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風文山雪本章字節數:1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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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似乎都像預料的那樣留在那里,緊緊地擠在三個龐大的金屬箱中,堂堂正正地抵御著時光。姆努斯肯費了老鼻子勁,好不容易地弄開了凍得死死的箱子蓋,隨后,簡單地證實了一下箱子中的內容,他便返回甲板,召喚他的向導。
安古克和納巴西小心謹慎地過來與他會合,誠惶誠恐,猶疑不定,他們在船體上來回走動,仿佛溜門撬鎖后鉆進了一個孤零零的別墅中。箱子非常沉,通向貨艙的鐵質舷梯極其滑溜,要把它們搬上甲板,然后再弄下船,真正要使出吃奶的勁才行。他們好賴對付著,總算把箱子裝上了拖車捆牢,隨后,大大地喘了一陣子氣。姆努斯肯什么都沒說,兩個向導嘻嘻哈哈地笑著,說著一些無法翻譯的笑話。對這一切,他們倒是作出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態,而姆努斯肯,他的心里則相當地激動。好了。大功告成。沒別的,就該回去了。但是,在回去以前,咱們總得砸碎它一顆小小的種子吧,納巴西建議說。
就在這一位點著火,用斧頭砍翻西里克號的前桅的當兒,姆努斯肯帶著安古克又下到貨艙里,作更仔細的察看。貨物中的毛皮也始終留在那里,但跟別的貨物不同的是,它們保存得不太好,硬得像是熱帶的樹木,幾乎所有的毛都從皮子上脫落:無疑已經沒有什么太大的商業價值了。費雷依然還是抽了一張小小的白狐貍皮,它看來比別的毛皮更像樣一些,他準備解凍后送給一個人,一個將來會看到的人。在一個看起來似乎是廚房的地方,他不得不說服安古克不要打開一個過期了半個多世紀的牛肉罐頭。沒能夠把留在西里克號上的好些不錯的玩意兒都拿走,什么漂亮的小銅燈啦,一本裝幀十分雅致的《圣經》啦,一個精美的六分儀啦,等等,這固然令人遺憾。
但是,他們返程時要帶的東西已經夠重的了,他們不允許行裝的分量有任何的超額。然后,飽吃了一餐,便到了凱旋的時刻。
由于載貨而減慢了速度,他們花費了很多時間才回到鐳店港。風兒用它那鋒利的小刀片,不時地割斷他們的沖鋒,像是一把剎車的卡槽,突如其來地就給你一下又給你一下,減慢了他們的步伐。
極地的春天在這廣袤的永久凍土上令人意外地打開著一個個缺口:有一次,姆努斯肯大半條腿都陷進了化了凍的濕土中,他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了出來,然后擦干,烤暖。跟來的時候相比,他們說得更少了,吃飯都是匆匆的,睡覺時也睜著一只眼睛,總而言之,姆努斯肯心中只想著他的戰利品。在鐳店港,安古克通過表兄弟的關系,給他找了一間水泥造的住房,像是在一個俱樂部或是一個接待站里,它反正是這個小鎮上唯一還能當作旅館的地方。最后,等到獨自一人留在這個房間中時,姆努斯肯打開了箱子,清點起內容來。
