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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一章 山旅第三百八十一章 山旅 “你大學時代都在干些什么”
“夏天我都會到山上當政府的林火觀察員——我建議你在接下來的夏天去體驗一下這種生活。至于冬天,林我會常常滑雪和拿著根T字形拐杖,神氣奕奕在校園里逛來逛去。我還爬了很多又高又漂亮的山,其中包括雷尼山。有好幾次我都幾乎要爬到它的峰頂,但都功敗垂成。有一年,我終于辦到了,在峰頂上刻下我的名字——峰頂上可以看到的名字寥寥無幾。我還爬遍了喀斯喀特山脈。我也當過伐木工。我一定得要找一天把我在西北部伐木的浪漫經驗說給你聽,就像你告訴我你的鐵路之旅一樣。你真應該到伐木區去看看那些窄軌鐵軌的,林金榮保證你會喜歡。在冬天的清晨,當你的肚子里裝滿著薄烤餅和黑咖啡,向著第一根大圓木舉起雙刃斧的時候,那種感覺,世界上沒有別的事情可以比擬。”
“你說的這個,和我遐想中的大西北很相似:印度人,西北騎警…”
“嗯,你可以在加拿大那邊看到他們,在卑詩省那邊。我曾經在爬山的時候碰到過幾個。”經過羅比咖啡廳的時候,他們從櫥窗往內張望,看看有沒有坐著他們認識的人。艾瓦就在里頭工作,當兼職的侍者助手。在柏克萊的校園里,林金榮和坤格兩個穿著破舊衣服的人,看起來就像兩個外星人。事實上,坤格早被校園一帶和大學里的人視為是一個我行我素的怪胎。這沒有什么好奇怪的,因為不管是哪所大學,只要有固有血有肉的人出現,就都會被視為異類。事實上,大學不過是為培訓沒有鮮明面目的中產階級而設的學校吧了。這些人最具體的象征,就是位于校園外圍那一排排帶草坪的高級房子。這些房子的每個起居室里面都有一部電視,而房子里的每個人都是坐在電視前面,同一時間看著相同的電視節目,想著相同的事情。但坤格卻屬于完全不同的族類:他愛好的是潛行于曠野中聆聽曠野的呼喚,在星星中尋找狂喜,以及揭發我們這個面目模糊、毫無驚奇、暴飲暴食的文明不足為外人道的起源。“所有這些人,”坤格說,一蹲的都是白色的磁磚馬桶,他們整天躲在廁所里用肥皂洗手,而且暗地里想把肥皂給吃掉。”坤格是個腦子里有一百萬個想法的人。
他們走到他的小屋時,天已經黑了。一進門,就可以聞到一股燒過的木柴和葉子的味道。等坤格把他要帶的東西都收拾停當,林金榮們就往莫利的家走去。莫利是個四眼田雞,極有學問,但卻非常怪胎,甚至比坤格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是大學里的圖書管理員,朋友不多,為人熱愛爬山。他住的小屋位于柏克萊后方一片草坪,里面到處都是登山的書籍和照片,地上撒滿背包、登山靴和滑雪板。林金榮第一次聽他說話時很感錯愕,因為他的調調跟卡埃特完全一模一樣,后來林金榮才知道,他們原來是老朋友,常常相約一起爬山。至于他們是誰在學誰說話,林金榮無從得知。不過,要猜的話,林金榮會猜是卡埃特受莫利的影響。莫利說的話,刻薄、辛辣、費解、結構復雜和包含千百個意象。當林金榮們走進他的屋里的時候,看見他身周圍繞著一群朋友(那是是一個奇怪的組合,有一個是中國人,一個是來自德國的德國人,還有一些大學生模樣的人)。莫利看到林金榮們就說:“我打算帶我的充氣床墊一起去。