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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一章    季風

  那幾天阿希做了一個項目,賺了不少。她的性格就是有錢大家花。于是幾乎天天約虞子佩和欣華出去玩。虞子佩常常玩到很晚才回家,才進了屋,電話就響了,她料定是秦無忌,果然。

  “喂,回來了。”

  “嗯。你打過電話?”

  “打過,你舍友接的,說你出去玩了。”

  “對,出去吃飯了。”

  “不跟我吃了?”他聲音里有點委屈,前幾天他打電話來叫虞子佩吃飯,虞子佩表示說:“咱們這飯是不是吃得也太勤了點?”

  “總跟你吃也不太好吧。”對他最好的辦法就是有話直說。

  “倒也是。”

  “你在干什么?”

  “沒什么,等你回來,給你打電話。”

  “何至于?”

  “是有點過火,不過是實情。”

  虞子佩可不打算鼓勵他,沒吭聲。

  “你肯定不想再出來吃點什么吧?”

  “現在?”

  “算了,你該睡覺了。”

  “哪就睡了,起碼要到二三點。”

  “干什么?”

  “嗯,愣神,看書。”

  “看書。你喜歡看些什么書?說說看,我對你知道得太少了。”

  “現在嘛,我手邊放的是本鄧肯寫的《我的生活》,上大學時候讀的書,前兩天又拿出來翻,有幾段當時還用鉛筆劃了道呢。”

  “是什么?念給我聽聽。”

  “真的要聽?”

  “嗯。”

  “好吧。”虞子佩打開書,在桌邊坐下,翻開幾頁,在燈下念給他聽。

  “‘十六歲的時候,有一次沒有音樂伴奏,我給觀眾表演舞蹈。舞蹈結束的時候,有人突然從觀眾席里高呼:這是死神與少女!從此以后,這個舞蹈一直就叫做《死神與少女》了。這可不是我的本意。我不過是竭盡自己的努力去表現我當時初步認識到的,一切貌似歡樂的現象之中都暗藏著的悲劇而已。那個舞蹈,按我的意思應該叫作《生命與少女》才對。以后,我一直用舞蹈表現我向生活本身,即觀眾稱之為死的東西所進行的搏斗,表現我從生活中奪取到的短暫的歡娛。’”

  念完了,他在那邊嘆了口氣,像是咕噥了一句“孩子”,兩個人都不想再說什么了。

  早晨十點,是星期天,虞子佩被鈴聲吵醒,迷迷糊糊地抓起電話。

  “是我,一起喝杯咖啡嗎?”

  “幾點了?”

  “我在你樓下,剛送我兒子去學畫畫,我們有兩個小時可以喝點東西。”

  “才九點!我四點鐘才睡!我什么也不想喝。”

  他在電話里笑了:“好,睡吧。”

  虞子佩掛了電話,昏然睡去。

  虞子佩覺得自己能夠睡著這一點說明在那一天她并沒有墜入情網。要找出那個感情的分水嶺,分界線,看來還并非易事。通常來講,她這個人處事冷靜,頭腦清楚,即使是胡鬧也需征得自己的同意。只要理智尚存,她就無所畏懼。在她和秦無忌的關系里,致命的錯誤是她過高估計了自己的世故和老練。

  愛情之于他是經常的愛好,一切都自然而然,并無損害,如同兒時種過牛痘的人,因為有了免疫力便拿著愛情隨便揮舞,怎么舞都是好看。而虞子佩則站在邊上干看,深知任何愛情都足以置她于死地,所以遲遲不肯加入這個游戲。

  那年她二十八歲過半,和不少男人上過床,但對人說愛只在十七歲的時候有過一次。

  她等待著置她于死地的愛情。

  過“潑水節”的時候,阿希打電話來叫她和欣華一起去看斯蒂文的戲。看斯蒂文的戲那兩年沒現在這么熱門,不過是藝術青年們愛干的事。

  斯蒂文對他的排練場視為禁地,不許任何閑雜人等進入,但對阿希和阿希的朋友是個例外。阿希是最早注意到斯蒂文的記者,在斯蒂文初出茅廬時就為他寫過長篇報導。但每次在排練場的聯排都邀請阿希去并不是因為這個。