確實如德拉艾和別的專家當初告訴他的那樣,這屬于極其珍稀的古鯨藝術品,風格各異。在林林總總的寶物中,有兩個鍍了一層藍鐵礦色的猛犸象牙雕,六副用鹿角雕成的雪地墨鏡,一個用鯨須雕刻出來的小鯨,一個用象牙絲條編成的小箱子,一個用馴鹿的角做成的用來挖馴鹿眼睛的器具,一些寫有文字的寶石,一些石英娃娃,一些海豹的尺骨和麝牛的角做的接球,一些用獨角鯨和鯊魚的牙齒刻成的小玩意,一些用光亮的隕石制成的戒指和錐子。還有不少萬字形或轉環形的神奇用品和喪葬用品,分別用光滑的塊滑石或軟玉,紅色的雞血石,綠色的板巖,藍色、灰色、黑色的燧石,還有五顏六色的蛇紋石做成。然后,還有各色各樣的面具,最后,還有一大堆骷髏頭,用一條條黑曜石塞住了嘴巴洞,用鑲嵌有煤玉瞳孔的海象牙磨成的圓球填住了眼眶。一大筆財富。
今天,6月22日,星期五,正當姆努斯肯在極地浮冰上一步步挪行的時刻,本加特內爾則穿著一套灰黑色的毛料套裝,上裝是雙排紐扣的,一件深灰色襯衫,一條鐵灰色領帶。盡管歷法上的夏天剛剛來到,天空倒是跟這一身打扮十分相配,低低地咳出一小片蒙蒙細雨,時斷時續。本加特內爾正走在曼谷十二區與紅城地鐵站通連著的蘇州街上。這是一條靠近巴貝林蔭大道的小街,附近這樣的小街很多,鱗次櫛比地開著一家家東南亞人經營的肉店,活雞店,雜貨鋪,賣手機等小玩意的店面,賣色彩鮮艷的化纖布料,巴贊布,蠟染布,爪洼布,荷蘭印染的。
在蘇州街偶數門牌這一側,那些垂頭喪氣的舊樓房的大多數門窗都被碎石封死,砌置得很不規則,表示拆毀之前已經無主。其中的一個還沒有完全堵死:頂層上有兩個窗戶還在茍延殘喘地透氣。窗子上蒙著厚厚的灰塵,保護了窗后半耷拉著的窗簾,一扇窗玻璃已經裂開,貼著絕緣膠布,另一扇則沒有了玻璃,釘了一個黑色的垃圾袋來代替。已然被一半堵死的樓道過廊,先是朝向兩排不齊全的信箱,信箱大開著,沒有了姓名,然后就是一條高低不齊的樓梯,墻上豁開一條條大裂縫。四處標記著由市政部門留下的日期字樣和標志符號,證明了這些裂縫不可緩和的進展。定時開關燈早已不能用了,本加特內爾只得摸著黑一直爬上頂他敲了敲一道門,不待回答正要推進去,只見那門自己就開了,一個又干又瘦的高個子飛快地跑過來,刺溜一下竄出了門,那人約莫三十歲的模樣,差點兒跟本加特內爾撞了個滿懷。在昏暗中,本加特內爾勉強分辨出這家伙的樣子,長臉,光亮的額頭,邪惡的微笑,鷹鉤鼻,細長的爪子蜷縮著,寡言少語,但無疑是一個夜貓子眼,因為他在黑暗的樓梯里毫無一絲猶豫地跑得飛快。
本加特內爾在推門的當兒,就知道他不會把門再帶上了:他走進的這個憋氣的破爛間實在沒有什么人氣,這就是一個室內的開闊空地,一個像手套那樣翻過來的開闊空地。假如說這里還有四面墻壁,還有一個天花板遮擋的話,那么,卻看不見地面,那上頭撒滿了垃圾,過期食品的包裝,一堆堆的臟衣物,撕破的畫報、溽濕的廣告單,一個柳條筐上放著一個瓶子,瓶子上立著一個蠟燭頭,它流淌下的蠟汁弄得畫報和廣告單幾乎無法看清。一個乙烷加熱器弄得室內特別熱,空氣只是一團污濁的混沌,混雜有燃油、濕氣和體臭。令人難以透氣。一個收錄兩用機放在一張床墊子的頭上,蚊子般嗡嗡地播放出不知道什么聲音。
年輕人躺在那個膿水泡沫一樣的床墊子上,蓋著皺巴巴的毯子,靠著幾個破裂開的坐墊,他的臉色同樣也看不太清楚。本加特內爾往近里湊了湊,這閉著眼的年輕人看來不太新鮮。他甚至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
收錄兩用機當作了架子,上面放著一個小小的匙子,還有一個注射針管,一堆臟兮兮的棉花,一個吃剩下的檸檬。本加特內爾一眼就看出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同時卻不安起來。哎,鰻魚,他說,哎。
