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的薛定諤 第三百五十二章 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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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情似乎有了變化。不可預料的事發生了。在這張床鋪上,最終只剩下女護士絲琳一個人了,她翻了一個身,松快地喘著氣,安逸地重新沉人夢鄉,輕輕地打起呼嚕來。她的膚色比往常更鮮明,更深艷,一種發橙的茶褐色。這是因為昨天她在照紫外線時又睡著了,這可憐的女人,她真有些照射過量了。姆努斯肯聳了聳肩膀,還在顫栗著,看了看手表,六點二十分,接著穿上一件毛衣。
他感到身體不太舒服,說實在的,他有些不安。上一次去看病時,心臟病專家德曼大夫就警告過他,不可呆在極端的溫度中:過于寒冷或者過于炎熱,還有劇烈的溫度變化,這一切對冠狀動脈都極為不利。你的身體狀況不好,不會活得很安逸的,德曼說。光是戒煙還解決不了問題,現在,你還得遵循一套嚴格衛生的生活規律。于是,姆努斯肯小心翼翼地瞞著掖著,生怕對他說出自己要出發去北極的事。他只是告訴他,他要出一趟差,其余什么都沒有細說。好的,你三星期或一個月后再來看一次,德曼說,那時候,咱們來做一個小小的心電回波檢查,我要給你找出證據來,好讓你停止胡作非為。由于想起了這句話,姆努斯肯便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了心口,仿佛想證實一下,它跳動得不太有力,太微弱,太不規則,但是不,一切正常,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現在,他不那么冷了,他穿著毛衣,一副安逸的神態,他那可憐的器官縮頭縮腦地在下面輕輕地搏動。他不知道做什么事更好,便從舷窗上向外瞥了一眼。遙遠的一片閃光催生出一種旭日東升的念頭,但是眼下,只反映出一些海燕,它們伸展著一動不動的翅膀,翱翔在高空。在這一絲吝嗇的光芒中,姆努斯肯相信自己明白了,他們已經把南安普敦島甩在了左后方,那被水侵蝕的巖石,灰蒙蒙的像是一大堆古老的礫石:他們將進入前往韋杰貝的航道。姆努斯肯脫掉毛衣,又回去睡。
說來容易,做來不易。女護士絲琳那比例和諧到了精妙絕倫程度的身子,幾乎占據了整個的床鋪:已經沒有地方可以鉆進去哪怕一條胳膊了。從任何的角度,他都無法側面地進去。只憑著莫名的勇氣,姆努斯肯選擇了俯臥式的上床法,即屏聲斂氣,小心翼翼地躺到女護士的身上。但是絲琳開始不肯依從地哼哼起來。她拒絕著,搏斗著,以至于姆努斯肯一時間認為完蛋了,但幸運的是,女護士逐漸地放松了下來。他們專一致志,而且只有在一種有限的操作余地中才可能專心致志,床鋪的狹窄禁止了或者說不允許有更多的姿勢:他們只能采取一個在上,一個在下,盡管上下可以輪換,方向也可以輪換,這已經蠻不錯了。因為是星期天,他們便從從容容,他們認認真真,他們慢慢悠悠,一直到上午十點鐘才出艙門。
這是一個星期天,一個真正的星期天,這在空氣中就能夠嗅出來,幾群鷺鷥分散地飛著,比平時擠搡得更溫柔。爬上甲板的時候,他們見到一部分船員從小禮拜堂中出來,其中就有那位無線電報務員,一臉的失望難以掩蓋。但是,姆努斯肯的目的地很快就要到了,不管怎么說,對于報務員,擺脫他的情敵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目的地一到,這個情敵就在甲板上跟船長和眾高級船員告別。然后,返身回艙,去拿他的行李。
破冰船把姆努斯肯留在杰貝,又立即重新起航。這一天,滿天壓著一層云霧,濃密,膨脹,低沉,像是一層天花板,遮掩住了四周的山峰,甚至還有船只的頂部,但是同時,光芒十分強烈地灑播下來。姆努斯肯腳踏在實地上后,看到花庭號破碎在這一片迷霧中,它龐大的船體溶解在輪廓中,然后,那些輪廓線本身也溶解在它們的交叉點中,而最后,那些點終于也消失殆盡。