  阿希的身體是一臺戲劇檢驗器。

  聯排長達二小時四十分鐘,中間沒有休息,結束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

  演員走了以后,斯蒂文摘了他的黑框近視眼鏡走到阿希身邊坐下,遞給她一個香蕉,又招呼大家。

  “吃水果吧,我們的規定是誰遲到誰買水果,看遲到的人還真不少,吃不完都快壞了。”

  斯蒂文先拿個香蕉吃起來,大家也都跟著。

  斯蒂文一邊吃一邊等著阿希開口。

  阿希終于開了口:“那個短頭發女演員是誰?我眼睛停在她身上就轉移不了——太難受了。越難受就越想看!”

  “是個新演員,你別管那個,戲怎么樣?”斯蒂文顯然知道什么該聽她的,什么不該。

  “第三幕中間的時候有點恍惚。”

  “沒頭疼?”

  “我今天狀態不是太好。”

  “怎么?”

  “沒有,頭不疼,但是后面,中部后面有點精力集中不了。”

  “從哪一段戲開始的?”

  “從那個女孩上場,不,從有段音樂后面大概半個小時的地方。”

  問到這兒就可以了,阿希從來不說具體的。戲的哪一部分不對頭,阿希馬上就會有生理反應,不舒服,精神渙散,嚴重的會頭疼欲裂。她們倆在泰藝小劇場看過一出蹩腳的荒誕戲,票是朋友送的,她們坐在正中間。在虞子佩如坐針氈的一個半小時里,親眼看見阿希在她旁邊用礦泉水吃了兩次止疼藥。那以后,她們相約永遠封殺這個導演。

  那天虞子佩、欣華和阿希看完斯蒂文的戲一起吃晚飯的時候,一直在討論到底是人身上的什么東西會引起我們的好惡。阿希和虞子佩討厭戲中那個短頭發的女演員,而欣華則對一個看起來很可愛的男演員一百個看不順眼。她們斷定那個并不認識的女演員是個是非精,而欣華則指責那個男演員不誠實。她們為這兩個毫不相干的人費了不少口舌,直到完全天黑才各自回家。

  回到家虞子佩先去舍友那邊報到,正好以前電視臺一位大姐過節回來看她來了,一進門就遭到她一通搶白。

  “你年紀也不小了,不能總是這么沒譜!想起一出是一出!在大學同一個宿舍你小可以,外面做事別人可不把你當小孩,不守信用別人怎么能相信你?不相信你你還做什么事?”

  “這是哪跟哪啊?”虞子佩莫名其妙。

  “你跟人家約好了為什么還出去?”

  “誰啊?我跟誰約好了?”

  “一個姓‘秦‘的!就這么一會兒我接了他三個電話!說你們約了晚上談劇本,可他找不找你!”

  “秦無忌?”

  “看,完全忘到腦后去了!還不快給人家回電話!”

  虞子佩最好的辦法就是什么也不說,跑回自己的住處。

  可惡的秦無忌,編這種謊話!想不出更高明的嗎?害她有口難辯,遭一頓訓斥。又出什么事了?他昨天打了電話,說過節家里的事會很多,這幾天就不給自己打電話了。其實他沒必要交待,他們的關系到不了那一步,也許他打定了主意要這樣對待自己。

  “喂,我是虞子佩。你找我嗎?”

  “嗯,你回來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不對勁,虞子佩打消了和他貧嘴的念頭。

  “我去看戲了,你怎么了?”

  “我一整天都在想你。”

  虞子佩沉默以對。

  “出來好嗎?我想看看你。”

  “你在哪?”

  晚上十點的時候,秦無忌的車開到了樓下。

  他看起來溫柔而憂傷,是虞子佩鐘愛的神情。

  “你怎么了?”

  “其實看看你我就可以回去了。”

  “找個地方坐會兒吧。”

  他點點頭,發動汽車。

  “我從來沒對你說過我自己的事吧?”他一邊開車一邊說,并不看我。

  “沒有。”

  “我想跟你說說。”

  “嗯。”

  “我總是會陷入這種尷尬的境地!”