鰻魚。他彎下腰,看到鰻魚吐了一口氣,這看起來好像只是一種難受的表示,要不就是一種極端的舒坦。總之,盡管湊近了一些,盡管又加點了一支蠟燭,距離也近了,光亮也強了,鰻魚的臉孔依然模糊不清,就仿佛大自然把他的特殊外貌剝奪了個一干二凈。這是一個蒼白的毫不做作的人物,深色的衣服也同樣毫不做作,然而他看來還不到骯臟不堪的夸張程度。此外,他終于睜開了一只眼睛。
他甚至還撐著左胳膊,懶洋洋地支起了身子,向本加特內爾伸出去一只手,本加特內爾剛剛抓住這些溫乎乎的、稍稍有些油膩的手指頭,便趕緊縮回自己的手,他后退一步,目光尋摸著想找一把座椅,卻只發現了一條蹺腿的凳子;只好作罷,依舊站在那里。另一個懶懶地又倒在他的靠墊上,抱怨說有些惡心。這就是說,他緩緩地開口說,也許,我該喝一些茶了,但現在,我真的爬不起來了,真的真的爬不起來。本加特內爾撇了撇嘴,但他無疑不能拒絕,他看來確實需要另一個的幫忙。他發現了一個燒開水的壺放在一個盥洗池的邊上,便過去把水灌滿,擱到一個煤氣爐上,然后,在這開闊空地的深處找尋到一只掉了把手的杯子,還有一只豁了口的碗。這些杯盞全都不成比例。重又閉上眼睛的鰻魚現在微笑起來,又做出一副鬼臉,交替著微笑和鬼臉。本加特內爾一邊等著水開,一邊找著糖,卻找不到,無奈之中只得拿殘剩的檸檬代替,同時聽著收音機打發時間。好了,鰻魚喝下他的茶后問道,什么時候咱們才可以動手呢 這只是時間問題,本加特內爾回答說,同時從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個手機,看來一個月以后就可以了。
重要的是,從現在起,我必須隨時隨地能保證與你聯系上,無論什么時候都可以找到你,說著,他把手機遞給年輕人。要保證那頭的玩意兒一到,你就能隨時行動。
鰻魚一把奪過手機,同時用他的食指去撓自己的左鼻孔,然后,等他一一檢查完手機和他的手指頭后,總結說:棒極了,號碼是多少來著你別管號碼,它的號碼,本加特內爾說,只有我知道,這樣非常好。我要立刻告訴你,關于這電話的一件事。它是不能往外打的,知道了不它只能用來接收。它只能用來聽我的命令,什么時候我找你了,你就用它來聽,明白了嗎好的,年輕人說,往他的袖子上擤了一把鼻涕。那么,你要把它隨時帶在身上,這是當然的啦,本加特內爾一邊說,一邊把杯子和碗又倒滿。當然啦,鰻魚說。同樣重要的是,鰻魚又補充道,我恐怕應該拿一筆小小的預付款吧。
那是自然的,本加特內爾點頭同意,在口袋里尋掏出用一枚回形針別在一起的六張一萬銖的鈔票。很好,鰻魚解釋說,同時把回形針還給本加特內爾。再多給一點,當然就更好啦。不行,本加特內爾說,用手指了指放在收錄機上的東西,我了解你,你還會把一切都扔在這些傻事情上。
接下來,又是好一陣討價還價,最后又加了兩張鈔票,這期間,本加特內爾機械地折著回形針,直到把它展開成一根幾乎筆直的小棍棍。后來,走在街道上時,本加特內爾細細地證實了,鰻魚家的環境中沒有任何一絲污跡,沒有一點兒可疑的臟痕留在了他的衣褲上。
然而,他還是在衣服上一通撣拍,仿佛被毒化的空氣已經把它們污染了,盡管當時他十分在意地不讓它們接觸任何東西,很明白,回到家里后,他將會認真地洗手,也許還會刷牙呢。眼下,他直奔紅城地鐵站,坐車回他的新居所。
現在不是交通高峰時刻,地鐵中只是坐了個半滿:好多座位都還空著,但本加特內爾喜歡坐在一把彈簧加椅上。
