下的記號,其目的是讓人在巨大的河谷里往上爬的時候,可以省去一或兩公里的路程。往上走這段時間,那條轟鳴的山澗一直跟在他們旁邊,只是寬度愈來愈窄、水聲也愈來愈細。現在林金榮已經看得見,這山澗是從河谷頂部那塊大山巖(現在離林金榮們約一英里遠二個黑色的大凹口上流出的。
背著一個大包包在大卵石之間跳來跳去,要比想象中容易許多。只要你抓得住韻律,就不用擔心會踩空摔倒。每次往回望,他們身處的高度和遠方群山環繞的地平線都會讓林金榮張口結舌。剛才他們歇過腳的那片漂亮的綠茵地,現在看起來就像一個阿登森林的小幽谷。之后,路更陡了,太陽也更紅了,積雪也開始出現在一些巖石的陰影處。沒多久,河谷盡頭那塊大山巖就逼臨他們上方。這時,林金榮看到坤格把背上的背包扔到地上,手舞足蹈地招林金榮到他的位置。
"好了,我們可以先把裝備卸下。爬到大山巖后面的淺溪和營地就只剩幾百米的路了,我還記得位置。你不妨在這里休息休息,甚至打個盹,林金榮則先上去探一探。林金榮喜歡一個人在山上閑逛。"
好吧。于是林金榮就坐了下來,把濕襪子和濕內衣脫掉,換成干的,然后盤腿休息,吹口哨吹了大約半小時;這是一件怡人的差事。坤格在半小時后回來告訴林金榮,他已經找到營地。林金榮本來以為那不會有多遠,但結果他們又在陡峭的大卵石河谷里跳躍了幾乎一小時,才到樓大山巖后方的臺地。又走了兩百米左右,林金榮就見到一塊巍然聳峙于松樹之間的灰色大巖石。這里真是)片洞天福地:地上積著雪,草上也是雪跡斑駁,有一些潺潺而流的小溪,風在吹,兩旁都是巨大靜默的巖石山脈,還有陣陣石南的味道。他們涉水走過一條只有一手深淺、純凈得像珍珠的小溪后,就到達灰色大巖石下方的凹洞,洞里有一些先前登山者所留下來的圓木頭。
"馬杭峰在哪里"
"從這個位置是看不見它的,但繞過那里以后"他指著臺地遠方一片向右彎的巖屑坡說,一,再走兩公里左右的路,我們就會到達它的山腳下。"
"哇噻,那得又要花我們一整天!"
"跟我一道的時候可用不著,金榮。"
"好吧,大哥,死不了人。"
好吧,現在林他們不妨放輕松,享受享受,再煮頓晚餐,等活寶莫利上來。
他們把背包放下,把里面的東西統統拿出來,然后坐下來抽煙。兩邊的峭壁都鍍上了一層粉紅色,它們上面覆蓋著的粉塵,都是打從無始的時間開始以來一直累積到現在的。圍在他們四周的這些巉巖怪物讓林金榮有害怕的感覺。
"它們好靜!"林金榮說。
"可不是,老兄。你知道嗎,在我看來,一座山就是一個佛。想想看它們有多大的耐性千萬年來就這樣坐著,默默為眾生禱告,祈求我們可以完全擺脫苦惱與愚昧。"坤格拿出茶葉,撒了一些在一個錫制的茶壺里,然后又生了一個小火(太陽還沒有小山,還不用生太大的火),靠著一根插在大石頭堆里的枝條,把茶壺懸在火上加熱。一會兒工夫,水就開了,他把熱騰騰的茶從茶壺注人了兩個也是錫制的杯子里。水是林金榮從小溪里打來的,冷冽純凈得像雪和天堂的水晶眼瞼,因此,它泡出來的茶,也是林金榮有生以來喝過最純凈和最解渴的。它會讓你想要一喝再喝,會為你的胃注入一股溫熱。
"現在你應該明白東方人對茶的激情了吧"坤格說,"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那本《茶經》嗎據它形容,第一口茶會讓人愉快,第二口會讓人喜樂,第三口會讓人靜謐,第四口會讓人陶醉,第五口會讓人狂喜忘形。"
"對,就像老朋友一樣。"