  他看起來緊張而沮喪,虞子佩等著他往下說,他好像不知道如何開始。

  “一會兒吧。”

  他自己的事情是跟女人有關的,大家都知道他有老婆,孩子,也知道他不和他們住在一起,他有另外的生活,另外的情人,總之,麻煩多多。

  倆人在附近的酒店咖啡廳坐下來的時候,他已經安靜了許多。

  “帶兒子去哪玩了?”虞子佩想該談談輕松的話題。

  “去釣魚。”

  “收獲怎么樣?”

  “不怎么樣。想著你心不在焉,魚咬鉤都不知道。”

  “是在魚塘里釣嗎?”

  “對。”

  “那就下網撈吧。”

  “不是那種小魚塘,很大。下次我們一起去。”

  “好。”

  他在對面笑了笑,很疲倦的樣子:“你總是能讓我安靜。”

  他對我虞子佩起他的父母,他小時候他們之間的沖突。他父親是知名的藝術工作者,曾是泰南社的總編,而他從小就是個叛逆,他們的沖突持續了很多年,直到后來才發現他們都以對方為驕傲。

  “我父親曾經對我母親說,這孩子別的我都不擔心,只恐怕會在‘女人’方面有諸多麻煩…”

  “他說對了?”

  “是,當時我可不理解,我才二十幾歲,剛開始談戀愛。”

  “他目光敏銳,看到了你還沒覺察的東西。”

  “是。”

  他沉默了片刻,虞子佩想他認為自己永遠成不了他父親那樣的人了,他在心底為此感到難過。

  “我想讓大家都高興,但是這是不可能的。不管是不是出于好心,辦的總是錯事。”他沒頭沒腦地這么說,“等我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解決完了,你早就結婚生孩子了。”

  虞子佩能說什么呢?

  “我會去英國呆一個月,跟我去嗎?”

  虞子佩搖搖頭。

  “想想,還有時間,想去了就告訴我。”

  虞子佩笑了笑。

  到底他為什么事沮喪,被什么事糾纏,他最終什么也沒說,虞子佩什么也沒問。現在想起來,我們在一起的那一年時間里,她從沒問過他任何問題。有幾次,他試圖說起,她想他甚至希望自己問上一句好繼續這個話題,但是她終于還是問不出口,他說到哪虞子佩聽到哪,是出于尊嚴吧。虞子佩不問,就是說她和他身邊其他的女人沒有關系。

  他像往常一樣送虞子佩回家。

  “對不起,太晚了。”

  “哪里,我經常這個時間出門呢。”

  “別那樣。”

  “‘別那樣。’”虞子佩學他,“這話是我姐愛說的。”

  “我比你大二十歲,你以為我沒想過這個?”

  “有意思,就是說你已經談戀愛了,我還在羊水里閉著眼睛呢!”

  “說的真殘酷。”

  “得了,沒那么可怕!”

  他沒搭茬,忽然伸長手臂握住了虞子佩的手,虞子佩抽了一下,沒有抽出來,于是沒有動,他也沒有再出聲,就這么一路開到了虞子佩住的樓下。

  秦無忌剎住車,才松開虞子佩的手掛了檔。

  那天晚上虞子佩回家以后,很想打個電話給他,因為剛才長城車里的氣氛著實異樣,她想她該開幾句玩笑把那曖昧的氣息消解掉。但他的電話一直占線。虞子佩知道那是他的麻煩在占線。

  有過一天晚上,虞子佩打電話給他,他在電話里語氣生硬,非常的不耐煩,說了一句以后才發現是虞子佩,——他把她當成另一個女人了。虞子佩當時暗下決心,永遠不讓他對自己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如果拒絕他的愛情能夠達到這個目的,那么就拒絕他。

  莫仁成為作家以后一直向虞子佩索要當年他以情書轟炸的方式寄給她的情書,虞子佩一開始很自然地答應了,但因為需要翻箱倒柜,還要把它們和其他人的情書分揀出來,實在麻煩得懶得去管。這些是她準備老了以后再干的事。可他三番五次地提起此事,如此急切虞子佩倒有點懷疑起來——何至于此?