在地鐵中,無論列車的載客量是多是少,甚至當列車空空如也的時候,本加特內爾也總是更喜歡坐彈簧加椅而不是長條座位,這跟更喜歡長條座位的姆努斯肯正好相反。在面對面的長條座位上,本加特內爾總是被迫坐在某個人的旁邊或者某個人的對面,而且更經常是旁邊和對面都坐著人。這便催生出種種摩擦和種種束縛,種種接觸,種種叉腿和疊腿的麻煩,種種寄生的目光,種種無奈的交談。權衡利弊后,他認為,即使在列車滿員時,他不得不站起身來,讓出原先占據的一點點位子,彈簧加椅從各方面來說,仍然更為可取。它是個體的,活動的,使用起來很靈活。顯而易見,單獨的彈簧加椅,盡管相當稀少,在他眼中要更優越于并排的彈簧加椅,因為后者依然體現著某些個亂七八糟的束縛的危險,然而,盡管如此,那些束縛比起長條座椅的不方便來,畢竟還不算那么別扭。本加特內爾就喜歡這樣。
半個小時后,本加特內爾回到了他在愛克林蔭大道的新住宅中,發現自己的手指頭里還留著那根小小鐵絲,他無法毅然決然地把它一扔了之:他把它插在了一個花盆中,然后就倒在了長沙發上。他將閉上眼睛,他更喜歡現在就睡入夢鄉,擺脫這一切需要二十分鐘,就請給他短短的半個小時吧,但是不行,沒辦法。
姆努斯肯當然也整整一夜沒有合眼。他跪在打開的箱子前,千遍萬遍地翻著每一件寶物,翻來覆去地看,顛來倒去地看。眼下,他已經精疲力竭,再沒有力氣去瞧它們了。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甚至被剝奪了愉悅的能量。疲勞得滿臉皺紋越見凹深,但他強忍著站起身子,朝窗戶走去,看到太陽已經升起,但是不,誤會了,在鐳店港,太陽也像他一樣沒有躺下睡過覺。
姆努斯肯的房間就像是一個小小的單人宿舍,這么說盡管看來有些矛盾,但畢竟如此:
灰白而又空蕩蕩的墻壁,天花板上吊著一盞燈,地上鋪著地漆布,有了裂縫的洗臉池設在角落,床是雙層的,姆努斯肯選了下面這一層,電視機不能用了,柜櫥中只有一副撲克牌,乍一眼看來,湊巧能用來算命,但實際上無法用,因為缺了一張紅心,燃油氣味十分濃重,暖氣結結巴巴地哼哼著。沒有任何的讀物,但是,好在姆努斯肯也沒有太大的閱讀欲望,最后,他總算睡著了。
拜訪了西里克號之后,他們在鐳店港稍稍喘了口氣,而每當喘口氣時,都有一股子水汽從你的嘴唇中鉆出,旋轉著,濃密如棉花團,砸在大理石般的冰冷空氣上,粉身碎骨。
安古克和納巴西得到了酬謝,領了錢之后便去了圖克托克。
姆努斯肯還得在這個小鎮上呆上整整兩個星期,這里的旅館業簡化為了他的房間,還有房間邊上的水房。不管這棟房子是否是一個俱樂部,一個附屬房,一個招待所,費雷都從來弄不清楚,因為它總是空蕩蕩的,而管理員也向來啞巴著。無論如何,他不說話,或許他從骨子里存在著疑心,在這被人們和上帝遺忘的窮鄉僻壤,旅行者實在太罕見了。日子長得好像永遠也到不了頭,又沒有任何娛樂的地方,而且天氣又冷得幾乎能凍死狗。由于這里沒有警察局,也沒有任何的行政辦事處,人們自然懷疑這個外國居住者是逃來躲避法律的。最后,要使這位管理者拉長了的臉再變圓,姆努斯肯需要不少的日子,不少的美元,不少的微笑,不少的手勢語言。
