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 難題第三百六十一章 難題←→:
劉通的感情生活一直不太順利,導致他干脆放棄了結婚的念頭。去年的一天,劉通到曼谷出差,他辦完事,還有大半天的時間,于是決定打個電話給莫仁,看他要是方便的話一起出來玩。莫仁接到電話非常高興,兩個人再約了幾個朋友,決定一起到湄公河對岸去玩。見了面,一頓胡吃海喝,真的是醉生夢死也好,揮斥方遒也好,總之非常痛快。要不是劉通要趕回去,他們搞到晚上也不一定。但是莫仁忽然接到領導的電話,不得不遺憾得提前回去。臨走前他委托其他幾位務必照顧好自己這位莫逆之交。劉通當時喝得微醺,聽到這里,不禁又是開心又是放松,于是又大聲喊道,服務員加酒。
這頓飯是下午兩點鐘開始的,因此既不是午飯,也不能算是晚飯。他們的胃口普遍很好,吃得很多,直到半小時以后速度才慢下來。一個多小時以后他們停住不吃了,但盤子沒有撤走,每人點上一支煙,在噴云吐霧的間歇呷一口啤酒或用牙簽剔著牙。他們把肉絲兒之類的東西吐出去,方向不很確定,很隨機。席間,曾有人提醒劉通“別誤了火車”,遭到大家的一致斥責,就像是那人要趕劉通走似的那也太不夠意思了。此時的劉通,面紅耳赤,一米八三的大個子因身體下滑頭頂還沒有他所坐的那張椅子的椅背高。他笑瞇瞇的,正說著什么可笑的事兒,引來大家一陣陣的笑聲。實際上,酒喝到這個份上,隨便講點什么都能引人發笑。突然劉通斂住笑容,站起身來便走,甚至忘記了拿他的行李。然而這一疏忽并不要緊,在座的其他三人今天就是來給劉通送行的。他們見劉通起身,并不十分驚訝,沒有人多余地問:“你去哪里啊?”他們知道他這是往火車站方向而去。于是三個人從房間的某個角落找出了劉通的行李—一兩只拎包、一只背包,一人一只分別負擔著。他們跑步出門,追隨劉通而去。劉通走得極快,他個子大,步幅也大,其他三人在后面一路小跑。然而到火車站的路光憑兩條腿是不行的,他們不僅需要坐汽車,而且還要乘船、渡江。火車自曼北始發,車票三天前就已經托人買好了(由于劉通路途遙遠,因此需要一張臥鋪)。此刻他們必須渡江去曼北車站,麻煩在于:渡船半小時才有一班,他們雖然到了江邊但不能馬上渡江。劉通認為他們還是來得太早了,與其在這里傻等半小時還不如留在酒桌上把杯換盞呢!他的話沒有錯,針對某班渡船而言,他們的確是來早了,可他們的目的并不是坐一次渡船,而是湄公河對面的那列蠢蠢欲動的火車。對那火車而言,他們來得絕不算早。此刻,就在他們焦急而無奈地等待渡船的時候聽見了它啟動前的幾聲長長的汽笛。等他們上了船,發現渡輪并不是朝著對岸碼頭開過去的,而是逆流而上,像是要去帕堯一樣。劉通大罵駕駛員的荒唐——那船有很長一段始終與南岸保持平行。后來有人醒悟過來,說如果直直地向對岸開過去,等到達時早就錯過了碼頭。待船到了江心又像是不走了。其實這會兒船走得極快,由于近處沒有參照物因此看上去就像沒在移動。剛才,他們當真著急了一番,怕劉通誤了火車。這時船幾乎像停在江心似的,他們反倒無所謂了。大家都受到劉通的感染,當船走得快時自覺也富于進取精神,而當船停止不前,他們也隨之不再焦慮。現在,他們開始欣賞起江上的風景來,看見一輪紅日正自江上緩緩下沉,兩岸模糊不清,薄薄的一抹,那可是蒼茫而脆弱的人間。近處的甲板上擠著一堆堆的人,一些麻袋、自行車將人群分割開。所有人的面目都很模糊,只有零星的眼白和煙蒂發出微弱的閃光。