  “還給我吧,我都不敢出名了。”終于有一次他說了實話。

  “活該,誰讓你當時寄給我的?讓我難堪了好長時間。”

  “我錯了,這個錯誤的歷史就讓我們一筆抹掉吧。”

  “那你敢不敢在你的書里寫我?”

  “不敢。”

  “你答應永遠不寫!”

  “我答應。”

  他答應得這么痛快,絕對有問題!并不是說他存心騙你,可是雙魚座的人從來都是主意一會兒一變,什么時候說的都是真心話。虞子佩知道他還答應過其他女孩不把他們的愛情當成小說素材,并且當場把寫好的部分從電腦里刪掉了。但是,結果呢,他的電腦里另有備份!

  狡猾的雙魚!

  “我考慮考慮。”虞子佩答復他說。

  “可你以前都答應了!”

  “我改主意了!你不是也常常改主意嘛!”

  “好吧。這只是一個小要求。如果你對我有什么要求,我肯定是會盡力滿足你的。”他最后來了個感情要挾。

  他索要情書這件事真是讓虞子佩百思不得其解,他總不至于真的以為我有可能公布他的情書吧?

  他要是真這么以為,自己還真就不給他了!

  事情到這兒還不算了結。

  幾個月以后在一本雜志的聯誼會上碰上他,因為現場正組織來賓進行拔河比賽,他們只得坐到了一邊聊天。

  “我希望我的書讓別人得到安慰,得到幫助。我是認真的。”

  “當然。”

  “當然我也因此得到好處,但最本質的目的是追求真理,其他不過是附帶的好處。而且也不一定有好處,也許我會為了寫作毀了我的生活。”

  “你是這么干的。”

  “有時候我想,應該把咱們倆的故事好好寫出來。你想想,有多少天真的年輕人遇到與咱們一樣的苦惱而得不到幫助,我們有責任…”

  “想都別想!”虞子佩粗暴地打斷他,警惕地說。

  “這只是我的一種想法,我正在考慮。”他用玩笑的調子總結說,然后開始就一個熟人的女朋友大加諷刺,一直到各自回家也沒再提這碼事。

  “他不是認真的吧?”虞子佩到屋后喝下了一杯水,坐下來又想起了這事兒。他肯定是認真的!這個狡猾的雙魚座,弄不好,他已經開始寫了,甚至已經快寫完了,他干得出來,好像漫不經心地說起,其實心里早就打好了小算盤。看,我比以前了解他了。

  虞子佩毫不遲疑地抓起電話打給他:“你要寫我,咱們就絕交!”

  “我暫時還不會寫到你,我要寫的東西還很多。我會考慮你的話的。不過,”他以作家的傲慢態度補充說,“如果我決定了,什么也攔不住我。”

  “當然,我相信你干得出來。我只是想告訴你,我跟你不一樣,我的想法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改變。等你準備寫的時候,別忘了我的話就行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慎重考慮的。”他答應說。

  這個電話就這么結束了,因為氣氛有點嚴肅,不便于暢所欲言。后來他們又談到過這個問題,他總結說:“你不要在意是寫你好,還是不好,你要注意我寫得是否真實。”

  “向一個B型血雙魚座的人要求真實,那可真是癡心妄想!”

  他也有點拿不準了:“至少我努力。”

  “我不想把自己的形象建立在別人的努力上。”

  “別人并不知道你是誰,你只是小說里的一個人物。”

  “你還要說我會因此不朽吧!實話告訴你,我討厭被別人描述!無論是好,還是壞,都一樣。你在搶我的東西明白嗎?我的描述是屬于我自己的!那些不善表達的人可能不在乎,因為他們缺少這個本領,他們也許還巴不得被你描述呢!但是我不—愿—意。”

  “原來是這么回事。”

  他沉吟著,有點猶豫。為了徹底斷了他的念頭,虞子佩繼續威脅他。

  “你要是敢寫我,作為報復——我會把你留在我這兒的情書在網上發表。”

  “那只會讓更多的姑娘發現我感情真摯,她們會更喜歡我。”

  “我肯定會撿其中文筆最差,感情最夸張,最愚蠢可笑的發表。”

  “她們不會相信的,她們會認為你是為了出名而耍的花招,也許倒會敗壞你的名譽。”

  “那我們就試試看吧。”

  “我有名,有名就說明說話的機會更多,她們就更容易相信我。”

  “同樣的事情,有名的人會比沒名的人受到的傷害更大,因為影響肯定更廣。你仔細想想咱們倆誰更有名?”