在鐳店港的居民中,同樣很難找到一個手藝人,能打造幾個裝載從西里克號中尋得之物的貨箱。說它困難,更因為在這樣的氣候下,樹木幾乎不存在,人們再也找不出更多的木頭了,但是,任何時候都一樣,有錢能使鬼推磨。姆努斯肯找到了超級市場的營業員,他同意把一些很堅固的電視機、冰箱、家電用品的包裝箱,改做成姆努斯肯所希望的尺寸的箱子。這需要一段時間,姆努斯肯不得不耐心等待。一般情況下,他總是守在房間里,因為他不愿意走得離他的古董太遠,當他不能夠瞧著它們時,他會感到無名的煩惱。鐳店港真的竟會是毫無意趣,沒有什么事情發生,尤其是在星期天,厭煩、寂靜和寒冷會緊密地糾纏在一起,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他偶然也出門轉一圈,但外面同樣沒有什么可看的東西:鎮上的狗倒比人多三倍,二十來棟小小的房屋,色彩悅目,鐵皮的屋頂,還有兩排樓房朝著港口。無論如何,天氣這么冷,費雷從來不在外面呆很久。在荒涼的街道上,他急匆匆地走著,繞著那些圓形的房屋,房屋建造成圓形,為的是避免冷空氣停留在角角落落,為了盡可能地不讓結冰。他朝碼頭走去時,沿途經過漆成黃顏色的門診所,綠色的郵政所,紅色的超級市場,還有門前停著一排排車子的藍色的修車場。在港口,則是另外的一排排,一排排的船只停放在墊塊上,等待一個更為溫和的季節。
地面上大部分的雪都已融化,但浮冰始終堵塞著海灣的大部分水面,只辟出了一條狹窄的航道。
在一派寧靜之中,他偶爾也觀察到某些活動。兩個很有預見性的家伙,正利用解凍期,在暫時變松的地上挖著洞,看來是為了埋葬下一個冬季里將要死去的親戚。
另外兩個人,在一大堆預制件中間,忙著建造他們的房屋,他們按照一盤錄像帶上介紹的程序,按部就班地安裝著零件;一個發電機組安置在露天,為錄像機提供著電源,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打破了寂靜。三個孩子帶著空瓶子去超市。隨后,在港口那一邊,一個金屬結構的老教堂面朝著湖岸,兩艘鐵灰色的"佐迪克"小艇開辟出一條航道后,停泊在碼頭上,打嗝似地吐出十幾個乘客,都穿著滑雪衫,腳登大靴子。湖泊的冰面被輪廓簡潔的寬大船壁碰得開始瓦解,如同小孩子玩的基本拼圖游戲的小塊塊,再遠處,百余塊或大或小的冰川搖搖擺擺,在蒼白的陽光下滴落著水珠。姆努斯肯轉身返回住所,又看見那兩個在蓋房子的男人。或許是為了交換一下意見,為了休息一下,他們換下了蓋房介紹的錄像帶,換了另外一盤帶子,他們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看,表情嚴肅,若有所思,一聲不吭。
最初的幾天,姆努斯肯在他的房間里獨自就餐,只能嘗試著跟管理員交流一下。
但是,與管理員的交談,即便有一次他幾乎顯得很放心,也遠遠算不上一次交談。此外,只用手勢來表達也實在太累了。在他簡短的出行中,他遇到的當地人總是朝他微笑,姆努斯肯也同樣報以微笑,但僅此而已。后來,在他臨行前兩天,當他在一戶人家門前想透過發黃的窗戶朝屋內隨便瞧一眼時,不料一瞧就瞧見了一個年輕姑娘,她也像別的人那樣,朝他微笑了一下。由于對別人總是以笑還笑,所以,這一次他也微笑了一下,但這一次,姑娘的父母摻和了進來。這一家歡快的人看來恰巧無事可做,便邀請他進來喝他一杯:為了涼爽一下威士忌,他們打發姑娘去最近的冰處刨一些冰來,然后,他們一邊喝酒,一邊用糟糕的英語聊著,很快,他們又留下他吃飯,吃起泡的海豹肉醬,還有小鯨的肉排。但是,一開始,他們就讓他參觀房子:房子很偏僻,家里有電話和電視,有大鍋和現代化的灶具,便宜的白木的家具,木料是北方的樹木,但人們在巴黎郊區也能找到。