你們兩個自虐狂愛睡在又冷又硬的地上,那是你們家的事,但我卻非要有個防風濕的輔助器材不可。這床墊可是我從曼谷曠野的海軍用品商店花了十六美元買來的。為了找它,我開了一整天的車到處兜來兜去,一面開一面納悶一個人是不是穿了四輪溜冰鞋就可以從廣義上稱自己為一部汽車。”他說的話,盡是這一類林金榮固然聽不懂,而別人看來也摸不著頭腦的不知所云。雖然他一直喋喋不休,但看來誰都沒有認真在聽。盡管如此,林金榮一看到他就對他產生好感。當林金榮和坤格看到他準備帶到山上去的一大堆東西時,都不禁嘆了一口氣,因為那根本就是一堆垃圾:除橡皮充氣床墊以外,還有鶴嘴鋤和一些林金榮們、水遠不會用得著的裝備,甚至還有罐頭食物。
“莫利,你要帶鶴嘴鋤的話,我是不反對,雖然我不認為我們會用得著鶴嘴鋤。但至于那些罐頭,我就勸你不要帶了,因為你這樣等于是讓自己多背上幾罐的水。難道你不知道,在山上面,我們想要多少水就有多少水嗎”
“嗯,我只是覺得,一罐這種緬甸雜碎罐頭,可以讓晚餐生色不少罷了。”
“我帶的食物盡夠我們三個人吃的了,走吧。”
莫利繼續說了好一陣子的話,一面說話一面找東找西,把東西收進他那個龐大笨重的硬框登山背包里,然后才跟他的朋友道別。他們坐上他那輛英國車的時間大約是十一點。他們要取道特雷西,前往布里奇波特。到布里奇波特之后,他們還得在一條湖邊道路開上八英里,才會到達山徑的起點。
林金榮坐在后座,而坤格和莫利坐在前座聊天。莫利是個不折不扣的神經病。有一次(后來發生的事),他帶著一夸脫的蛋奶酒來請林金榮喝,但林金榮卻興趣卻卻,要求他開車載林自己去買酒。上車后林金榮才知道,他找林金榮是另有目的。他是想林金榮跟他來某個女的家里去,充當他們的和事佬(至于他們之間出了什么問題,林金榮則不得而知)。那女的打開門看到是林金榮們,就砰一聲把門闔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金榮問,但莫利只是語焉不詳地回答說:“說來話長。”林金榮始終弄不懂他在搞什么鬼。又有一次,他因為注意到意到艾瓦的房子里沒有彈簧床,所以有一天,他帶著一張巨大的雙人床墊,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前,說是要送給他們。他走了以后,他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床墊搬到谷倉去。他后來又接二連三的帶了一些他們根本用不著的東西要送他們,其中包括一些大得抬不進門的書架。總之,不管從任何角度來看,他都是個怪到了極點的人。而現在,他們就是坐在這個怪人的車上,往特雷西馳去。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說話。不管談到什么,坤格每說上一句,他就要說上十二句。例如,當坤格這樣說:“我最近覺得自己很有求知欲。我打算下星期看點鳥類學方面的書籍。”莫利就會這樣說:“誰沒有一個到過利維拉把皮膚曬得棕黑的女朋友,誰都會有求知欲。”
每一次他說了些什么,都會轉臉看看坤格;而他在說他那些不知所云的“笑話”時,總是故意面無表情,裝出一副冷面笑匠的模樣。林金榮根本聽不懂他的奇言怪語,不明白在曼谷的朗朗天空底下,怎么會有這種饒舌的滑稽角色。如果坤格談及睡袋的話題時,莫利就會打岔說:“我打算擁有一個淺藍色法國睡袋,那是我在溫哥華看到的。那是最不適合加拿大人的一型睡袋,卻最適合黛絲使用不過。每個人都想知道黛絲的祖父是不是個碰見過愛斯基摩人的探險家。我自己就是從北極來的。”