姆努斯肯不愿意在杰貝耽擱:這里只有一組預制的木棚子,墻壁用瓦楞鐵做成,已經銹跡斑斑,上面開著一些小窗口,透出灰蓬蓬的赭石色。
在這些圍繞一根旗桿臥趴著的房屋之間,有幾條簡陋的街道在勉強透氣,狹窄的不規則過道上翻翹著骯臟的冰柱,被一個個雪堆堵塞,十字路口鋪滿著昏暗色的金屬和水泥堆,還有僵硬如石的塑料片。旗桿的頂端一成不變地飄揚著一面旗,僵僵地橫向展開著,像是一件晾曬著的內衣,旗桿的影子依稀可辨,一直延伸到直升機機場狹窄的標志桿那里。
這個小小的直升機機場實際上是一個微型機場,姆努斯肯在那里登上一架貝爾340型直升機飛往鐳店港,機上能乘六個人,不過這一次,除了他之外,只有尤里卡氣象基地的一個工程師。五十分鐘后來到鐳店港,它跟杰貝很像,就如同是杰貝的一個不遭疼愛的兄弟。姆努斯肯在那里見到了他的向導。他們都是當地人,一個叫安古克,另一個叫納巴西,兩人都穿著軋線鴨絨服,面料用一種叫極地纖維的布做成,內衣上的毛細管具有透氣功能,連衣褲上帶熒光標志,手套上附有生熱系統。兩人都出生在圖克托亞的鄰縣,個頭大小也同樣,又矮又胖,羅圈腿,手卻很細巧,標準的四方臉,沒有胡子,膚色發黃,顴骨突出,頭發又直又黑,牙齒雪亮。相互介紹之后,他們便向姆努斯肯顯示他們的狗拉雪橇。
一群狗團團圍在領頭狗的四周,全都毛發蓬亂,骯臟不堪,毛色黑中泛黃或全黃,毛叢中滿是虱子和別的臟東西。如果說它們不喜歡人,那么人也不喜歡它們,從來不撫摩它們,它們甚至還擺出一副彼此不服的樣子:它們相互交換的目光中,充滿的只是欲望和嫉妒。姆努斯肯很快會明白到,如果個別地對待,這些畜生中沒有一個是好接觸的。你若是叫喚其中一條狗的名字,它會勉強回過頭來,然后,要是發現沒有什么好吃的,又會把頭扭回去。你若是催促它開始干活,它會甚至連個反應都沒有,只是拿眼睛往斜里悄悄一瞥,意思是這事情你得去找領頭狗。
而領頭狗意識到自身的重要性,這時候裝作視若無睹的樣子,勉強只拿一只眼睛來回答,眼睛中露出被激怒的目光,眼睛中透出對它那正在玩爪子的知己的不屑一顧。
他們當天就出發,一會兒工夫便走出老遠。他們裝備起薩維奇全天候型長槍,帶圖像穩定器的雙筒望遠鏡,還有刀子和鞭子。納巴西的刀子帶著一個奧西克的刀把,那是海象的雄性鞭莖,具有柔韌、結實和多孔的特性,握在手中手感極理想。安古克的刀子則不那么傳統,是一把亨特美洲豹型軍刀,卡拉型的刀把。
出了鐳店港后,他們一開始成小縱隊前進。帶雪的冰四下里東一處西一處地沉陷,往巖石上消沉下去,就像是啤酒泡沫破癟在喝空后的酒杯壁上。他們走得算是很快,由于地面高低不平,每個人都在雪橇上干巴巴地搖晃著。姆努斯肯一開頭還想跟他的向導交流幾句,尤其是跟安古克,因為他還懂一點英語,納巴西則只用微笑來表達。但是,話語一旦從口中傳出,響得實在也太短暫了,很快就凝固住了:由于它們在空氣中一瞬間里就被凍僵了,只消隨后伸出一只手去,就可以讓詞語零散地從空中落下,詞語慢慢地融化在他的手指頭上,然后呢呢喃喃地消失。
隨即,蚊子大軍發起了進攻,但幸運的是,它們很容易打死。確實,在這樣的高緯度地帶,這些動物幾乎沒有見過人,對人也沒有任何的提防:用手背一拍,就把蚊子拍扁了,它們根本就想不起來逃跑。這并不妨礙它們過著吃不飽肚子的日子,它們每立方米分布幾十個地沖鋒,穿透衣服來叮人,尤其是叮肩膀和膝蓋,在這些部位,衣服繃得比較緊。假如想拍一張照片,蚊子大軍恐怕會呼的一下子飛撲到鏡頭前,模糊拍攝者的視線,不過,姆努斯肯沒有帶照相機,因為他來這里不是為了拍照的。他只好把風雪帽的出氣孔全都堵上,一邊走,一邊拍打著腰身。
有一次,他還發現一頭白熊,離得很遠,不會有危險。各種各樣的問題倒是發生在狗身上。例如,有一天上午,當雪橇撞到一個高起的雪堆上時,姆努斯肯從雪橇上被彈出去,失去了控制的車子便開始乒零乓啷地亂搖晃。
但是,那些狗子不但不停下來,反而以為獲得了自由,全速地飛奔,同時向各個方向亂竄亂奔。
雪撬終于翻了,橫在路中央,不能動彈,被拴在皮帶一頭的狗群立即汪汪汪地狂叫個不停。這時候,姆努斯肯一邊試圖從雪道較低的一側爬回來,一邊摩挲著摔疼的腰。安古克扶他站立起來后,揮舞著鞭子一通抽打,想讓狗群安靜下來,但沒想到反而把事情弄得更糟:第一條遭鞭撻的狗不但沒有踏實下來,反倒咬了旁邊一條狗一口,后者也不是善主,接著咬了另一條狗,另一條則咬了另兩條,另兩條又如此效法,直到這一切變成一場大規模的沖突,形成一次十足的混戰。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狗群降伏。然后,他們重新出發。北極的夏季展開了。黑夜永不降臨。