他們挨在它扎營那塊大巖石非常龐然,有三十英尺高,底部也是三十英尺寬,近乎一個完美的正方形。巖壁上長著些扭曲、斜倚的樹木,從上方窺伺著他們。巖石的基部從下向上彎出,形成個凹室般的空間,所以說如果下雨的話,他們將可獲得部份的遮蔽。"這塊大塊頭是怎樣會來到這地方的"
"說不定是冰河退卻的時候留下來的。看到那邊那片雪原沒有"
"嗯。"
"那就是冰河的遺跡。但這塊大巖石也有可能是從一些古老得超過想象的史前山脈滾落到這里的,或是侏羅紀地底大爆發時從地底迸出來,落在這里來。金榮,你明白嗎,你坐在這個地方,可不是一間柏克萊的咖啡廳,而是世界的起始和結束之地。看看四周的佛是多么的有耐性,他們正在無言地看著我們。"
"你說你曾經一個人來過這里"
"對,一待就是幾星期,就像繆爾一樣。我會在石英巖的巖脈之間爬來爬去,不然就是為營地做些花束,或是赤身露體走來走去、唱唱歌和做做晚餐。"
"坤格,我要向你致敬。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小貓和最了不起的人。上帝可以為證,我說的是真話。我真高興可以從你身上學到那么多。這個地方也讓我感到敬虔,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我是個常禱告的人,但你知道我用的是什么樣的禱告詞嗎"
"什么樣的"
"禱告的時候,我會坐下來,在腦子里把我的所有朋友、親戚和仇人一個接一個想一遍。我想他們的時候不會帶著任何的情緒,不會有愛憎、憤怒或感激,什么都不會有,就只是單純的想著他們的樣子和說類似以下的話:'坤格和尚,他同樣是空,同樣值得我愛,也同樣具有佛性。'接下來再想另一個人和為他禱告:'大衛,他同樣是空,同樣值得我愛,也同樣具有佛性。'當然,我并不會真的把他們的名字說出來。當我念到'同樣都有佛性'"這句話時,我就會想到他們的眼睛,就像你盯著莫利眼鏡后面的藍眼睛一樣。'同樣都有佛性"這句話就是自自然然會讓我想到他們的眼睛,而當你想著他們的眼睛時,你就會突然看到他們的佛性,即使對方是你的仇人也是一樣。"
"了不起的禱告金榮,"說著,他就從身上掏出筆記本,把林金榮說的禱告詞記下,難以置信地搖頭。"非常非常了不起,我要拿它去給我在日本認識的僧人看看,金榮,你這個人真不錯,唯一的毛病只是不懂得來像這樣的地方透透氣,而任由這個世界的壞東西把你淹沒,讓你惱火…雖然我說過比較是可憎的,但我現在說的卻是事實。"
他把保加麥、兩袋脫水蔬菜和其它需要的材料倒到鍋子里,準備黃昏時再加水加熱。之后,他們開始等待莫利的吆喊聲。但左等右等,吆喊聲始終沒有出現。他們開始為他擔心。
"我最怕的就是他在大卵石河谷跳躍時摔斷了腿,那他就會孤立無援。一個人來這里登山是很危險…我是一個人來過,但我可是個中好手。是一頭山羊。"
"我開始餓了。"
"哎,我也是,希望他馬上就到。我們四處走走,吃些雪球和喝些水來打發時間吧。"
他們走型臺地的最末端東走走、西瞧瞧,然后又往回走。現在,太陽已落到河谷西壁的后面了,天色愈來愈暗、愈來愈粉紅,溫度也愈來愈冷,而更多不同色調的紫,也偷偷從參差的山巖上冒了出來。天空變深邃了,甚至已經可以看得見一兩顆蒼白的星星。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一聲"哈呢啊嚕嚕"從遠處傳來。坤格馬上跳到一塊大卵石的上面吆喊:"嗚呃,嗚呃,嗚呃"。接著遠方又是一聲"哈呢啊嚕嚕"。