  “可你也仔細想想咱倆誰更重視名譽,我可是以破罐破摔聞名的。”

  “不過就算破你也總希望是自己摔的吧,別人來摔你想想那滋味…”

  “我的人生就是用來接受打擊的,你作過這種人生準備嗎?沒出手我就已經先勝了一招。”

  在斗嘴方面虞子佩一直不如他有才能,等他講到這件事如何徹底毀了她的人生,給她帶來各種各樣的不幸以后,她再也聽不下去了。

  “好吧,我們的互相傷害到此打住吧。我們肯定都有這方面的才能,不說我也知道。”

  那以后他們再也沒有談到過這件事,他們都避免談起。

  半年以后,莫仁的新小說出版了,他們的故事暫時還沒有列入他的寫作計劃,或者說他暫時讓它擱置了。他抱怨說其實他已經寫了兩萬字,鬧不好他要情書就是為了寫書。但是虞子佩知道,終究有一天他會寫它,自己不可能阻止一個為表達而生的人只感受而不去表達,畢竟他可以要求作家的權力,這甚至是他的義務呢。

  讓一個人放棄他的權力和義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在道德上也說不通。最終,虞子佩想到一個主意,就是把她和莫仁的討論如實地記錄下來。她的“如實”當然也僅僅是一種努力,這種努力的成果一直是值得懷疑的。

  這件事情其實并不簡單,它跟人生的意義,寫作的目的,真實的標準,主觀和客觀,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關系,這些基本問題都有關系。當然,所有的問題歸結到最后都是這些基本問題。

  虞子佩知道很多人是因為成為小說中的人物而不朽的,于連·索黑爾,被稱為“茶花女”的瑪麗·迪普萊希,甚至吸血鬼德庫拉伯爵。他們都曾經真實地存在過,但這不重要了,他們因為成為別人構想的另一個人而不朽。

  伊利耶·普魯斯特書中美麗小城的城主貢布雷的原型,1971年起竟改了名字叫作伊利耶·貢布雷,這就是描述的力量,伊利耶所在的只是個不為人知的小城,而伊利耶·貢布雷,這個文學的產物卻名留青史。要被記住,一個人的記憶必須成為公眾的記憶。

  曾經有一個黃昏,虞子佩在巴黎蒙馬特爾公墓尋找茶花女的墓地。密密匝匝豎立的墓碑中,她的墓并不難找到,守墓人畫出路徑,旅游指南上有標識,墓碑前甚至有鮮花,這一切不過是因為她被一個叫作小仲馬的人描述過。這就是描述的力量,虞子佩深知這種力量。——她失去了自己的真實面貌,卻獲得了不朽。

  關鍵是沒有人關心她是否愿意這樣。

  一群跳舞的女孩子拿著莫仁的書互相對照,哪一句寫的是我,哪一句寫的是你,徐晨認為她美麗嗎?或者他曾經差點愛上她…她們都以此為榮。

  莫仁說:“我應該多寫點,沒有寫到的人還很傷心呢。”

  “你就是那種比照片還好看的人,你就是那種睡著了也好看的人,你就是那種能讓我笑出聲的人,你就是那種不要音樂也可以在北京臟的燈影里跳舞的人…”

  我相信很多人私下里都希望能夠被人如此贊美。

  當然也很有這樣的可能,他的描述使你無地自容,因被莫仁寫進書里而跟他絕交的人有那么幾個,心存積怨的人就更多,比如那個被他叫作“琦敏”的姑娘,在關于她的小說出版以后從他們的朋友圈子里消失了好一陣子。

  莫仁有過一個年輕女友叫利麗,偶然在酒吧里遇到莫仁書中描寫是女神的“賈琪”,利麗年輕氣盛,看到“賈琪”很不服氣,湊到莫仁耳邊說:“這就是比照片還好看的人?這就是那種睡著了也好看的人?這就是那種不要音樂也可以跳舞的人…?她要是女神,我就是女神的靈魂!”