姆努斯肯跟這個叫阿普的女孩一家很談得來。飯桌上,他有些弄不明白那個當父親的職業,后來才明白,他并沒有職業。他享受一份津貼,更喜歡在大自然中捕獵海豹,而不想在一個小小的事務所里,在一個大大的工廠里,或者在一條大大的輪船上流汗。捕魚本身,在這個男人的眼中,只是一份為了糊口的可怖生計:沒有什么能跟捕獵海豹媲美,那才是能帶來一種真正樂趣的唯一的真正運動。姆努斯肯跟主人一樣,接二連三地干杯,他們慷慨地為捕獵海豹干杯,他們熱情地為獵海豹者的健康干杯,他們熱情洋溢地為海豹的健康干杯,很快,酒精沖昏了頭腦,眼下,主人甚至邀請他留下過夜,如果他愿意的話,他毫無問題地分享了姑娘的閨房,第二天他們還得互相講述各自做的夢呢,在這樣的氣候下,這是每一個家庭在每一個早晨的保留節目。姆努斯肯實在不好意思拒絕,電燈投下一絲柔和的光線,收音機中播放著酷玩樂隊的音樂,爐火呼呼的,屋里真暖和啊,所有人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年輕姑娘沖他微笑著,啊,給我講一講鐳店港吧。
那一天,在看望了鰻魚之后,本加特內爾是坐在地鐵列車的一把彈簧加椅上來到他的新住所的,然后,又有整整一個星期過去了。這一住宅離米蘭街不太遠,在愛克林蔭大道上一個貌不驚人的大門后面,有三個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別墅,零零落落地置于一個很大的花園的美麗環境中,緊挨著越南大使館的背面。
然而,人們難以想象,十二區的一些房子,從里頭看出來,還會是那么漂亮。人們一般傾向于認為,它們會跟表面顯示的樣子同樣憂郁,然而錯了。這些耀武揚威的林蔭大道,還有這些死氣沉沉的街道,當初被設計成如同屏障和面罩,只是表面上令人傷愁而已:它們遮掩著好一些可愛得驚人的住所。這是因為,富人們最最聰明的計謀之一,是要讓人相信,他們在自己的街區中很是煩悶,以至于人們幾乎都要去可憐他們,為他們鳴冤,同情他們的富裕,似乎他們的財富是一種殘疾,似乎它給他們帶來了一種令人沮喪的生活方式。
在這三個別墅之一的最高一層中,本加特內爾花很高的價錢租了一個很大的單套間。上下的樓梯是一種很深的綠顏色,幾乎像是黑色。至于單套間本身,墻面是褐色的大理石,壁爐用的是帶有白色紋理的大理石,天花板上鑲嵌有小小的聚光燈。長長的發書架上幾乎是空的,長長的飯桌上只有一個臟盤子,長長的沙上蓋著藍色的布罩。房間極為寬敞,一架寬大的貝什斯坦鋼琴靠在一個角落,看起來只是一個小小的玩意,安放在另一個角落里的大電視機像是一個小巧的舷窗。沒有任何別的無用的家具:只有一個龐大的壁柜包藏著一個重要的藏衣室,全都是一表嶄新的衣服。高高的窗戶朝向一些金合歡,一些康乃馨,還有一些藤蔓,窗外還有一個平臺,平臺周圍是窄窄的有空縫的欄桿,上面滿是土,土中毫無生氣地長著雜草和別的什么東西,其中有一株蒲公英。
自從他搬到這里的幾天來,本加特內爾幾乎足不出戶。他很少購物,連吃飯都用手機訂了請人送來。幾乎可以說他是與世隔絕,看樣子在等待時機。整日里他什么都不干。他給送餐的人大把的小費。生活安排得像是一個獨身者,而且他看來很善于獨自生活。但他卻不是獨身者。其證明就是,他給他妻子打電話。
無線的手機使得他可以一邊說話,一邊在單套間中走來走去。好的,他說道,從鋼琴走向窗戶,總之,你知道一個人單獨生活是怎么回事。尤其是速凍食品,他明確道,同時用電視遙控開關關閉了音量,然后又一個接一個地瀏覽頻道:系列劇,記錄片,游戲。不,他說,維生素,這倒是真的,我忘了。不管怎么說,他沒等把話說完就變了強調,啪的一下關上了電視畫面,扭頭向窗外看去:云彩,牽牛花,喜鵲。