"他距離多遠"
老天,從這聲音判斷,他甚至連開始也談不上呢。他現在還沒有到達大卵石河谷。
看來,他今天晚上是怎樣也到不了他們這里來的了。"
"那我們要怎么辦"
"我們坐在山崖邊等他個把鐘再做決定吧。我們帶些花生和葡萄干一道去,一面等他一面啃。說不定他現在的位置要比我判斷的近。"
他們走到那塊可以俯視整個河谷的懸崖上。坤格以嚴謹的趺坐姿勢坐在一塊石頭上,拿出他的木頭念珠祈禱。他把念珠拿在手上,用大拇指自上而下一顆一顆念珠地拈,眼睛直通通的望著前方,全身一動不動。林金榮坐在另一塊巖石上,盡可能讓身體保持平衡。他們都只是靜靜地打坐,沒有說話。但他們兩個之中,只有林金榮是閉著眼打坐的。四周寧靜得就像一片濃烈的喧鬧。因為有巖石阻隔的緣故,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聽不到山澗的水流聲。在這等待的中間,他們又聽到了好幾次憂郁的"哈呢啊嚕嚕",而他們也發出了回喊,只是每一次,都只覺得他的距離愈來愈遠。當林金榮再次張開眼睛的時候,粉紅色的天光變得更紫了。星星開始閃爍。林金榮陷入了更深邃的沉思狀態,感覺四周的山巒確實就是佛和他們的好朋友。一想到偌大一個河谷里只有他們三個人,林金榮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三,一個神秘的數字:應身、報身、法身。林金榮在心里為可憐的莫利的禱告,為他的安危以至于永恒的福氣禱告。每一次當林金榮睜眼看到坤格在巖石正襟危坐的樣子,都覺得滑稽和想笑。不過,四周的山巒卻顯得無比的莊嚴,坤格也是,以致于林金榮也變得無比莊嚴。在這種環境里,就連笑也會是莊嚴的事。
天色很美。粉紅色的天光都消退后,一切就籠罩在紫色的暮靄之中,而寧靜的喧囂則像一股鉆石波浪一樣,穿過他們耳朵的門廊,足以安撫一個人一千年。林金榮也為坤格做了禱告,祈求他未來會獲得平安、快樂,最后可以實現佛性。林金榮只感到完全的嚴肅和完全的快樂。
"巖石是空間,"林金榮心里想,"而空間是幻象。"林金榮有千萬個思緒,坤格也是。林金榮對于他張開眼睛打坐的方式有點詫異。而尤其讓林金榮詫異的,是這個熱中研究東方詩歌和人類學和鳥類學和書本中的一切而且常常單獨爬到崇山峻嶺的人,還會突然拿出一串念珠來做莊嚴的禱告,"如古代生活在沙漠里的老和尚。在鋼鐵工廠和飛機場遍布的泰國,會出現這樣一號人物,更是奇上加奇。有坤格這樣的人在,表示這世界還不算太沒有希望。林金榮為此而感到高興。林金榮全身的肌肉都酸痛得要死,而肚子也餓得要命,不過,能夠坐在這里和另一個充滿熱情的年輕人為這個世界禱告,這件事所帶給林金榮的安撫,就足以勝過一千個吻和一千句柔情話。終有一天,某種永恒的東西會從銀河向他們那被未被幻象遮蔽的眼睛開啟的,朋友。林金榮很想把這一切想法告訴坤格,但林金榮又知道,說與不稅都是沒有分別的,何況,即使林金榮不說,他也一樣會知道。金黃色的山脈依舊默默無言。
再一次傳來莫利的吆喊聲時,天已經全黑了。坤格說:"到此為止了,走吧,他距離這里還遠得很。我想,如果他是有大腦的話,理應知道自己該在下面那片線茵地過一夜。
我們回去做晚餐吧。"