“他在說些什么"林金榮從后座間坤格。他回答說:“他只是一部有趣的錄音機罷了。”
林金榮告訴他們,自己有靜脈曲張的毛病,擔心明天的登山會讓情況惡化。莫利聽了以后就說:“你們覺不覺得靜脈曲張這個字的發音和睡覺的聲音很像”而當林金榮談到有關西部人的話題時,他說:“我就是個笨口拙舌的西部人…看看我們給英國人帶來了什么樣的成見。”“你是個神經病,莫利。”“我不知道,也許是吧。但如果我是個神經病,我就會預留一份引人發噱的遺囑。
”然后,他又沒頭沒腦地說:“我很榮幸可以跟兩個詩人一起去爬山。我打算要寫一本書,是關于拉古薩的。那是中世紀晚期一個濱海的城邦共和國,在它那里,階級問題已經獲得了徹底的解決,不復存在。馬基維利曾經在那里擔任過秘書官。黎凡特諸國有一整代人都是以拉古薩語作為外交語言。當然,這是土耳其人的壓力所造成的。”
“當然。”他們異口同聲回答說。
這就是莫利。這時候,汽車開始開在了山麓上。林金榮們途經一些陰沉沉的小鎮,并在其中一個停下來加油。街道上空蕩蕩的,只看到一些一身貓王打扮,等著找誰來揍揍的家伙。不過,在他們后面,卻有一條清新的山澗在滾滾流動,給人一種高山就在不遠的感覺。那是一個清澈柔美的夜,而最后,他們終于開在了狹窄的山路上,確定無疑地向著高山前進。高大的松樹開始出現在路旁,偶爾還看得見一些懸崖峭壁。空氣寒冷而讓人振奮。這個晚上,湊巧也是狩獵季開始的前一個晚。在途中一家酒吧停車小酌時,他們看到許多戴著紅色鴨舌帽、穿著羊毛襯衫、車廂里裝滿槍枝彈藥的獵人。他們興致勃勃地問林金榮等人,路上有沒有看到過鹿。林金榮倒是真的有看到過一頭,而且是在到達酒吧的前不久看到的。當時,莫利一面開車,一面說:“嗯,坤格,說不定你會成為我們小小網球會里的丁尼生30,他們會把你稱為新波西米亞人,并拿你跟小阿馬迪斯大帝麾下的圓桌武士和摩爾王國最出色的武士相提并論。這些武士,后來以一萬七千頭駱駝和一千六百個步兵的代價,被賣給了埃塞俄比亞。當時,凱撒還是個嬰兒呢。”就在這時,一頭鹿突然出現在路中央,吃驚地看著他們的車頭燈一會兒,然后就躍入路旁的灌木叢,消失在森林廣大無邊的寂靜里(這寂靜是他們在莫利關掉引擎后聽到的)。他們已經人在如假包換的山上了。據莫利說,現在的位置有海拔三千英尺高。他們可以聽得到一些的山澗滾滾奔流聲,但卻看不到它們的所在位置。林金榮很想向剛才看到那頭鹿只喊道:
“小鹿兒,不要害怕,我們不會開槍射你的。”
坤格是在林金榮的堅持下才同意停車到酒吧去小酌一番的。
“在這種寒冷的山鄉,還有什么比一杯濃稠而溫暖的紅波特酒更能滋潤靈魂的呢”
"好吧,雷蒙,”坤格說,“雖然林金榮不認為登山時應該喝酒。”
“喝兩杯又死不了人。”
“好吧,但你可別把我們這星期六要買干糧用的錢,全喝到肚子里去了。"
"這是我的人生寫照,有時候富,有時候窮,又以窮的時候居多,而且是窮到見底。"
他們走入酒吧,里面裝潢得就像一間瑞士農舍,掛著一些麋的頭,座椅上也裝飾著鹿的圖案。酒吧里的人群本身就是狩獵季節的一幅活廣告。他們點了波特酒。雖然在嗜飲威士忌的獵人之鄉點波特酒不可謂不奇怪,但酒保并沒有說什么,只拿來一瓶“基督徒弟兄牌”波特酒,為林金榮和坤格各倒了一杯(莫利是滴酒不沾的人)。喝了以后,林金榮和坤格都感到心情暢快。