巴黎,二月初,首先應該是姆努斯肯本人可能真的消失。
一月底的程安排得很滿。堅持不懈的德拉艾多次提及西里克號將帶來的利益,姆努斯肯被說得心動,便很嚴肅地決定作進一步的關注。參觀博物館和私人收藏,咨詢專家、旅行家、收藏家,他開始掌握了有關極地藝術的所有情報,尤其是它的商業價值。假如船上留下的東西有朝一日真的能到手,毫無疑問,那將是一筆大生意。他甚至還在洼村地區的一家畫廊中買下了兩件小雕塑,每天晚上都要研究很長時間:一個唐三彩的美女和一個古蜀國的幽靈面具。盡管這些形式他很不熟悉,他最終還是希望能理解一些,能辨別它們的風格,區分它們的價值。
這趟北極之行眼下還停留于假設狀態。德拉艾盡管忙于探詢,卻遲遲抓獲不到能精確定位沉船地點的信息。然而同時,姆努斯肯一面等待著那些情報,一面制定了一次可能成行的探險的大致計劃。但是,在那些冬日里,又產生了一些新的煩心事。馬爾提諾夫的第一次作品回顧展——在他的作品被信托公司拒絕之后——提上了日程,埃斯特的工作室遭了水淹——把他放置的冰糖作品毀了個一干二凈,古爾代爾自殺未遂,還有其他的事務,異乎尋常地增加了他的工作量。姆努斯肯自己卻沒有覺察這一點,超負荷地忙得團團轉,像是一個手腳最活絡的底層貿易商。
他本來根本就不習慣這種忙碌,以至于他連意識都沒有意識到,短短幾天后,他就為之付出了代價。
幾天或者說幾夜,因為有一回,他熟睡的時候,發生了一次健康小危機:他所有的生命功能全都耗竭,同他一起昏昏沉沉地睡去。這一切最多只持續了兩三個小時,在這兩三個小時中,他的生物節奏開始罷工了。他的心臟的搏動,他的肺臟中氣息的進出,或許甚至還有他細胞的新陳代謝,只維持著一個最低限度,幾乎難以覺察,某種昏厥,對一個外行來說,這跟診療學上的死亡幾乎無法相區別。對這些,發生在他身體中的事,lee同樣沒有任何的意識,他不覺得有絲毫的痛苦,最多就像是一個夢穿過他的腦子,或許他還真的是做了一個夢。可能還不算是太糟糕的夢,畢竟他睜開眼皮時心情還不賴。
他醒轉比往常晚了些,什么都沒有覺得到。一時間里,他想象不到自己剛剛成了所謂心肌梗塞的犧牲品。如果去做檢查的話,專家肯定首先會想到是一種叫莫比茲型的冠狀動脈堵塞,然后才會更認真地思考,共同會診,最后診斷為二度的盧奇尼·溫克巴癥。
無論如何,當他醒轉時,圖娃不在身邊。看來她似乎沒有回來睡覺。這沒有什么好奇怪的:有時候,這個女郎在一個女友那里過夜,一般是在一個叫路易絲的女人家中。至少,她已經讓他熟悉了她那游蕩的、獨往獨來的習慣方式,姆努斯肯并非那么獨斷專一,不至于追究她什么。不過,起床之后,他最開始還是猜想圖娃夜里換了一張床,以便睡得更安穩些,原因很簡單,他打呼嚕影響她,他知道自己有時呼嚕打得厲害,讓人受不了。于是他去轉了一圈,看看圖娃是不是睡在里頭那間屋里。沒有。好吧。但是,后來,他馬上就證實,衛生間里,她的洗漱用具沒了蹤影,隨后發現,壁櫥中她的衣服也沒了蹤影,隨后,在接下來的好幾天中,她本人也沒了蹤影,看來,他不得不認定,她跑了。
在時間允許的情況下,他盡可能地竭力尋找她。但是,就算是圖娃有一些親朋好友,可以找他們咨詢,她卻從來沒有對他提起過他們。她很少有什么常去的地方,除了三家酒吧:"葵花"、"黎明",尤其是"風之子",這也是德拉艾頻頻顧臨之地,但最近一段時間里,很難碰到德拉艾,他說他的全部時間都要用來制定尋找西里克號的計劃。以前,曾經有那么兩三次,姆努斯肯見過圖娃跟一個叫路易絲的同齡年輕女郎在一起,路易絲在泰國鐵路公司供職,簽了一份有期限的勞動合同。他在這些酒吧中轉悠,他見到了路易絲,但什么都沒打聽出來。
于是,他又孤獨一人生活了。但是,這對他來說很不好。尤其是在早上,他興致勃勃地醒來時,就是說,絕大多數的早上,他像絕大多數的男人那樣興致勃勃地醒來,現在,他起來后只能在臥室、廚房和衛生間之間閑逛一陣。這樣地踱來踱去,幸運的是,很快地,只剩了未消退的那一部分:但是,吃飽后,幾乎被這一與他的脊椎骨成垂直角度的附件弄得很難受,不過他終于坐下來,打開他的郵件。行動幾乎總是令人失望,一般情況下都很快歸結到他的字紙簍里,成為新的沉積物,但是,變化者自在變,除非想變又不想變,至少,這使他的身體部位回復到正常的尺寸。