"好吧,"林金榮說,然后,在連喊了好幾聲"嗚呃"之后,他們就掉頭離開,把可憐的老莫一個人留在無邊的黑夜里。他們知道他是有大腦的,而事實證明也是如此。那個晚上,他裹著兩張毯子,躺在充氣床墊上,在那個有水潭和松樹的綠茵福地睡了一夜。這是第二天早上他告訴他們的。
擱下莫利回到營地后,林金榮先是找來一些小樹枝來當引火物,然后又去找了一點大一點的柴枝,最后則是拖回來一些巨大的圓木頭:晅樣的圓木頭到處都是,一點都不難找)。他們生起的篝火,大得足以讓五英里外的人看見,不過,由于他們生火的地點位于大山巖的后面,所以莫利不可能會看得見。營火釋出大量的熱,而巖壁在把熱吸收以后,又會反射到他們身上來,所以,他們就有如置身在一個熟烘烘的房間里。不過,他們的鼻尖卻是冷冰冰的,它是她們四處找木柴的時候被冷著的,至今還未能恢復過來。
坤格把水加到放著保加麥的水里,加以煮沸,一面煮一面攪,與此同時,還忙著把巧克力布丁的材料混合、煮開。此外他還泡了一壺茶。晚餐很快就就遂了,他們一面吃一面笑。
那是林金榮吃過最美味的晚餐。在火堆的橘色光焰的上方的,是數不勝數的滿天星星,它們又冷、又藍,又銀光閃閃,而他們放在火上煮的食物則是粉紅色和暖洋洋的。而果如坤格先前所預言的,林金榮的酒蟲完全沒有蠢動。林金榮根本忘了喝酒這回事。海拔太高了,一天的攀爬太勞累了,而空氣也太稀薄了。單是空氣本身,就足以讓你醉得七葷八素。那是一頓豐盛的晚餐。他們使用的餐具是筷子。不知道為什么,用兩根筷子夾著食物,細口細口地吃,味道特別好。達爾文的 適者生存理論顯然是最適用于中國的:因為如果你不善于使用筷子,那么,在習慣一大家人一起吃飯的中國家庭里,你肯定會餓死。為免餓死,林金榮最后干脆改為用手。
吃過晚餐后,坤格勤快地拿出鋼絲刷去刷鍋子,又吩咐林金榮去打水。林金榮用一個以前的登山者留下的罐子,打了水回來。"通常,我都不會洗我的碗盤的,只會用我的藍色印花大手帕把它們包起來,因為洗與不洗,對我來說是沒有差別的…當然,位于麥迪遜大道上那家生產狗皮肥皂的英國公司,是不會欣賞林金榮這小小的智能的。唉,老哥,這個世界真是顛三倒四的。告訴你一件事情,每次登山,如果晚上不拿出星圖來看看,我就會渾身不對勁。你知道嗎,在我們頭頂的這些玩意兒,要比你最喜歡的《楞嚴經》里面的妖魔還要數不勝數。"說著,他就拿出他的星圖,看看天空,又看看星圖,緩緩左右移動了一下身體,然后說:"現在正正好是晚上八點四十八分。"
"你怎么知道的"
"因為如果不是八點四十八分的話,天狼星就不會是在現在的位置上。…金榮,你知道我喜歡你哪一點嗎是你的說話方式。你說話的方式會讓我憶起這個國家真正的語言,也就是工人的語言、鐵路員的語言、伐木工的語言。你有聽過這些人怎樣說話的嗎"
"我當然聽過。我曾經在休斯敦搭過一個油罐車司機的便車。當時是午夜。先前,有一個男人把我載到他經營的一家汽車旅館前面,說如果林我接下來攔不到便車,可以睡在他房間的地板上。我當然不干。林金榮在空蕩蕩的公路上等了大約一小時,那油罐車就出現了,司機是個切羅基人,說自己叫約翰遜或阿利·雷諾茲之類的。上車后,他對林金榮說:'噯,小老弟,你曉得嗎,在你還不知道河水是啥氣味的時候,咱就已經撇下了媽媽的小屋,到西部來翻滾,像瘋子般拚了老命在東德州的油田開來開去…'一路下來,他說的全是這一類有韻有調的話,而每說到押韻處,他就會猛踩離合器和換檔。一整個晚上,他都以九十公里的時速呼嘯前進,而他說的故事,則跟著他的車子一起跌宕起伏。真是精彩透了。我認為他說的話根本就稱得上是詩。"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真可惜你沒有聽過伯尼說話,我覺得你應該到斯卡吉特縣走走,去聽聽他是怎樣說話的。"