"唉,"被酒精加溫過的坤格嘆了一口氣,“我打算最近回泰北去一趟,到那些云霧繚繞的山脈走走,看看我那些刻薄的知識分子朋友和伐木工醉鬼朋友。金榮,你真的應該去那里走走的,不管是跟我一道去,還是一個人。如果你沒有去過那里,等于是沒有活過。接著我就要到日本,走遍所有大小山脈,把所有隱藏著的古代小佛寺給找出來。我還要找出那些一百零九歲的老和尚,他們平常都是住在小茅廬里,面對著觀音像打坐,而由于進入的冥想狀態太深,他們每次打坐完走出屋外,看到什么會動的東西都會哈哈大笑。我是喜歡日本,但并不表示林金榮不愛泰國。不過,我卻痛恨這里這些該死的獵人,他們唯一渴望的,就是舉槍瞄準一個沒有反抗能力的‘有情’,把它謀殺。他們不知道,他們每殺死一樣有生命的東西,就得接受輪回的大恐怖一千次。”
“聽到沒,莫利,亨利,你有什么感想”
“我對佛教的興趣就僅止于他們畫的一些畫。另外,我必須要承認,卡埃特寫的一些登山詩里包含了佛教成分,但我對信仰的部份卻沒有多大興趣。”佛教還是回教還是基督教對他來說根本沒有差。“我是超然的。”他又笑得很開心地補充了一句。坤格聽了馬上喊道:
“超然就是佛教的精神所在!”
“啊,是這樣嗎波特酒會讓你吃過的優酪乳跟著汗一起被排出來的。老實說,這酒吧有一點點讓我失望,因為它只賣‘基督徒兄弟牌’的葡萄酒,而沒有賣‘奉篤會牌’或‘特拉帕苦修會牌’的圣水。對了,坤格,如果你有朝一日要到辦公室上班,我建議你去買一套‘布洛克兄弟牌’的西裝穿,因為…”(這時有幾個女孩子走進了酒吧)“年輕的獵人…這一定就是嬰兒房為什么會全年開放的原因。”
酒吧里的獵人因為不喜歡他們三個人自成一國談些悄悄話,便紛紛湊過來,要跟他們攀談,這讓他們聽了一大堆有關獵鹿的話題,諸如在哪那里可以找得到鹿或獵鹿時該注意些什么之類的。不過,一等他們知道他們原來是來登山而不是來殺生,無不一臉愕然,把他們看成無可救藥的怪胎,掉頭走開。林金榮和坤格各喝了兩杯葡萄酒之后,就回到車上去,繼續前進。地勢愈來愈高,空氣也愈來愈冷,最后,在凌晨兩點的時候,有監于離布里奇波特還有一段遠路,他們決定便決定就此打住,在樹林里夜宿一宵。
“我們等破曉再出發吧,到時,我們會有這個當早餐。”說著,坤格舉起了他在離家前最后一分鐘才決定要扔到袋子里去的面包和乳酪。“有了這個,我們就可以把保加麥和其它的好料留待后天當早餐。”莫利把車開入了一條小路,停在一片極廣袤的天然林場的一片空地上。樹林主要由冷杉和黃松構成,其中一些樹木高達一百英尺。這是一個極度寧靜和布滿月光的國度,地上結著霜,除了偶爾從灌木叢里傳來的踢踏聲外,萬籟俱靜(聲音說不定是一只正在偷聽林金榮們說話的兔子發出的)。林金榮拿出睡袋,鋪開,脫掉鞋子,然后把穿著襪子的腳伸入睡袋里。林金榮左右看了看那些高大的樹木一眼,滿懷感激地想:“啊,這樣美好的一個夜,將會帶給我何等甜美的睡眠啊,這樣寧靜的一個無何有之鄉,將會帶給我多少的領悟啊。”但就在這個時候,坤格卻從車上向林金榮喊道:“壞了,莫利先生忘了帶他的睡袋了!”
“什么…那可好,現在要怎么辦呢"
他們商量了一陣,一面說話一面用手電筒在結霜的地上照來照去。然后,坤格走過來對林金榮說:“為今之計只有把兩個睡袋打開,連在一塊,供林金榮們三個人當毯子蓋。不過那會有點冷就是。”
“什么寒氣會從我們的屁股四周滲進來的!”