不,這對他來說很不好,這不能持續太久。但是,當空虛突如其來地形成時,實在不容易即興發揮。即便說,圖娃的出現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它畢竟延伸了相當一段,以至于姆努斯肯周圍其他女人的出現都被抹卻了。
這天真的男人,他相信她們始終在那里,就仿佛她們只是在耐心地等待他,像是一些手頭的備件。
然而,她們全都缺貨,她們沒有等待,當然,她們經歷著她們的生活。無法長時期一個人過日子,于是,他便四下尋找。但是誰都知道,如果一門心思地找,反而是很難找到的,最好還是不要顯出忙著尋找的樣子,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態。
最好還是聽天由命,尤其是不要有等待的樣子。因為,人們說,重大的發現往往正是這樣誕生的:在實驗室的一張瓷磚桌臺上,兩種物品被偶然地放在一起,一個緊挨著另一個,于是,意料不到的接觸發生了。當然,人們還必須把這些物品放在一起,一個緊挨著另一個,盡管人們并沒有計劃讓它們化合。人們還必須在同一時刻把它們召集到一起:在人們明白過來之前,使它們之間發生某種事情。這就是化學,它就是如此。人們老遠老遠地尋找各種各樣的分子結構,試圖讓它們結合:結果什么都沒有。在世界的盡頭,人們勘探標本:結果還是什么都沒有。然后有一天,一個疏忽大意的動作,有人撞倒了幾個月來一直放在瓷磚桌臺上的兩個物件,試管打翻在結晶盤中,溶液料想不到地飛濺起來,立刻,人們期盼了好幾年的反應產生了。或者,比方說,有人把培養基忘在了抽屜中,嗨,盤尼西林發明了。
確實,按照一個類似的進程,姆努斯肯以阿姆街為圓心,越來越遠地在一個個圓圈中探勘,經過毫無結果的久久探尋后,他終于在同樓道的女鄰居身上,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她名叫瑞爾。真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佳人原來是門挨門的鄰居。當然,不要忘記,一種如此的相近,并不只體現出方便,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如果時間允許的話,大家倒是很愿意更深入細節地探討一下這個問題。但是眼下不行,無法繼續展開這一點,因為一件更為緊迫的急事要大家處理:確實,現在得到消息,德拉艾悲劇性地消逝了。
狗群越來越頻繁地捅簍子。比如,另外有一天,在兩個透明的尖冰棱柱之間,它們發現了一頭象的尸體,它死在那里天知道有多久了。尸體半埋在冰雪中,上面裹滿了冰,在浮冰中,它比金字塔下的埃及法老保護得還更好:寒冷能殺死生命,同樣能保存軀體。任兩位向導怎么吆喝,怎么咒罵,怎么用鞭子使勁抽,狗群還是興奮地圍住了龐然大物上,接下來,就只聽見忙碌的頷骨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氣喘吁吁,粘粘糊糊,令人惡心。這幫畜生填飽了肚子,卻只動了那大象露在地面上的部分凍得硬邦邦的一點點肉,他們不得不等到狗群小睡了一陣之后,才重新上路。他們已經開始有點厭煩這些狗了。這將是他們依靠它們幫助的最后一天。他們繼續前進,在永恒的光明中前進,蚊子大軍云霧一般襲來時,天才略略變得昏暗。
回想一下,在這里,在這季節,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用來區別日子,太陽從來也不落下去。只有通過看手表,才能知道到了什么鐘點,好安排作息,先用海鷗的羽翅掃一掃帳篷中的地,然后用厚厚的黑布條蒙上眼睛倒下睡覺。至于蚊子,他們的幼蟲在無數的水洼中走向成熟,進攻得越發厲害了。每一立方米中分布的已經不是幾十只,而是幾百只,形成密集的縱隊攻擊,當你在永久的凍土上步行和踱步時,就鉆入你的鼻子,你的嘴巴,你的耳朵和你的眼睛。按照安古克的建議,姆努斯肯不得不又抽起煙來,盡管這是與德曼大夫所開的具體處方相矛盾的,而即便在在冰天雪地中,煙草的味道還是讓他惡心不已。但這是驅趕雙翅類昆蟲唯一的方法:兩害相權取其輕,還是抽煙為好,這是對它們復仇的時刻,兩三支煙一起抽。