好的,但我還沒有注意到附近有沒有藥房,不管怎么說,他接著說,又繞回到鋼琴跟前,一屁股坐下,把凳子調整到合適的高度。他踩住弱音器的踏腳,在琴鍵上按出他所知道的唯一一個三度音和弦。
啊,對了,你聽說了,不,是一刻鐘的隊。總之,你聽我說,一旦他回來,你最好去打聽一下,你知道,說著他站立起來,離開了鋼琴。當他經過一個花盆時,他抽出那一天插在里頭的那根小鐵絲:他擦干凈上面的泥土,把它彎曲成好多東西的形狀,螺旋、閃電、電視天線。
但是我不知道,我,本加特內爾突然叫喊起來,你可以向他賣弄風情或者別的。
行了行了,當然,你顯然明白,他微笑著摩挲了一下鼻翼。但我認為,我最好還是離得遠一點,我可不愿意冒險遇到誰。我要留著這個套問,但是我要去外省呆他幾天。當然我會對你說的。不,我今天晚上就走,我喜歡乘夜車。那是自然。
當然不。好的,我也一樣,我也親吻你。他切斷了通話,重又接通手機,然后摁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號碼,那個給了鰻魚的手機的號碼。響了好一陣之后,對方才開通。喂喂,鰻魚說,我聽著呢,喔,你好,先生。乍一聽來,鰻魚的聲音并不是很清亮:麻木而又遲鈍,一鍋子漿,沒有立體感,隱約有些迷糊,元音沉甸甸地拖在輔音后面。
而在鰻魚的家中,光線依然是那么陰暗,那一天本加特內爾來時在樓梯中碰上的身穿暗色衣服的高個子,現在正呆在收錄機旁邊,用一片"吉列"刮胡刀片在一面小鏡子上擺弄著不知什么東西,什么都看不到。這個陰暗的高個子家伙一邊擺弄著,一邊臉色陰沉地微笑著。
什么,鰻魚說,它怎么啦,我的聲音沒有,我什么都沒有吸,我剛睡了一覺,就這些,每當被人叫醒的時候,我的聲音都不太清亮。你不是這樣的吧黑黝黝的高個子在寂靜中強裝著哈哈大笑,笑得極不自然,然而這卻避免了隨隨便便地吐出氣來,生怕這樣會把眼皮底下那兩條白色的小道道弄撒了。問題是,我還需要一點點現錢。黑黝黝的家伙使勁地點了點頭。怎么回事,一點都不行那家伙皺起了眉頭。但是,哦,請稍等一下。他掛了,撞了我一鼻子,可惡。
掛了電話后,本加特內爾就整理行裝。由于他花費了一些時間來細細挑選他的衣服,每一件衣服都要與其他的來比較,又由于他利用了一些時間來檢查它們,這一過程消耗了他一個多小時,但他有的是時間:他要到傍晚時分才離開巴黎。
他將先上環城林蔭大道,一直前往奧爾良門,從這個門出去,他將進入高速公路,由此經過普瓦提一直駛往法國西南部,他將在普瓦提過夜。
在接下來的幾星期中,本加特內爾就將像一個度假者那樣,駕車獨自行駛在整個的阿基坦地區,住三個晚上便換一個旅館,絕對一個人獨宿。看起來,他將并不服從于一個特別的目標,并不按照一個確定的計劃行動。很快,他越來越少地走出比利牛斯大西洋省,他將在他能找到的不多的幾個博物館中打發時間,每天上午他將參觀一些教堂,耗盡所有的旅游景點,下午到空蕩蕩的電影院去看法語配音的外國電影。有時候,他還將盲目地驅車閑逛好幾個小時,幾乎很少會去觀景色,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地聽著西班牙廣播電臺的節目,停車只為在路邊的樹后或者溝里撒一泡尿,有時候,他也會在旅館的房間里度過整整一天,翻閱一大摞的畫報,看看電視系列劇。