船快到碼頭時看上去走得更快了,劉通他們也積極地行動起來。他們提前擠往舷邊可能的下船處,待渡船剛一靠岸,在人流的推動下一個借力便向外沖去。劉通在前,空著手,因而速度也最快。其他人緊隨其后,在黑暗中一陣狂奔,腳下發出咚咚咚的響聲。他們鬧不清是否已經離開了甲板,或是仍在船與碼頭之間的跳板上,總之從腳下的聲音判斷他們是踩在木板上面。那木板極具彈性,使他們奔跑起來感到一腳深一腳淺的,很不適應。隨后他們就拉開了距離,根據個人的體力以及吃得多少等不同情況而定,有的在前,有的在后。他們彼此呼喚著名字,作為聯絡。就這樣他們跑出了輪渡,經過跳板和碼頭來到了一條小街上,他們繼續向燈光閃爍的江北車站奔去。這會兒他們離開了從渡船上下來的大群乘客,孤零零的,大氣直喘。
他們經過的這條小街出奇的安靜,甚至車站上也很冷清蕭條,不像想象中的那樣人頭攢動。實際上,那車站上的熱鬧景象剛剛過去,他們只是沒有趕上而已。此刻昏黃的路燈下一位身著灰藍工作服的老太婆手持一把大掃帚,正不緊不慢地掃著,她將一些樹葉、紙片、塑料泡沫、玻璃瓶和金屬罐收集一處。劉通跌跌撞撞地跑來,站在那堆垃圾前面不動了。接著來了第二個、第三個…一共四個人,就像約好了在這堆垃圾前面見面似的。老太婆很權威地指出:“火車已經開走了。”幾人朝著老太婆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什么都沒有看來火車是真的開走了。
劉通很后悔剛才的那一陣狂奔,這是毫無預見力的一種表現—一要是趕上火車那就另當別論了。一陣狂奔白白消耗了體力和精神。但劉通絕不后悔下午的那頓宴席,總不能因為趕火車而失去與朋友們相聚的機會吧?那樣活著就太沒意思了。他很后悔沒有繼續吃下去反正命中注定是趕不上火車的。
今天晚上他從曼北怕是走不了了,從此始發的車只有一趟。他們計劃返回南岸,從新站上車。新站是曼谷最主要的火車站,過路的車次極多,劉通不怕走不掉。于是他們又開始往回走,這一次放松了許多,他們走得格外慢悠悠的,把剛才忽略的江北街景再細瞧一遍。這時候街上的人也多了起來,他們吃過晚飯從家里面出來逛了。也許,他們剛才就在街上,而匆忙中的劉通一伙視而不見。越靠近碼頭就越熱鬧,沿途居然有不少霓虹燈,歌舞廳和洗桑拿的地方也一應俱全。這是一個鐵路沿線因鐵路而繁榮起來的小鎮,并且地處湄公河邊上碼頭,因而就更熱鬧非凡了。劉通雖然見多識廣,但還是充滿了好奇。由于此刻他們無別的事可干,由于這是一個意外(他們本無游覽小鎮的計劃),因此那普通的小鎮之夜看上去卻處處神奇。
盡管他們走得夠慢,但到達碼頭時還是太早了。六點以后輪渡變成一小時一班,他們晃晃蕩蕩走回來時六點以前的最后一班渡船已經開走了(也就是把他們從南岸帶過來的那條船,卸下乘客后便返回去了)。也就是說他們將在候船室里等上近一小時。本來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吃飯的——一候船室外面的街上直到火車站沿途擺滿了小吃攤,攤主們以風燈、充電的應急燈照明,黑呼呼的食物在油鍋里被炸得吱啦啦的響——一但他們下午五點左右才結束一個飯局,這會兒無論如何也吃不下去。
現在他們堵得慌,見到吃的就心煩,還不如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呆一會兒,喘息一番。這時有個高個子挺壯實的人從他們身邊走過,只是沒有彼此留意。老天是幾人中身體最差的一位,大口喘著氣,捂著胸口。
剛才的那一陣狂奔使他們中的不少人大傷元氣。于是他們選擇了候船室里的長椅休息,一個人負責看包,另一個去窗口買船票,第三個人走到小賣部那兒去買汽水。