他們沿著這條幾乎難以覺察的道路一直前進,每隔兩到三公里,便有規規矩矩地堆起來的冰石堆作為標識。當地最初的一些探險者在路上堆起簡單的石堆,表示他們的經過,開始時,這些冰石堆只是用作定位的標志,但有時候,它們同樣還可以包括一些能證明該地區往昔活動的物件:用舊了的工具,燒焦了的食物,不能再使用的武器,甚至還有一些文件或者一些骸骨。有一次,他們就見到一個頭蓋骨,骷髏洞里還生長著幾叢泥炭蘚。
他們就這樣向前行進著,一個石堆接著一個石堆,能見度下降了,因為蚊子遠不是使環境昏暗的唯一因素,同時擋在那里的還有迷霧。迷霧不滿足于擾亂空氣的透明度,由此達到障目擋物的目的,它還能使物件大大地變得又粗又胖。與我們在后視鏡中看到的事物不同,在后視鏡中,我們看到的物件總是顯得要比實際上的樣子更遠,而在一片白花花的巨大空間中,以為一個石堆那昏暗的影子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但還得坐一個鐘頭的雪橇才能到它跟前。
狗吃死象肉的事證明,向導的耐心是有道理的。在鐳店港之后的第一站起,他們就在一家租車鋪中,用所有的狗交換了三輛小車,車后掛著輕便拖車的那種。
他們乘上車子后繼續前行,車子顯得微不足道,在北極的寂靜中發出太陽能自行車的那種簡短的劈里啪啦聲。
他們繼續蜿蜒行進在冰雪堆之間,在身后灰蓬蓬的冰面上,留下許許多多的油點和污痕,不時地描繪出長長的環形線。以繞過冰雪屏障。一路上沒有遇到一棵樹,也見不到任何哪怕再小不過的草叢,一點兒也沒有。那是因為在這一角落,自從五千萬年以來,環境有了不少改變。那時候,這里生長著柳樹、山毛櫸、葡萄樹、巨杉,但所有這一切,全都完了。只是在前天,稍稍靠南面一些的地方,他們還不時發現一些苔蘚,一株模模糊糊的石楠,一棵衰弱的樺樹或是一株折斷了的楊樹,一株小小的北極櫻,一株偶然長成的牛肝菌,但是,現在已經什么都沒有了,一眼望去,不見一絲植物的蹤影。
他們始終吃著同樣的個人份餐,營養很平衡,是專門為這一類活動研制的。但是,為了改善日常伙食,他們有一回撿了不少安格瑪魚,打算炸來吃。在一大塊冰川墜落到海里后,一陣巨浪在海岸上投撒下這些沙丁魚大小的小魚;首先中的首先,他們必須驅趕海鷗,這些鳥兒陰險地盤旋在安格瑪魚的上空,威脅著要俯沖下來。又有一回,納巴西用叉戟獵到一頭海豹。然而,他們知道,海豹全身都是寶,它有那么一點像是豬的極地對應物:它的肉可以烤來吃,煮來吃,燉來吃,它的血有一股蛋清的味道,可以用來灌血腸,它的脂肪可以照明和取暖,它的皮可以做成極好的帳篷布,它的骨頭可以做針,它的筋腱可以當線,人們甚至能用它的腸子制造漂亮的透明的窗簾。
至于它的靈魂,一旦海豹死后,它的靈魂就會停留在叉戟的尖頭上。于是,安古克在火盆上用海豹肝做了一個菜,把肝和牛肝菌一起炒,為了不讓靈魂冷下來,納巴西把叉戟放在火盆旁邊。
他們就餐的時候,安古克教姆努斯肯幾個表達冰雪的土語詞,在伊格魯語中,有一百五十個表示雪的詞,從痂皮累累的雪,一直到嘎吱嘎吱響的雪,包括新鮮的雪,柔和的雪,堅硬的雪,波動的雪,纖細的雪,粉末的雪,潮濕的雪,緊密的雪,隨風飛揚的雪。
越往北走,天就越冷,很正常。姆努斯肯臉上的所有毛發上,都掛滿了細細的冰霜:
頭發,眉毛,胡子,眼睫毛,鼻毛。他和他的向導都戴著墨鏡,沿著火山口和冰斗向前行進,火山口和冰斗都是由隕星撞擊而成的,當地人當時都來這里采鐵礦,好用于鍛造武器。有一次,他們遠遠地發現了第二頭熊,獨自一個呆在浮冰上,正守在海豹們透氣用的一個洞口。白熊過于關注它的獵物,而忽視了他們,但是安古克還是本著小心為妙的原則,告訴姆努斯肯對付白熊的一些辦法。
如果你不合時宜地遇上了一頭白熊,千萬不要跑:熊比你要跑得快。最好分散它的注意力,比如往旁邊扔一件顏色鮮艷的衣服。最后,萬一遭遇不可避免,絕望之中還要記住,所有的白熊都是左撇子:即便你認為自己尚能搏斗自衛一陣,你也要從它不那么強的一側下手。這實在也太懸乎了,但人們都這么說。