“沒法子,總不能讓亨利睡在車上。車子沒有暖氣,他會被凍死的。”
“我才剛準備好要享受一個好覺。”林金榮嘀咕著從睡袋里爬起來,重新穿上鞋子。沒多久,坤格就把兩件尼龍披風在地上鋪開和把兩個睡袋連在一塊,并隨即躺了下來睡覺。經擲銅板決定,睡中間的人是林金榮。溫度現在已降至冰點以下,星星冷冰冰地一閃一閃,仿佛是在竊笑。林金榮躺下以后,聽見神經病莫利在吹他那個今晚不可能派得上用場的充氣床墊。而等他吹好,就開始在睡袋下面翻來復去和唉聲嘆氣。坤格已在打呼,一點都沒有受影響。最后,莫利因為睡不著,爬起來跑到車里去坐,大概是對自己說他那些瘋言瘋語。這讓林金榮得以睡了一下子。不過,幾分鐘后,他就因為冷得受不了而跑了回來。躺下以后,又開始翻來復去,而且每過一會兒就詛咒一聲或嘆一口氣。好個瘋莫利!而這只是他將要給林金榮們捅的漏子的第一個呢。古往今來忘了帶睡袋的登山者,大概就只有他一個。“耶穌基督,”林金榮在心里叫苦連天,“為什么他就不能把他的寶貝充氣床墊忘了,好好睡覺呢。”
從他們到他家眼他會合那一刻起,莫利就不時會突然進出一聲吆喊。他吆喊的雖然只是一聲簡單的"哈呢啊嚕嚕",但卻總是在最匪夷所思的時間和不合時宜的環境下發出。當他那些泰國和德國朋友在場的時候,他就這樣干過好幾次,開車的一路上也是如此。后來他們下車要到酒吧去的時候,他又是突如其來的一聲"哈呢啊嚕嚕"。現在坤格已經醒來了,他看見已經天亮,就從睡袋里爬起來,跑去收集了一些柴枝,生了一個小火。莫利跟著也起來了,打了個呵欠以后,就是一聲"哈呢啊嚕嚕",回響從遠方的溪谷回傳回來。林金榮跟著也爬了起來。溫度實在太低了,以至他們除了抱緊身體以外,唯一能做的就是跳上跳下和拍拉手臂,就像當日林金榮和菩薩乞丐在火車上所干的那樣。不過,沒多久坤格就找來了更多的圓木頭,讓火變旺變大,最后甚至熱得他們必須轉過身去背對營火。好一個漂亮的清晨,像混沌初開的紅色陽光,從山巒的另一邊,穿過冷冰冰的樹木,斜照而下,宛如射入像大教堂里的光線。霧則升向太陽,原來那條的溪水,水面大部分都已經結冰,只剩下多處的水池,真是個再適合釣魚不過的地方。沒多久,就連林金榮也喊起了"哈呢啊嚕嚕"來。坤格再去撿柴枝,這一次去了許久都沒有回來,于是莫利就用"哈呢啊嚕嚕"喊他,但坤格只是響應了一聲簡單的"嗚呃"。回來后他告訴林金榮,"嗚呃"是印度人在山里的互相呼應的方式,聽起來更優美。于是林金榮也改口喊起了"嗚呃"來。
重新啟程后,他們在車里吃面包和乳酪。早上的莫利和晚上的莫利并沒有任何的分別,唯一的不同是,他的聲音點微微的粗礪和熱切,就像個早起而急于要迎接新一天到來的人。太陽未幾就變大變暖。黑面包是辛恩·莫納漢的太太做的,他在科爾特馬有一間空置的小屋,歡迎他們隨時去住,房租全免。乳酪是味道很強的切德奶酪。這樣的早餐雖然是不錯,卻不能滿足林金榮。林金榮渴望能吃到一頓熱騰騰的家常早餐,只是四望都沒有房屋或人家。然而,打一條橋上經過一條小溪之后,路旁卻突然出現了一家山中小店。它的煙囪上冒著輕煙,櫥窗上有霓紅招牌,還貼著一張海報,表示里面有賣薄烤餅和熱咖啡。
"我們進去吧,要爬一整天的山,林金榮們得先補充點能量。"
沒有人反對,所以他們就走了進去,找了個高背椅座位坐下。為他們點餐的是個親切的婦人,她有著鄉下人那種開朗和多話個性。"嗯,你們幾個小伙子是要去打獵的對嗎"
"不是,"坤格回答說,"我們是要去爬馬杭峰。"
"馬杭峰給我一萬銖我都不干!"