  莫仁被利麗說得哈哈大笑。

  五月最好的日子,虞子佩被關在曼谷遠郊的一家飯店里寫電視劇,直寫得她暈頭脹腦,整日惡心。

  秦無忌常打電話到飯店的房間慰問她,聽她罵罵咧咧地抱怨這個傻瓜,那個傻瓜,他總是笑,她的一切倒霉事都成了他的笑料。虞子佩漸漸習慣等他的電話,需要他的聲音,她只能說是被那個倒霉的電視劇逼的。

  秦無忌在電話里給虞子佩講了很多他小時候的故事。

  秦無忌小時候家住在畫院的大院子里,前院住了當時一個著名的畫家蘭浩,秦無忌小時候非常淘氣,常常爬到蘭浩的后窗外玩。蘭浩每次聽到后窗有響動就會問:“是小無嗎?”然后打開后窗讓他進來。他可以在蘭家東游西逛,只是不許進蘭的書房。他因此覺的那書房十分神秘。蘭浩說:“等你到了看書的年紀,我會給你準備的。”后來歷史上著名的大游行時期來了,院子里的氣氛變得很怪異恐怖,有一天蘭浩把秦無忌領進家,走進原本不許他入內的書房,桌子上擺了很多書。蘭浩說:“這些書你拿回去吧。”秦無忌說他當時覺得太多了,不愿意拿,便說要回家問問母親。第二天,警察來了,蘭浩被他們帶走,門上貼了個大封條。沒過幾天傳來消息,讓家屬去認領尸體,蘭浩自殺了。秦無忌說在一個傍晚他再次爬到蘭家的后窗,透過窗格看著堆在桌上的那些書出神,那些為他準備的書靜靜地趴在那里,等著被抱走,像一堆饑餓的嬰兒。

  秦無忌說他十二歲開始抽煙,他用各種辦法去弄煙,偷父親的煙,省了早飯錢買煙,甚至抽過茶葉,有一次他正在他家大院附近的一條死胡同里伙同院子里的孩子抽煙,被他媽當場抓住,回家被父親暴打一頓。他十七歲那年,和那時候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戴著大紅花坐火車走了,去參加軍隊,準備與警察團伙斗爭,父親去車站送他,給了他一條宿巴煙。

  秦無忌說他在帕堯的時候得了重感冒,幾乎死掉。連長看他實在不行了,開著團里的拖拉機咣當了八個小時把他送到縣城。在縣城醫院的門口,要人扶著才能站起來的秦無忌遇到了他們學校的一個女生,他的初戀,他們站在醫院門口聊了一個小時,他的病奇跡一般地好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愛情顯示的力量,甚至能治好重感冒!

  還有許多故事,他的流氓無產者的叔叔,當師長的舅舅,虞子佩都忘記了。虞子佩覺得自己喜歡他的故事,也喜歡他對自己說話的方式。

  當然,她也諷刺自己,她在自己正在寫的劇本里寫了這樣的臺詞。

  ——小女孩喜歡年紀大的人,是因為她們急著要證明自己已經長大成人了。

  ——吸引女人最簡單也是最好的方式是給她們講你痛苦的過去。

  ——你既想當孩子,又想當愛人,如此而已。

  ——等等。

  中間虞子佩回過一次曼谷市區,她很想給秦無忌打電話,非常想,但是她沒打,她撥了安農的電話,她已經有一陣子沒見到他了。

  她想自己可能只是需要,需要放松,并不一定需要秦無忌。

  安農從她那兒走了以后,她打電話給制片主任說:“我不去宿八了,我要在家寫。這樣還給你們省了飯錢和住宿錢呢。”

  虞子佩不管他同不同意,反正自己是不去了!