買汽水的是老天,他去買汽水是因為自己渴得要命,因此他的那瓶汽水也最先喝完。老天拎著一只空汽水瓶踱到坐在椅子上休息的雙頭和·簍子,前面(二人各執一瓶半滿的汽水,邊飲邊發呆),趁其不備從他們之間丟下去。他并沒有扔或者砸,只是丟下了一只汽水瓶——一將握住瓶頸的手指松開,汽水瓶在水泥地上碎成幾片。
它落地時發出一聲脆響,引起了他們二人的注意。隨即,他們一面檢查自己的褲腿(擔心濺上汽水汁)一面笑罵起老天來,說他真無聊,而且挺缺德的。他們換了一個地方坐,但離汽水瓶的碎片并不很遠,放在椅子上的劉通的三只包甚至都沒有挪動。他們從三只包的左邊換到了包的右邊,也就是說剛才包是在他們的右邊的,而現在到了他們的左邊。
候船室十分寬大,頂棚很高,就像一個大倉庫,也許它就是碼頭上的某個倉庫改成的。上面很高的地方懸著一些照明燈,把候船室照得白慘慘的。幾乎沒有其他候船的乘客,一班渡船剛走,又到了蕭條的晚間。附近的居民沒事過來轉轉或看看,因而有一些小孩和老人沒買船票就進來了。把門的分得很清楚,誰是在此候船的,誰只是進來逛逛的。一個小孩蹲在地上撒了一泡尿,并沒有人過去阻止他。在候船室的西南角有兩截玻璃柜臺,擺成L形,日光燈燈管貼著玻璃柜的里面安裝,不僅照亮了商品也使候船室的西南角顯得分外亮堂。很顯然那兒就是小賣部,柜臺后面站著一位年輕漂亮的女營業員。幾個小孩扒在柜臺前看上看下,劉通混跡其間,像個大兒童似的在那兒流連不去。他低著頭,面孔被柜臺里面的燈光映得煞白。老天曾去那兒買了四瓶汽水,將其中的一瓶塞給低頭看東西的劉通他就回來了。其實他也想多呆一會兒,但他絕無劉通那樣的鎮定。他倆都發現那營業員長得很好看,是個漂亮的女孩兒。老天發現這一情況后也只能把漂亮的女孩兒當營業員,從她手里買了四瓶汽水,除此之外他就不知道怎么做了。然后他就回來了,回到了雙頭簍子這邊,因為買賣已經結束。而劉通一開始就把那營業員當成了漂亮女孩兒,認為她站在柜臺后面就是讓人看的。當然,他得先看毛巾、地圖、膠卷、折扇、茶葉、糕點等等,之后才能把目光轉向營業員本人。老天對雙頭和簍子二人說:“那邊的女營業員長得挺靚的。”雙頭和簍子于是不再怪罪他將他們的褲腳弄臟了。他們分別跑到小賣部那兒,裝模作樣地要買什么東西,實際上是看那個女孩兒,平均每人堅持了不到五分鐘就撤回來了。這兩人去了又回,劉通仍沒有挪地方,他還是那么軟塌塌地靠在柜臺上,慢慢地微笑著。開始的時候他是對柜臺里面的貨物發笑,這會兒已經抬起頭來向營業員微笑不已。他只是笑,不說話,而且什么都不買。女營業員從未見過劉通這種人,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她將眉頭緊鎖,眉心處夾出一道深深的皺紋,并且把臉偏過去,不看劉通。后來雙頭和簍子三人頻繁走來,已不光是在欣賞女營業員的長相了,而是在旁觀劉通與前者之間無聲的對峙。每次他們都派出一人為代表,然后回來向大家報告進展情況如何。
“劉通對她說:我覺得在哪兒見過你,我們以前肯定見過的,要不就是在夢里。
女孩兒不理他劉通就批評她說:這不是一個營業員對待顧客的應有態度。”
“劉通給她發了一張名片,女孩兒不接,劉通說:那我就念給你聽。劉通聲情并茂地朗誦了他的名片,女孩兒一點反應都沒有。”
“劉通說:我把名片給你擱在柜臺上了,日后到清邁來盡管找我,管吃管住,旅游接送全包了。”
最后劉通也離開了柜臺。這一次他實在是一無所獲(哪怕給對方搶白一兩句呢!)。