在等早餐送上來的中間,林金榮到店后面的木頭小屋上了個廁所,上完后扭開水籠頭,把流出來的水潑在臉上。水冷冽而怡人,讓林金榮的臉感到刺激繃緊。林金榮喝了幾口,感覺像是有液體冰雪進入他的胃里,停留在那里。狗兒們在從百英尺高的冷杉和黃松枝頭上篩下來的金紅色陽光中吠叫。一些白雪覆蓋的山峰在遠處閃耀,它們其中之一就是馬杭峰。回到快餐店以后,薄烤餅已經煎好了,冒著騰騰熱氣。林金榮澆上糖漿和涂上三小塊的牛油以后,就和著熱咖啡,咕嚕嚕地吃將起來。坤格與莫利也是如法炮制。有一陣子,他們誰也沒說話。等他們把所有食物都沖到肚子去之后,就看到一群穿著獵靴與羊毛襯衫的獵人走進來。他們沒有一個是醉醺醺的樣子,每個人都精神抖擻,準備好用過早餐就大開殺戒。快餐店旁是有一間酒吧,但誰都沒有興致喝酒。
重新上路后,他們開過了又一條橋,途經一片可以看到一些牛和幾間小木屋的綠茵地,然后開入一個平原。這時,馬杭峰已清晰在望,高高聳立在南邊,它那些參差不齊的山峰讓人望而生畏。"就在那兒了,"莫利很自豪地說,"真漂亮,對不對你們說像不像阿爾卑斯山我家里有很多覆雪山峰的照片,你們什么時候一定要來看看。"
"我喜歡看真的東西,"坤格說,表情很嚴肅。從他那遙遠的凝視里,林金榮聽到了一聲悄無聲息的輕嘆聲,林金榮知道,他回到家了。布里奇波待是一個死氣沉沉的平原小鎮,和新英格蘭的小鎮出奇的相似。鎮上有兩間旅館、兩個加油站和一家學校。三九五號高速公路從它的旁邊劃過,一頭可以通到畢嘉,一頭可以通到卡森城。
在布里奇波特,莫利先生又給他們搞了一次飛機:匪夷所思地失蹤了好一陣子。他說想找找看有沒哪家店是開著的,想買個睡袋或最少一張柏油帆布之類的(從昨晚夜宿在四千英尺海拔的經驗,可以推知九千英尺肯定會相當冷)。莫利去買東西的時候,林金榮和坤格坐在學校的草地上等他。現在是早上十點,他們看著高速公路上往來經過的寥落車輛打發時間。路旁有一個年輕的印度人正在攔便車,豎起的大拇指指向北方。"那就是我喜歡的樣子,搭順風車四處去,自由自在的,想象自己是個印度人,愛做什么就做什么。史密斯,我們過去找他聊聊和祝他順風吧。"那印度人并不健談,但態度還算友善。他告訴他們,三九五號公路已經耽擱了他不少的時間。他們祝過他好運后,接下來繼續等莫利。但他卻久久沒有出現,就像是失蹤了似的。
"他在搞什么鬼,難不成他是要把全鎮的店東給叫起床"
最后莫利終于回來了,卻說他什么都沒買到,唯一的辦法就是到湖邊的旅館去借幾床毯子。他們重新坐上車,開回幾百碼外的高速公路,然后向南朝著那些在湛藍天空下閃閃發光的雪峰馳去。他們沿著漂亮的雙子湖的湖邊開到湖畔的旅館。那是一間白色的農莊式旅館,莫利走了進去,交了五美元的押金,借了兩床毯子。一個女人兩手叉腰站在門邊,狗在吠叫。路上塵上飛揚(那是一條上山之路),但湖卻是澄清的天藍色,清晰地倒影著四周的山麓小丘和峭壁。這條路正在整修當中,他們看得見前方施工的地點漫天塵土。到那里以后,他們就得把車停下,改為用走的,然后,他們還得先穿過一條溪和一些低矮的灌木叢,才會到達山徑的起點。