本加特內爾這個表面看來去躲清閑的人,這個似乎很不想被人發現的人,小心謹慎地避免跟更多的人說話,但是,看來只是為了不喪失說話的功能,他每天晚上還將繼續給他妻子通電話,每隔四五天還給鰻魚打電話。除此之外,無論是在“微風園地”,還是在“磨石粗砂巖”客舍,或者是在埃爾比旅館,他從來都不接近任何人。
就算有一只嚇懵了的兔子,黎明時分飛跑在一片廣闊的平坦草地上。就算還有一只名叫溫斯特的白鼬追著那只兔子。那兔子發現不遠處就是它的地盤,這天真的家伙便以為,它已經沒事了,它將得救了。但是,它甚至還沒來得及沖刺,狂奔起來,一心思地想躲進深深的地層,白鼬早已飛身躍起,把獵物逼在了死路中,一口咬定頸動脈,在黑暗中放了它的血。隨后,白鼬從容不迫地喝飽它的血,那輕微的咯咯斷裂聲和那猥褻的吮吸聲,便是這場屠殺的見證。吃飽喝足后,白鼬就渴望美美地睡上一個午覺,便躺在獵物旁邊睡著了。
就算有巴黎機場的兩個技術人員正耐心地守候在地洞口的旁邊。當他們認定那個午覺持續的時間已經太長時,便連連叫喚起那只白鼬的名字。溫斯特過了好一陣子才叼著兔子的尸體從洞里出來,沉沉的目光中滿含著抱怨,牙齒緊緊地釘在兔子的脖子上,像是一枚別針。技術員提著耳朵奪過這具尸體,然后把白鼬溫斯特關進籠子。他們一邊像往常那樣討論著分享兔子的問題,烹調兔子的問題,調味汁的問題,一邊爬上一輛白色的電動車,在機場的跑道之間漸漸遠去,而就在一條跑道上,來自蒙特利爾的QN579航班的飛機剛剛降落,姆努斯肯走下飛機,被時差折騰得痛苦不堪,疲憊難言。
他不得不比預定的計劃在鐳店港多呆了幾天。他受到阿普一家的熱情接待,后來就在他們家吃飯,那家的姑娘每天晚上都到他的房間來與他幽會,他讓貨箱的打造稍稍拖延著。說實話,甚至在那幾天里,阿普一家的溫暖是如此的誘人,以至于他不再那么地想著他的古董了。鐳店港的幸福日子啊。但是,貨箱一旦打造停當,他就該痛下決心走人了。姆努斯肯有些擔心,怕自己像往日那樣顯得令人失望,但阿普的父母沒有找什么麻煩,他們明白,他畢竟不是他們的女婿,總之,告別的氣氛還算很快樂。
租用了一條"時間之馬"艇,一種在北極地區常用的雙馬達小艇,對付蒙特利爾的海關人員,這一切同樣花費了一些時間。隨后,回法國的日子終于來到了,就這樣,姆努斯肯到了。還是一個星期天,七月的上旬,清晨時分,機場里的夜間清掃、擦拭、清洗、上蠟工作剛剛完畢,自動樓梯和傳送帶重新開始啟動,發出長久的喃喃聲。
這個鐘點,幾乎沒有人在工作,除了機場的海關人員和醫生,他們正忙于對付一幫巴基斯坦的假珍寶商,還有幾個所謂的哥倫比亞旅游者,所以對姆努斯肯并沒有太在意。給那些僑民拍透視照片,讓他們喝下輕瀉劑,好讓他們排出珍貴的寶石,還有栓劑,隨后不管愿不愿意,還要戴上手套去回收那些物品,這些事情完結后,他們還要回頭圍捕那些販賣蜢蜘和蟒蛇的人,那些把走私香煙埋藏在木薯粉中的人,那些攜帶裂變材料和假鈔的人。由于這些突然事件,這天上午,姆努斯肯不費什么事就通過了堆滿了可疑貨箱的貨運區,神不知鬼不覺地經過了司法警察軍官們和財政部官員們組成的障礙。然后,所有的貨物一旦到手,他就打電話,讓一輛小貨車來裝載。由于是星期天,事情會稍稍復雜些,但是,拉吉普被從睡夢中叫醒后,盡管滿嘴嘟嘟囔囔,還是同意來一趟。等車的當兒,姆努斯肯又一次在宗教禮拜中心的等待大廳中耐心地踱步。最新網址:aidu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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