他自覺沒趣,又想到自己誤了火車,心情不免有些沮喪。然而他并不是一個習慣于沮喪的人,因此便在候船室里跳起舞來,以使自己振奮。劉通跳的舞很時髦,似乎是正在流行的霹靂舞的片斷。他嘴里哼著一支曲調,一只手舉著酒瓶(實際上是汽水瓶),邊舞邊飲,邊飲邊舞。他喝汽水的姿勢絕對像是在飲酒,而且他也的確因此而陶醉了。劉通來了幾個花哨的滑步,接著是那如夢似幻的月球漫步,這時一個粗壯的漢子走到他的身邊,抓住了他的手。這個人不知是從何而來的,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他的確掃了劉通的興,使他的獨舞被迫中斷。雙頭和簍子三人也覺得情況有變—一他們正準備為劉通鼓掌喝彩,卻來了這么一個人抓住劉通不放。然而他們并沒有任何行動識是坐在原處觀察著,看看事態會怎么發展。他們絕對相信劉通處理事情以及應變的能力,甚至遠遠超過了相信他們自己。雙頭甚至都不朝劉通他們那邊看,他故意表現得心不在焉,似乎正在發生的事不足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從他的表情看,劉通與那大個子的相持不過是小事一樁,遠不及劉通與女營業員的調情有趣。老天簍子的反應則比較強烈。先是,劉通與那漂亮營業員的周旋已讓他們吃驚不小,覺得開了眼界。突然又來了這么一個滿臉殺氣的漢子,纏住劉通不放。這兩幕交替發生在短短的瞬間里,也確實太快了一點。還好,大個子不過是讓劉通教他跳舞。劉通沒有教他的興致,并且自己也不跳了。他走回長椅這邊來,在行李的一頭坐下,行李的另一頭坐著雙頭和簍子。也就是說雙頭和簍子與劉通之間隔著三只包,但坐在同一條椅子上。大個子也跟了過來,并在劉通身邊坐下,他繼續與對方套近乎,而劉通愛理不理的。也許劉通并不怕事,但剛才良好的心清顯然沒有了,他有些發蔫,因此看上去像是有點膽怯。這邊,他的三位朋友卻鎮定如常在雙頭的暗示下另外兩人很快明白了在此情況下他們應取的態度。此刻三個人都不朝劉通和大個子那邊看,即使偶爾看上一眼也是那種漠然的目光,最多有一絲好奇。他們裝作和劉通根本不認識,或者對這樣的事根本不屑一顧。如此引而不發的態度的確起到了一定的威懾作用,使得那大個子在與劉通q纏的同時不時會朝這邊瞟上一眼。雙頭故意站起身,去候船室門口轉了一圈,以示狀態的輕松。那大個子一口咬定劉通與自己是同道,說他帶了什么“要緊的”東西。大個子說話時有些顛三倒四,反復無常,一會兒說自己那里有什么東西,問劉通要不要?一會兒又認為劉通帶了東西,說他“全要了”。他承認自己是一個違法之徒,其前提是劉通也是一個違法之徒。劉通推辭說:“你認錯人了!”大個子說:“干我們這一行的,怎么會認錯人呢?”這次他指的“這一行”卻不是違法犯罪,而是治安聯防。說著他掏出一張證件,以證明自己是一個便衣警察。他所說的“我們”此刻也已不是指他和劉通,而是指他與那些警察同行。但無論如何劉通還是一個違法分子,這是前提性的,只有在此前提下大個子作為違法分子或是警察與劉通的接觸才是正常的。既然作為一個違法分子他不能取得劉通(另一個違法分子)的信任,那他就搖身一變成了警察。
那證件插在一個破本子的紅塑料封皮里,在劉通的眼前一晃,本子隨即合上了。
大個子一面將他的紅本子往懷里揣,一面讓劉通把他的證件拿出來。劉通堅持要看清大個子的證件,否則自己的證件是絕對不會拿出來的。大個子說:“你懷疑我是一個警察嗎?”劉通說:“我懷疑。”大個子問劉通:“我哪點不像?”同時補充道:“我是便衣警察。”劉通說:“警察沒有專門便衣或非便衣的。”大個子說:“那你就不懂了,警察不單有便衣,還有特務呢!”說來說去繞不過檢查證件這件事,大個子的頭腦清醒得很。作為交換條件他再次把自己的證件從懷里掏出來,并交到了劉通的手上,讓后者看了個夠。劉通在慘淡的燈光下看了半天,實在也說不清這是怎樣的一類證件。在職業一欄里填寫著“保安”二字用外就是姓名性別,一共四大欄,最后一欄里寫著“聯防隊隊員”幾個字。劉通冷笑一聲,將紅本子遞還大個子,說:
“你根本不是警察!”大個子也不反駁,只是一味地向劉通索要證件。劉通說:“你不是警察,無權檢查我的證件。”大個子說:“你也不是警察,怎么就能看我的證件呢?”劉通說:“是你自己要給我看的,責任在你。”大個子說:“第一次是我給你看的,第二次是你向我要的。你幾巴看了老子兩次證件,這事這么講?”現在,大個子也不說他是什么便衣警察了,只說劉通看了他兩回證件,而劉通的證件他一次也沒有看過,所以事情沒完。他越過劉通伸手去拿放在椅子上的劉通的包,劉通先是按住自己的包不讓大個子拿,繼而按住了大個子的手。沖突于是升級,發展到拉拉扯扯,以致雙頭和簍子三人緊張得從長椅的另一頭站了起來。這時大廳里人越來越多,比他們剛進來時多了十倍不止,至少也有一百來號人,原來一小時已過,渡船從南岸開來。
正在爭執時候船的乘客已排成隊列,往檢票口走去,準備上船了。雙頭和簍子分別拿著劉通的三只包,加入到上船的隊列中。他們指望最后一刻劉通憑借自己的能力能從與大個子的糾纏中擺脫出來,只要上了船就沒事了。此事談何容易?大個子既沒有看過劉通的證件,也沒有搶到包,不禁惱羞成怒,他堅持要把劉通帶到警察值班室去。
他咬定劉通的包里面有東西(此刻他不再提證件的事),而那包被他們(劉通的同伙)帶上船去了。事實上如果劉通沒走老天他們怎么可能走呢?他們此行的目的無非是送劉通。他們只是作出一副要走的樣子,希望劉通與大個子的糾紛快點結束。既然劉通無法脫身,他們走掉也無意義。大個子明顯變得粗暴起來,推搡中加大了力量,他企圖將劉通的一只手臂擰到身后去。由于這是上船的最后機會,劉通拼命地掙脫大個子,他的頑強使大個子更加憤怒。同時,大個子看見候船室門口涌來一伙人,于是勇氣倍增。那伙人是他的同伙,實際上他還沒有看見他們人,光聽見摩托車的轟鳴就對劉通不再客氣了。
這伙人自然是大個子招來的。在與劉通的相持中見對方人多大個子不敢貿然動手,他只是一味地纏住對方,是為緩兵之計。他看見一個閑逛的朋友在候船室門口探了一下頭,那人見大個子與外鄉人糾纏本想過去幫忙,但大個子向他使了一個眼色,意思是讓他回去叫人。也許情況不是這樣的,報信的是柜臺后面的那位營業員姑娘。很可能連大個子也是她讓人叫來的,她覺得受到劉通一伙的侮辱。說不定那大個子還是她的男朋友呢,而她是大個子的女朋友,或她被置于他的保護之下。否則為什么大個子一出現就找劉通的麻煩呢?這伙從候船室門外沖進來的人也一樣,一進門就沖劉通他們過來了,如果不是被人招來的那就奇怪了。至少他們與大個子認識,看見大個子力斗一個大個子,還有他的三個同伙,于是不由分說地過來幫忙。大個子在他的同伙出現之際也需要擺出一副惡斗的模樣,而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磨磨蹭蹭了。他努力去擰劉通的胳膊,如果單論力氣,劉通不是大個子的對手,但由于他個子高大胳膊雖被擰到了背后大個子卻舉不上去,因此并不能構成嚴重的威脅,劉通依舊傲然挺立著。并且這時候雙頭和簍子已決定不走了,他們再也不能坐視劉通與大個子的搏斗。雙頭機警地閃到大個子身后。一個瘦高個跨下摩托車就往里面沖,他一面撥開眾人一面嚷嚷:“在哪塊?在哪塊?”實際上,他早看見了劉通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問。這時候候船室里的乘客都已通過了檢票口,空曠的大廳里只剩劉通他們以及大個子,沒有更多的人(除了與瘦子一齊進來的那伙男女),因此瘦子所謂的撥開眾人只不過是一種想象。