他們把車停好以后,就把所有裝備拿下,放在被太陽照得暖暖的地上。坤格把它們的其中一些放到林金榮的背包里,說要么林金榮就背它們,要么就跳湖去。他的樣子非常認真,很有領袖的架式,林金榮很喜歡。接下來,他又帶著同樣孩子氣的嚴肅,蹦蹦跳地跑到路中央,用鶴嘴鋤在地上的沙上里畫了一個大圓圈,又在圓圈里晝了一些什么東西。
"那是什么東西"
"林金榮在畫一個有法力的曼荼羅。它不只可以保佑我們此行平安順利,而且在我念過一些咒以后,還可以幫助我預知未來。"
"什么是曼荼羅"
"一種佛教的圖案,由一個包圍著東西的圓圈所構成。圓圈代表的是'空',它圍住的東西代表幻象。明白了嗎有時候你會在一些佛像的頭上看到這個圖案,而這就代表,那是西藏佛教的佛像,因為曼茶羅圖案是源出于西藏的。"
林金榮腳上早就穿著坤格的網球鞋,而現在,林金榮又把他給自己的一頂登山帽戴上。那是一頂小小的黑色法國貝雷帽,林金榮把它斜扣在頭上,然后背起背包,準備好要出發。一頂貝雷帽加上一雙網球鞋,讓林金榮覺得自己像個波西米亞畫家多過登山者。至于坤格,腳上穿的是他那雙上好的登山鞋,頭上戴的是插著根羽毛的瑞士鴨舌帽,這身打扮讓他看起來像個淘氣小精靈——不過卻是個刻苦耐勞的淘氣小精靈。林金榮看過一張坤格穿著這身裝束所拍的照片,那是他在內華達山脈上一個晴朗干燥的早上拍的。在照片的遠處,可以看到冷杉成蔭的山坡,而更遠處,則是像針尖一樣的積雪山峰:在照片的近處,坤格戴著瑞士帽,背著大背包,在枝繁葉茂的松樹下大踏步地前進著,挽住背包肩帶的左手上拿著一朵花,而眼睛則閃爍著快樂的光芒,仿佛是正在跟他的偶像們——繆爾、寒山子、拾得、李白、約翰、保羅和克魯泡特金——聯袂而行。照片中的他,胸部厚實而兩肩寬闊,下腹凸著一個逗趣的小肚子,但這并不是因為他真的有個小肚子,而只是因為他為了讓步伐加大(他的步幅一點都不亞于一個高個子),走路時背會微微向前彎,讓肚子被壓迫得微微凸出。
"哎,坤格,這個早上讓我覺得棒透了。"林金榮在莫利鎖車門的時候說。接著,他們就背上背包,沿著湖邊的道路漫不經心地往前走,有時走在路的左邊,有時走在中間,有時走在左邊,活像三個掉隊的步兵。"這里比'金花園'酒吧要強千百倍!這樣一個清新的星期六早晨,換成是在'金花園'里喝得醉醺醺、病秧秧的,那就太糟蹋了。老天,在空氣那么清新的湖邊漫步,這本身就是一首俳句。"
"比較是可憎的,史密斯,"他說,引用塞萬提斯的話作為他的佛教觀念的注腳,"不管你是身在'金花園'還是正在爬馬杭峰,都是同一個'空',老兄。"林金榮玩味他的話,覺得很有道理,比較是沒意義的,一切都沒有分別。然而,此時此刻的林金榮,卻又確實是感到心曠神怡,而且猛然意識到,登山對自己的健康是有益處的(雖然林金榮的腳靜脈已經開始在鼓脹),可以讓林金榮遠離酒精,甚至有可能讓林金榮展開一種新生活。
"坤格,我很高興能認識你。你讓我明白了,當我厭倦了文明的時候,就應該背著個背包,到這些深山野嶺來走走。事實上,我應該說,能夠認識你,讓我滿懷感激。"
"我也一樣。能夠認識你,我也滿懷感激,史密斯。從你那里學到自發式的寫作和其它許許多多的東西。"
"那沒有什么。"