  虞子佩私下以為,莫仁像歌德和里爾克一樣,寫作時把光輝的女性視為潛在的讀者。像歌德一樣,他勾引純潔少女,讓她們失去童貞,遭受痛苦,然后為她們唱一首優美的挽歌。

  看看浮士德是怎樣對待甘麗卿的吧,引誘她,讓她懷孕、迫使她殺母弒嬰,被判絞刑,在監獄中發瘋,死于她的瘋狂。而最終,她才能作為永恒的女神引導男人迷途的靈魂進入天堂,這就是光輝女性的命運,這就是男性社會賦予我們的美感。

  除非我們有更加強大的精神力量與之抗衡,否則就得接受這種美感。

  多年前莫仁就向虞子佩說起,他總是在夢中見到一個女神,這個飄渺仙境中的女人從小到大一直伴隨著他,有時候她生在一個氣泡中,輕盈無比,帶著她的氣泡在天空和河流行走,在陽光下變幻五彩的光暈。他把她當成他的夢中情人,完美愛人,在現實中不懈地尋找,希望有一天奇跡出現,他便不枉此生。

  莫仁有自知之名,他知道他的書就是一種磁場,會吸引無數渴望愛情的姑娘上前辨認他,尋找他,或者僅僅因為好奇過來看上一眼,不管是哪一種,他便會有更多的可能找到更多的姑娘,而他完美的愛人肯定就藏在這更多的姑娘中。

  虞子佩對他說,他所有的書都可以用克爾廓·哥爾的一本書的名字概括——《勾引者手記》,他則委屈地回答:“你以為那容易嗎?那也得找到好的被勾引者!”

  因為看了莫仁的書而愛上他的女孩都希望成為他的傳奇,他也希望有這樣的傳奇。但就是這樣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要成為傳奇也并非易事。莫仁知道這個,他比年輕時頹廢了很多,大概就是明白,他也許永遠遇不到他夢想中的完美女性了,但他并不準備放棄,依舊以西西弗推石上山的勇氣繼續堅持下去,繼續找下去。

  《曼谷的天空》已經定稿,香港人正在籌劃合拍事宜,虞子佩沒有什么公事要去見秦無忌了,她想不見也好。

  她接了別的活兒,非常忙碌,除了簽合同拿錢幾乎足不出戶。

  作為一個初出茅廬的編劇,那兩年她基本沒有拒絕別人的可能,什么活兒都接,什么苛刻的條件都答應。到現在落下了惡果,就是喜歡拒絕別人,而且總是提出苛刻的條件。特別是對那些年輕導演,毫無同情心,決不手軟。不折磨年輕人,年輕人怎么能夠成長?

  一個性情嚴肅的人,像她,要完成那些一次又一次沒頭沒腦的討論,交涉,談判,扯皮,討價還價,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每有人稱贊她善于和人打交道,她都懶得申辯。誰也不知道,她在進門之前,在她對人笑臉相迎,伶牙俐齒之前,她都要對自己說:“一、二、三,演出開始了。”誰讓她答應了自己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呢?

  她和各種各樣的人打過交道,勢利小人,最無恥下流的,自以為是的,看來冷酷傲慢卻心底純正的,什么樣的都有。她實在不諳此道。

  初夏有許多晴朗美麗的日子,秦無忌在辦公室里坐不住,下午打電話過來,問她想不想去釣魚。她說好啊。她雖然不承認,但很想看見他。

  他開車接上虞子佩,說要回家去拿魚食。開到大皇宮附近的一片住宅區,他停了車對虞子佩說:“我上去拿魚食,你可以在車里等我,也可以上去看看,要是你覺得不恰當就在這兒等我,我一會兒就下來。”

  虞子佩心想何至于這么謹慎,自然跟他上去。

  房子不大,是個單身漢的家。她在客廳里站著,四處打量,他在冰箱邊倒騰著他的魚食。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已經來到了虞子佩身后,悄無聲息地抱住了她。

  房間的燈很亮,非常刺眼,但是在她的記憶里卻又是一片黑暗,她想自己肯定是閉上了眼睛。她發現自己靠在他懷里,自然而然,毫不陌生,她的嘴唇碰到了他的脖子,額頭頂在他的腮邊,她感到他的溫度,黑暗中他的氣息和欲望都如此接近,虞子佩心想自己一直拖延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但是,他非常小心地放開了她。