德拉艾的葬禮很簡單,只是在近中午時分,要在阿萊西附近的一個小教堂里舉行一個祝福儀式。當姆努斯肯趕到時,已經有不少人聚集在那里了,但他卻誰都不認識。他實在納悶,為什么德拉艾這樣一個人竟會有如此多的親朋好友,但也許這只是他那些無可奈何的債主。他悄悄地在教堂的中間找了一個位子,既不完全處于后排,也不在一個柱子后面,而是在后排靠前,離一根柱子又不太遠。
所有人都剛剛進入,將要進入,正在進入:為了避免跟他人的目光交叉,姆努斯肯低下了頭,瞧著自己的鞋,但他的安靜持續不了多一會:一個女人迎著往里走的人們,來到他面前,她臉色蒼白,臉腮凹陷,穿一身亞麻花緞的喪服,她就是德拉艾的遺孀。啊,姆努斯肯不知所措地說,他根本就沒有想到這老兄還結過婚。對了,他結過婚,老天,這對他更好。
這時候,那寡婦告訴他,她和德拉艾不在一起生活早已有六年了,各自有著自己的住房,不過相距不算太遠,真的。因為他們還保留著聰明的頭腦,每三四天都要通一下電話,而且彼此都有對方住所的鑰匙,這樣,在一方外出的情況下,另一方就可以幫著照應一下花草,取一下郵件。
但是,一個星期之前,她就沒有了德拉艾的音信,不禁擔心起來,最后她終于來到他家,結果發現他倒在衛生間的地板上,已經死了。這就是一個人獨自生活的壞處,她總結道,目光中露出一絲疑問。沒錯,姆努斯肯趕緊附和。隨后,德拉艾的遺孀說她常常聽丈夫提起他,路易非常敬愛你,說完便一個勁地勸姆努斯肯到第一排坐在她的身邊去。很愿意,姆努斯肯假心假意地答應道,違心地往前面走。但是,由于他意識到自己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一個儀式,這將給他以機會,更近地觀察它是如何進行的。
實際上,一切都很簡單。你看到棺材安放在擱凳上,頭朝里腳沖前。在棺材前面,你能看到一個花環。你看到神父全神貫注地站在左邊靠后一些的地方,執事呆在前臺右側——精神病學護士一般紅撲撲的胖臉,威懾性的表情,黑色的衣服,右手握著一把圣水刷。你看到眾人坐了下來。當幾乎滿滿當當的教堂安靜下來時,神父念誦了幾句祈禱詞,接著是一段紀念死者的贊辭,然后,他請大家前來向遺體鞠躬告別,或者向遺體灑圣水祝福,兩者任選其一。這相當簡單,很快就會結束。姆努斯肯正準備看人們前來鞠躬時,寡婦卻在他的胳膊上掐了一下,揚了揚眉毛,一抬下巴指了指棺材。看到姆努斯肯很不理解地皺起了他的眉頭,寡婦又更高地揚了揚眉毛,更沖地抬了抬下巴,更重地掐了他一記,又推了他一把。看來該輪到他行動了。姆努斯肯站起身來,眾人全都瞧著他,姆努斯肯感到很別扭,但他還是朝前走。他不知道該怎么做,他從來沒有做過。作為知識分子,他對這一套一點也不熟悉。
執事把圣水刷遞給他,姆努斯肯一把接過,還沒明白是拿正了還是拿反了,隨之就胡亂地晃動起來。本不想在空中描畫出什么特殊的形狀,但卻劃出了一些圓圈和直線,一個三角形,一個的目光下,圍著棺材繞了一個圈,卻不知道該什么時候停下來,怎么停下來,一直到人群開始發出嗡嗡的議論聲,執事干脆而又有力地揪住了他的袖子,讓他回到第一排的座位上去。
然而就在這一刻,正在舞動圣水刷的他,被執事強有力的手腕弄得一驚,松開了手:那玩意兒飛砸在棺材上,在打擊下,棺材發出空曠的聲響。
后來,有些茫然無措的姆努斯肯走出了教堂,他發現德拉艾的遺孀正在跟一個年輕女郎交談:他看了幾秒鐘,才認出路易絲來。在談話中,她們有一次朝他轉過身來,等到發現他在觀察她們時,這兩個女人便交換了一下眼色。姆努斯肯下定決心朝她們走來,首先在人群中擠出一條道來,就像看完戲散場后那樣,人們三個一堆五個一群地呆在教堂門前,遲遲不肯散去,見他過來,他們全都轉過身來,認出他是表演圣水刷那一場戲的演員。
還沒等姆努斯肯開口提任何問題,路易絲就立即反復強調說,她一直沒有圖娃的任何消息。那寡婦也一樣,還沒等人開口提任何問題,就一個勁兒地告訴他說,德拉艾的消逝造成了一個空白,任何東西都將無法填補。甚至于人死之后魂不走,她激情昂揚地說,德拉艾要是就此不再繼續自我表現,那似乎是無法想象的。
等一會兒,到喝下午茶的時候,人們還要去墓地。被如此告知之后,姆努斯肯無法開溜。但是,一個確實的事實是,人死之后靈魂就是不走,當他回到阿姆街的家中,準備稍事休息再趕去參加入葬儀式時,他看到門底下有一個白色的大信封,沒有蓋郵戳,這時分不會有郵差來過,這件事使費雷的心情亂上加亂。