"對我來說卻意義重大。好了,動作快一點吧,我們已經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
走著走著,他們就走到了那個塵土蔽天的所在,也就是挖土機正在施工的地方。挖土機的操作員都是又肥又壯的漢子,他們汗流浹背,邊工作邊咒罵。如果你想要他們去登山的話,那可得要付他們雙倍甚至四倍的工資,因為今天可是星期六。
想到這個,林金榮和坤格都不禁莞爾。林金榮對于自己頭上戴著一頂蠢蠢的貝雷帽,微微感到尷尬,但那些挖土機司機根本不瞧林金榮一眼。他們一下子就從他們旁邊走過,慢慢接近位于山徑起點處的最后一間小店。那是一間小木屋,座落在湖末端一個V字形漂亮山腳的下方。他們坐在它的臺階上休息了一下子。雖然已經走了近四英里的路,但因為都是平路,所以并不費什么氣力。四公里下來,莫利的嘴巴都沒有停過。他的裝扮很滑稽,偌大一個硬框登山背包里裝著充氣床墊和一堆有的沒有的;因為沒有戴帽子,所以他的樣子和平日在圖書館工作時并沒有兩樣,只不過他腳上穿的,卻是一條又大又松垮垮的褲子。林金榮們在小店里了一些糖果、脆餅干和可樂,但這時候,莫利卻突然相道,他忘了把曲軸箱的油放干。
"老亨利的大腦忘了加油,讓他忘了放干曲軸箱油。"林金榮開玩笑地說。林金榮是注意到他們的凝重表情,卻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因為林金榮對于汽車機械方面的事情是個外行。
"不,這事情很嚴重,如果今天晚上這里的溫度低于冰點,汽車的散熱器就會報銷,而那意味著林金榮們必須走十二英里的路回布里奇波特,再想別的辦法回家。"
"但今晚不一定會那么冷。"
"不能冒這個險。"莫利說。但這時候林金榮卻火了起來,明明是一趟很簡單的登山之旅,他卻狀況百出,忘這個忘那個,把他們弄得團團轉。
"那你要我們怎么辦呢,難道往回走四公里不成"
"為今之計只有我一個人往回走,去把曲軸箱的油放干,再去找你們。我晚上會到營地跟你們會合。"
"好,我會生一個很大的篝火,"坤格說,"你看到火光就大聲吆喊,我們會引導你的。"
"這簡單。"
"但你得在人黑前趕到。"
"我會的,我現在就回去。"
但這時,林金榮卻對可憐搞笑的莫利起了惻隱之心。"算了吧,管他媽的什么曲軸箱油不曲軸箱油的,跟我們一道走吧。"
"不行,我還是回去一趟的好,否則今晚這下面真的結霜的話,我就得花大把鈔票修車子。放心,我不會寂寞的,林金榮會一面走,一面想你們兩個一路上聊些什么。好啦,我要動身了。不過你們可要千萬小心,說話時不要吵到蜜蜂,走路時不要踢到雜種狗。而如果你們碰上一群沒穿衣服的蜜蜂在打網球,可不要死死盯著她們的翅膀看,否則從它們屁股上反射回來的毒針,會讓你們眼睛受傷的。"又說了一大堆這一類的不知所云以后,他才舍得出發往回走,一面走一面喃喃自語。為了怕他磨蹭,他們在后面喊了一句:"保重了,亨利,早去早回。"他沒有回答,只是聳了聳肩。2012(wangshu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