"沒問題,我會去的。"
坤格跪在地上,時而看看星圖,時而向前探身一點點,伸長脖子,透過巖壁上的枝椏,望向天上的星星。他的這個姿勢,加上他顎下的小山羊胡,加上他后面那塊嶙峋的巨石,在在讓林金榮聯想到一個身在曠野的中國禪師,而他手上的星圖,則仿佛是一部佛經。過了一會兒以后,他就到雪堆去把巧克力布丁拿回來。布丁現在已經凝固了,美味得非筆墨所能形容。
"也許我們應該留一些給莫利。"
"這東西無法保存,太陽一出來就會融化掉。"
營火已經停止了搖曳,只剩下一堆燒紅的木炭,但還是有六英尺那么高。夜愈來愈讓人感覺到它冰晶般的寒意,但木炭所釋出的煙味,卻美味得像巧克力布丁。林金榮獨個兒沿著結冰的淺溪走了一下子,后來又在一墩土上面打坐,河谷兩旁巨大的山壁,就像黑壓壓的沉默觀眾。不過,溫度冷得讓人無法這樣打坐超過一分鐘。林金榮回到營地的時候,坤格仍跪在地上觀看星星,在這個超拔于俗世一萬英尺高的所在,這真是一幅讓人感到平靜和安詳的書面。
坤格這個人還有一個讓林金榮詫異的地方:他總是不吝送別人東西,總是力行佛教所說的"布施波羅蜜",亦即完全的布施。
現在,當林金榮回到營地,在火旁坐下之后,坤格就對林金榮說:"金榮,我看也是你該擁有一串護身念珠的時候。"他把一串褐色的木頭念珠遞給林金榮。一顆顆亮澤的珠子用一根粗繩子串著,形成一個漂亮的環形,在繩結的地方,是一顆大一點的珠子。
"哇啊,這不是你從日本帶回來的嗎,我怎么能接受!"
"沒關系,我還有一串。你今天晚上告訴我的那篇禱告詞,完全值得我送你這串念珠。"幾分鐘之后,他把剩下的巧克力布丁全部挖出來,把大部分分給林金榮吃。在安排睡袋的時候,他也讓林金榮睡在比較靠近火堆的位置。他是個經常力行布施的人,而林金榮也從他身上學到了這一點。一星期后,林金榮送了他一件林金榮在"好心人"商店里找到的幾乎全新的內衣。不過,他馬上就回送林金榮一個可以用來裝食物的塑料盒子。有一次,林金榮開玩笑地送了他一朵林金榮從艾瓦的院子里摘來的大花,一天之后,他很鄭重地回送了林金榮一個小花束。"你把我的網球鞋留著穿吧,"他又說,"我還有一雙,雖然比較舊,但穿起來一樣舒服。"
"哎呀,我可不能拿走你的所有東西。"
"金榮,難道你不曉得,送東西給別人是一種福氣嗎"他送人東西的態度也相當迷人:他從不會洋洋得意或興高釆烈,反而是帶著點憂愁。
他們在十一點左右鉆進睡袋,而氣溫已在零度以下。林金榮們聊了一會兒,直至其中一個沒有再答話為止,很快,他們就都睡著了。他打呼的時候林金榮醒過來了一下。林金榮靜靜地躺著,望著天上的星辰,在心里感謝上帝讓他能夠來到這座高山上。林金榮的腿酸已經恢復了許多,整個身體都感到精力充沛。行將熄滅的木柴所發出的劈啪聲,仿似是坤格對林金榮所作的祝福。林金榮望向他,看見他的臉半埋在睡袋里。他那蜷曲著的身軀蜷得就像凝聚著強烈的向善熱望是方圓幾英里的黑暗內林金榮唯一看得見的東西。林金榮心里想:"人真是有夠奇怪的東西…正如圣經上所說的:'誰又能估量得到那向上仰望者的精神高度呢"這個小伙子雖然比林金榮要年輕十歲,卻重新喚醒了林金榮早已遺忘的理想與歡樂,讓林金榮看起來像個笨蛋。