信封上用標準體寫著他的姓名和地址,里面則是關于西里克號的準確消息。
它的精確位置是西經119度,北緯68度,離北極圈線有一百多公里,離北極點則不到一千公里,船擱淺在阿蒙森海灣,在西北地區的北極圈邊緣處。最近的城鎮叫做鐳店港。姆努斯肯立即去查看地圖。
每個人都會證明,南北兩極在地圖上是最難查看的地區。人們從來就沒有從中看出什么東西來。兩者必具其一。首先,人們可以嘗試著把它們看作是一個經典的平面球形圖的最上部和最下部,赤道則作為中間的橫面基線。但是,在這些條件下,一切的發生就好像人們是在側面地觀看,背景不甚確定,始終不很完整,這不能令人滿意。隨后,人們同樣可以從上面望下看,像是從飛機上俯瞰:這樣的地圖也是有的。但這樣一來,人們不明白的將是它們與各大陸之間的銜接,因為在地圖上,人們通常是正面地來看大陸的,這樣同樣不行。由此,兩極停滯在了平面上。這就迫使人們同時從多維空間來想象它們,從而對地圖學中的智慧提出了極多的問題。最好擁有一個地球儀,然而姆努斯肯又沒有。不過,行了,他畢竟還是對這個角落有了一個小小的概念:很遠,很白,很冷。這時,就該出發去墓地了。姆努斯肯出了家門,他碰到了什么東西上:他的女鄰居的香水味。
瑞爾是個很開心的高個子女郎,身上有一股香味,確實很開心,確實太香了。姆努斯肯最終注意到她的那一天,就在幾個小時中把事情給辦了。
她來到他家喝了一杯,然后他們出門去吃晚餐,她說,我把包留在這里吧
他說,當然可以,就把你的包留在這里吧。隨后,最初的熱情過去,姆努斯肯開始小心提防了:住得過分近的女人總要惹出事端來,尤其是住在同一樓道的女鄰居。
這不是因為她們太容易得手,這樣反而更好,問題是,他變得太容易被她們弄到手,特別是在他不太愿意的時候。當然,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當然,人應該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但是,尤其,香水味的問題很快地就提了出來。芳香酏劑是一種極酸極濃烈的香水,它危險地搖擺于干松茅和垃圾堆之間,把你充滿,把你熏倒,把你迷惑,把你窒息。每一次瑞爾來他家里后,姆努斯肯都不得不花很長的時間洗澡。相對有效的藥方,因為香水味似乎滲入了他的皮膚中,他還得換床單,換毛巾,直接把衣服扔到洗衣機里,而不是擱在臟衣服簍里,它只要呆在那里,用不了多久,就會把別的衣服也最終熏染了。他再長時間地開窗換氣也無濟于事,氣味會一連好幾個小時地賴在公寓中,遲遲不愿散去,此外,它也從來不會真正地散盡。
此外,它還那么濃烈,瑞爾只需要一叫他,香味甚至就會順著電話線溜過來,重新侵入他的套間。
在認識瑞爾之前,費雷還不知道芳香酏劑的存在。現在,當他踮著腳尖走向電梯時,就聞到了她的氣味:香水味從鑰匙孔中,從過道門的縫隙中傳了出來,一直追著他,沖進他的家。當然,他大可以建議瑞爾換一種香水牌子,但他不敢,當然,他同樣可以送她別的牌子的香水,但出于不同的理由,他沒有這么做,或許是因為這段時期,啊,真見鬼,過于專一極地之行了。
但是,還沒有走到這一步,首先,必須去一趟歐特伊的墓地,那是一個很小的六邊形公墓,西邊有一堵高高的死墻,北面,靠著克洛林街是一幢行政大樓。另外兩面都是公寓樓,樓房的窗戶正對著交叉小徑的園地,是一片不那么令人悅目的墳墓景象。那不是一些豪華的公寓樓,如同這個漂亮街區中比比皆是的那一類,倒更像是改造過了的低租金住房,透過這些樓房的窗戶,各種各樣的聲響碎片像披巾一樣飛揚著落下,掉在寂靜的墓地中,廚房的嘈雜聲,浴室的沖水聲,無線電中的歡呼聲,孩子們的爭吵與叫喊聲。
送葬的人們比在阿萊西教堂少得多了,就在他們到達墓地之前的一小時,一個男子來到米蘭街,在這樣的一幢樓房門口停下,找女看門人問話。這男人穿著一身嶄新的灰色套服,身子挺得筆直,說話十分簡明,臉上毫無表情,幾乎可以說有些僵硬。我是來看五樓那個待租的單套間的,他說,星期一打來電話說好要來看房子的就是我。喔,對了,女看門人回憶起來,是姓本加爾嗎