由于并沒有什么眾人,他那撥開的動作就像在劃水。他左劃一下右劃一下就到了劉通前面。瘦子一面劃水一面蹬腳,把腳上的一雙紅顏色拖鞋甩掉了。那拖鞋蹦起半人高落在兩文遠的地方,另一只朝著不同方向,其飛行高度與距離與第一只拖鞋相仿。總之,兩只拖鞋造成的效果好極了,大有先聲奪人之勢。需要一提的是:某種樣式的紅塑料拖鞋是當年曼谷小流氓的必備之物,標記性服飾,誰要是穿了一雙那樣的紅拖鞋老百姓見了必然敬而遠之。瘦子將紅拖鞋蹬掉類似于打架之前卷袖子摘手表之類的儀式,可見他是多么地理解紅拖鞋,把它的功用簡直發揮到了極至。
瘦子赤著腳,作出一副拚命的架勢,上來便打。他的拳頭還沒有夠著劉通突然驚叫一聲,原來一腳踩中了地上的碎玻璃。瘦子落腳之處正是老天丟汽水瓶的地方,一腳下去頓時鮮血淋漓,瘦子立刻失去了戰斗力。他大叫“英子英子”,這時一個染了黃發的女人擠過來,可能是他的女朋友,剛才坐在摩托車后跟瘦子一起過來的。
瘦子對那女人說:“英子啊,我的腳受傷了。”英子就罵他:“你叫個鬼叫!”
瘦子大怒,罵那個叫英子的女人道:“你這個傻子,看老子打不死你!”于是兩人罵得不可開交,暫時沒人理會大個子和劉通的糾纏了。倒是老天他們頗為關切地察看了瘦子的腳,應該說的確傷得不輕。傷處在右腳大腳趾一側的腳趾上,血流了一地,估計那腳趾即便還在腳上也不過連著一層皮了。老天心中得意,于混亂之中搜尋到雙頭和簍子二人的目光,三人不禁會心地一笑。他們本著人道主義的原則,不計前嫌,提醒瘦子快去醫院。老天還試圖教會華子一種止血方法,用以給瘦子止血,必要的時候他甚至愿意親自操作。也許他們的和平攻勢太過份了,讓對方覺得受到了嘲弄(當然他們也確有嘲弄瘦子的意思,只不過說著說著被自己感動了,以為眼下是一個化干戈為玉帛的良機),甚至大個子也放棄了劉通,跑過來制止老天們的離間之計。
老天頗為心虛,生怕大個子說出那地上的玻璃來自一只汽水瓶,而汽水瓶是他老天砸碎的。當然大個子并沒有看見老天砸汽水瓶,但如果他聰明的話完全可以想到:汽水瓶是老天或老天們砸碎的。即便想不到也可以這樣誣陷他們,如此一來必能激發瘦子他們的斗志。實際上,老天他們的處境危險得很,不僅是大個子,隨便大個子或瘦子一伙中的誰說那汽水瓶是他們砸的他們就完了。然而連大個子都想不到這條妙計,瘦子和其他人就更甭提了。在老天看來,大個子顯然是他們中的聰明人。聰明的大個子一口咬定劉通的包里面有東西,因此要把他們(劉通和王雙頭和簍子)帶到警察值班室去。
雙頭和簍子二人表現出一副坦然的樣子,肯定地說劉通的包里沒有任何東西。他們問大個子:“要是沒有東西怎么辦?”大個子說:“沒有東西我把眼睛摳出來給你們看!”他一心要把老天他們弄出候船室,到外面的街上去。老天十分焦急,因為他知道劉通的包里確實有大個子所說的東西(因此他覺得大個子在那伙人中最聰明),這事兒只有他老天和劉通知道。
本來那東西并無所謂,只不過版本稀有,經過復印,模樣像是手抄本。再加上掐頭去尾傳閱中磨損再三,就越發顯得神秘莫測了。本來,攜帶這樣的東西應該和雙頭和簍子二人打好招呼,但由于吃飯耽誤,沒有機會也就算了。現在就更沒有機會了。