最近這些年來,林金榮一直生活在酗酒和失望中。但對他來說,沒有錢又有什么分別呢他根本不需要錢,唯一需要的是一個背包、一些可以裝干糧的塑料袋子和一雙好的鞋子,好讓他能來到像這樣的好地方,享受百萬富翁才享受得到的歡樂。但試問,又有那個飽食終日的百萬富翁爬得到這里來呢,那可是需要一整天的艱苦攀爬啊。"林金榮對自己許諾,要展開一種全新的生活。"林金榮要背著一個背包,走遍整個西部、爬遍東部的所有山,所有沙漠,走出一條清凈的道路。"林金榮把鼻子埋在睡袋下面,慢慢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四周是一片黎明時的銀亮。
地里的寒氣滲過了尼龍披風,滲過了睡袋,鉆到林金榮的脅下。林金榮的每一下呼吸都化成了水氣。但林金榮只是翻了個身,就繼續睡去。林金榮做了很多夢,但一律都是清純冷冽得像冰水的夢,都是快樂的夢,不帶絲毫的夢魘。
再次醒來的時候,太陽就像一個鮮亮的橙球,從東方的懸崖峭壁上方照灑過來,穿過芬香的松樹枝椏,落在林金榮身上。林金榮感覺自己像個星期天早上醒來,準備好要穿上吊帶褲大玩特玩一整天的小孩。坤格已經起來了,正坐在一個小火堆前唱歌和對著雙手哈氣。地上都結著白霜。突然,他站了起來,往前奔了一小段路,猛喊:"哈呢啊嚕嚕。"謝天謝地,他們聽到了莫利的回喊聲。
他現在的位置,要比昨天晚上接近他們。"他在路上了。起來吧,金榮,來喝杯熟茶吧,它會讓你生龍活虎的!"林金榮爬了起來,從睡袋里把網球鞋給抄了出來;它們在睡袋里放了一整晚,現在暖呼呼的。穿上球鞋和戴上貝雷帽后,林金榮上下跳了一下,然后在草地上跑了幾條街那么遠。那條淺溪的溪面都已經結冰,只余中間的部份,像一條小水溝一樣,叮叮咚咚地流著。林金榮趴在溪邊,喝了一大口水,讓水把臉沾濕。這個世界沒有什么比在清晨的高山上用冰水洗臉更怡人的了。坤格把昨晚的剩菜加熱,充當早餐,它們美味依舊。之后,他們走到大山巖的邊緣,向莫利大喊了幾聲"
嗚呃",而突然間,他們看得見他了。他離他們大約兩英里,正在河谷里奮力攀爬著,看起來就像一只在巨大的"空"里吃力往前爬的小蟲子。"瞧,那個小黑點就是咱們的寶貝朋友莫利吶。"坤格用伐木工慣用的逗趣洪亮聲音說道。
不到兩小時,莫利就到達了能夠和他們說話的距離,而一跳過最后一塊大卵石以后,就開始說起話來。他們則坐在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石頭上等他。
"'女士之友協會'要我來給你們兩個小伙子傳話,問你們是不是有興趣把藍綬帶別在襯衫上。她們說剩下的粉紅色檸檬汽水還有很多,而馬特爵士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你們認為她們是不是有必要研究一下最新的中東局勢或是學習學習品嘗咖啡對于像你們兩位文學紳士,我想她們應該多注意自己的禮節…"他就這樣說個沒完沒了,而且沒頭沒腦地向著快樂的藍天吆喊了幾聲"哈呢啊嚕嚕I。因為爬了一個早上的山,他流了不少的汗。
"你準備好爬馬杭峰了嗎,莫利"
"等我把腳上的濕襪子換掉就行。"←→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