特內爾,那男子糾正道,本加特內爾。我可以上樓瞧一眼嗎不麻煩你了,我自己上去看看就行了,然后告訴你我打不打算租下來。女看門人便把單套間的鑰匙遞給他,并告訴他上樓的時候要慢一點,以防樓梯拐角的釘子不小心劃壞他的套裝。還告訴他如果見到灰斑鳩請不要趕走它們,現在正是它們求偶筑巢的時候。還說了很多,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
這個叫本加特內爾的男子來到了單套間,它顯得很昏暗,因為面朝北,又貼著羊毛色的墻紙,家具不多,色澤深沉,令人沮喪,其中有一條"美克美家"牌的軟墊長凳,帶銹褐色的條紋,質地十分可疑,木板潮乎乎的,一張"豐林集團"的桌子已經有了破口,僵硬的窗紗上滿是油膩膩的灰塵,車廂綠的窗簾布有些發黏。
但是,這位新來者看也不看一眼地穿過房間,來到窗前,他輕輕地用手指掀起窗簾的一個角,藏在窗簾的一側,從外面看根本看不見他,因為他正好在一側的窗簾布后面。他就躲在那里,全神貫注地觀看著整個安葬過程。然后,他下樓去見女看門人,對他說,不行,這事情沒法辦,太陰濕,太陰暗,女看門人承認道,確實,這一切倒能讓人涼快。很遺憾,本加特內爾明確道,因為他就是要在這一帶找房子,不過有人對他講過,離這里不太遠還有要出租的房子,女看門人倒不太記恨,祝他好運,于是他就出發到別處找去了,在愛克林蔭大道的頭上。無論如何,米蘭街上的這個單套間,本加特內爾是不會要了。
一個晴朗的早晨,他們終于看到西里克號了,相當遠,細長的小小一堆東西,銹鐵焦炭一般的顏色,安臥在浮冰上,像是露出地面的礦石,又像是破床單上一個破碎的舊玩具。它似乎確實在一個侵蝕巖的小丘腳下被卡在了冰塊中,部分被冰雪覆蓋,但一側的腰身被一長溜赤裸的懸崖撞破了。從這段距離看去,沉船好像保存得還不壞:它的兩根小桅桿被繃得緊緊的側面索維系著,依然完好無損地耐心地支棱著,艉樓上的駕駛艙似乎還相當結實,還能遮蔽哆嗦不已的幽靈。
姆努斯肯知道這個地區盛產幻覺,便首先懷疑這艘船本身就是一個虛無的幽靈,一直等到走得相當近了,才敢確認它的真實存在。
確實,在這一類氣候中,幻想籠罩著一切。頭一天,不是嗎,他們全都戴著墨鏡前行著,因為不戴墨鏡的話,極地的陽光便會往你的眼睛里灌沙子,往你的腦袋里灌鉛,突然間,這同一個太陽在冰冷的云彩中成倍地出現,幻日效果:
姆努斯肯和他的向導被同時顯現的五個太陽照耀得頭暈目眩,五個太陽橫向一字兒排開,其中一個是真的,此外,在真的那個太陽的垂直線上,還有另兩個火球。
這持續了約莫一個小時,最后,只剩下了那個真太陽孤零零地留在空中。
遠遠地望見沉船后,姆努斯肯隨即示意兩個向導閉嘴,同時減慢前進速度,仿佛它就是一個活的生命,至少不比一頭會強烈反抗的白熊差。他們剎住了租來的車子,關上了發動機,扶著車把,推著機動車,小心翼翼地靠近過去,速度慢得像是探地雷的工兵,到了跟前后,他們把車子靠在輪船的鐵殼子上。然后,兩個向導呆在離西里克號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神情嚴峻地看著它,姆努斯肯一個人跳上了船。
這是一艘不太大的商貿船,有二十三米長,舵的底部用鉚釘鉚著一塊銅牌子,上面鐫刻著它的建造年份(1952)和它的注冊地點(圣約翰,新布萊克本)。船體和帆纜索具看來狀況良好,只是表面結滿了冰霜,模樣有些松脆,像是一些枯木朽株。兩張很可能是揉皺了的紙,落在甲板上的繩索之間,現在已經成為兩個玫瑰花樣的石膏結晶,處于一些凍僵了的游蛇的背景中,這一切都裹在一層冰里頭,在姆努斯肯靴子的踩踏下,甚至都不產生一絲裂縫。姆努斯肯鉆進了駕駛艙,目光迅速地轉了一圈:一本翻開的記錄簿,一個空酒瓶,一桿拆卸了的長槍,一部1957年的日歷。上面畫著一個穿得不多的姑娘,這使人猛然想起并增強了周圍溫度的寒冷感,零下二十五度。記錄簿凍得硬梆梆的紙張使人無法翻閱。五十多年來,再也沒有任何一道目光從這艙室的玻璃上望出去過,姆努斯肯透過玻璃,瞥了一眼白茫茫的景色。然后,他下去察看貨艙,立刻,他發現了他在尋找的東西。←→新書推薦: 請記住:飛翔鳥中文小說網 www.fxnzw.com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