看見他二人如此堅持自己的清白,老天是又喜又怕。喜的是他們并不知道實情,因此毫不心虛,越發的理直氣壯,甚至老天也受到了感染從為劉通的包里的確沒有任何見不得人的東西,被大個子那樣一口咬定是奇恥大辱和不白之冤。在此情形下當然不便向雙頭和簍子泄漏秘密,如果他們知道事情的真相還會這樣義憤填膺嗎?想必也如老天一般作賊心虛,盡量采取息事寧人的態度。老天怕的是雙頭和簍子二人的態度過激,非要以開包檢查來洗刷自己。這兩人從小都沒有受過什么委屈,他們得寸進尺堅持那樣做也不是沒有可能的。這會兒雙方都已撇下了瘦子,在去留問題上相持不下。一方認定劉通的包里有東西,必須前往警察值班室接受檢查。一方堅決否認劉通的包里有任何違禁品,他們不怕檢查,問題在于:如果檢查的結果證明他們是清白的那該怎么辦?老天暗想:如果去警察值班室的話勢必要開包檢查。如果不去,候船室里對方人越來越多,雖然瘦子失去了戰斗力,但他在一邊哀嚎呼號,后來的人見此情景以為是被老天一伙傷害的,于是不由分說地就要沖上來。老天雖然竭力辯解,但畢竟只有一張嘴,瘦子的朋友熟人卻不斷地涌來(還有大個子的)。
這時雙頭將一只手插在褲袋里,故意不拿出來。從外面的形狀看,似乎他手里握著一件什么東西,刀子或者是改錐之類的,他就是要給人以這樣的感覺,而實際上他也可能手上什么都沒有,只是一個空拳。也許將褲子頂出一個突點的不過是某根手指。他就這樣擋住一路來犯之敵——一以他壯實的身軀和想象中的武器。大個子不敢大意,用手抓住雙頭插在褲子里的那只手的手腕,一面卻說:“有本事你拿出來啊!”如果雙頭手里真有武器大個子是絕對不會讓他輕易亮出來的。如果雙頭手里并無什么他也沒有必要如實地拿出自己的手。因此兩人看上去在相持角力,實際上卻各懷鬼胎。
老天雙頭遙相呼應—一分別以和平和武力的方式,在寬敞的候船室里以他們為中心人群分作兩堆。此乃是分兵之計,當然也可以說他們被對方分割包抄,將面臨各個擊破的命運。本來簍子是可以來回策應的,但沒有人注意到他,他被徹底地忽略了。他始終拿不定主意,應該幫誰?或者,誰更需要他的幫助?他的主張一向不甚明確,到了關鍵時刻就不知作何抉擇了。因此當他擠到老天身邊,便幫腔附和老天的和平主張,然而并沒有人答理他,包括老天,這就讓簍子感到自己并無任何辯才。于是他來到雙頭這邊,模仿雙頭也將手插在褲子里不拿出來,可也沒有誰過來握住他的手腕。簍子用手將他的褲子頂起一塊,并保持了半天,結果連自己也懷疑起來:那后面是一把匕首還是一根粗大的手指?他實在不知道如果是一把匕首他的手應該是怎樣放置的?
大個子想起三只包同時想起了包的主人劉通,他已經有一段時間不在了。大個子的對手早就變成了雙頭,等他意識到這一點已經太晚了。劉通不在了,三只包自然也不翼而飛,跟隨它們的主人從這問候船室里消失不見了。一種看法認為:劉通是在王雙頭和簍子的掩護下悄悄撤離的。還有一種看法:劉通是大個子故意放跑的,因為后者對劉通的包里是否有東西也不敢確信。如果劉通以及他的三只包從此無影無蹤,那包里是否真有東西也就死無對證。當大個子發現劉通不見了,他的態度變得更加強硬。
大個子不僅咬定劉通的包里有東西,并聲稱是他親眼所見,若不如此,他(劉通)干嘛要跑呢?因此王雙頭和簍子三人(劉通的同伙)非得跟他去警察值班室不可。大個子此刻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證明他是正確的。這邊,老天的心思和大個子一樣,當他得知劉通不見了,心中的一塊石頭就落了地。估計劉通趁亂混在乘客里上船走了,沒準現在已經過江到了對岸,他帶走了三只包,當然也帶走了里面令人擔憂的東西。也就是說那東西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一現在到了洗刷自己的時候了。
權衡利弊,老天覺得還是隨大個子一伙去警察值班室比較好,雖然他們得通過外面的那條黑暗陌生危機四伏的街巷。眼見得大個子的同伙越來越多,留在候船室里也不是一個辦法—一那兒已經快成街頭了。←→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