  后來他們確實去釣了魚,收獲不小,有鯉魚有鯽魚,拿回家交給合租的外貿女生吃了好幾天。

  虞子佩得說她自己昏了頭,車開出去很久,她還在愣神。

  她當然可以,有自己和他在一起的一半好感就已經有足夠的理由上床了。她也聽見了他的欲望在自己的耳邊喘息,她的身體在他的手中柔軟而順從地彎曲,但是他居然放開了自己。不可思議!那段時間虞子佩開始懷疑自己作為女人的魅力了。

  去釣魚的路上,秦無忌把車停在一家書店門口,讓她在車里等一會兒,自己進了書店。

  十分鐘以后,他拿了兩本書出來了,交在虞子佩手里——是他的小說《公園》和《悲傷的時代》。

  “只有這兩本,其他的以后送你。”

  “不簽名嗎?”

  他想了想,拿了筆卻不知道該怎么寫,虞子佩在旁邊笑。

  “笑我!不寫了。”

  “寫吧,以后我拿出這兩本書會想起你。”

  他知道虞子佩說得對,那肯定是他們最后的結局,便重新拿起筆,一筆一劃地寫:“送給子佩——無忌。”

  書交到虞子佩手里的時候,他的手放在上面不肯離開。

  “如果我們的觀點不同,你還會喜歡我嗎?”他問。

  這話過于孩子氣了,虞子佩反而不能拿他取笑。

  “我喜歡你又不是因為我們的觀點一致。”

  這是實話,虞子佩甚至沒有看過他的書,也不知道他到底持的是什么觀點,那是她第一次承認自己是喜歡他的。

  “我想你會喜歡《悲傷的時代》,不一定喜歡《公園》。”

  他開著車自言自語,獨自猜度,自信全無。

  虞子佩覺得自己被關于秦無忌的念頭糾纏。

  她有點弄不清自己的感受,看不到他的時候,一切都很有把握,很明白自己應該怎么想怎么做。可是面對他的時候竟然難以自制,竟然會心跳臉紅。這些描述聽起來都可笑,像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哪有一點情場老手的作為。丟人!就這么敗下陣來了?事情是很明擺著的,秦無忌簡直可以說就是麻煩的同義詞。比她大將近二十歲,有個不肯離婚的老婆,一個愛吃醋的情人,一個盡人皆知的壞名聲,跟他發生任何瓜葛都是不被允許的。

  虞子佩想了各種話來諷刺自己。

  例如:要贏得這種女孩愛情的惟一辦法就是不跟她們上床。

  再例如:讓你們這種自以為是的女孩刮目相看的辦法就是你以為他會這么做他卻偏不這么做。

  再再例如:你不過是逢場作戲的把戲玩多了,想搞點古典愛情了。

  但是無濟于事。

  想起以前的事,他或許骨子里是個純真的人,四年前,虞子佩記得有一次看見他坐在圖書館門口的臺階上,耐心地等著那個上課的女生下課。她這么想的時候,發覺自己竟對他充滿了憐惜。這種稱為憐惜的情感對她而言是可怕的,說明他進入了自己心中柔軟的部分。

  無論他出于何種理由這樣做,他已經跟所有的其他人不同了。

  逃開吧,如果還來得及。

  安農打電話來的時候,虞子佩正在房間里發呆。她又有一陣子沒給他打過電話了,他一直遵循他們的默契不主動給我打電話,但時間長了,他決定看看有什么不妥。

  虞子佩跟他說沒什么事,就是最近太忙了。他等著虞子佩開口,虞子佩便說,你一個人嗎?他說是,老婆出國了。好吧,就去你那兒。

  虞子佩已經不愿意別人再到我這兒來,而且她怕陳天會打電話。

  和安農上床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對秦無忌的欲望竟是如此強烈,不只是情感的欲望,而是確切無疑的身體的欲望,她被這欲望驚得目瞪口呆,驚惶失措。她盡了努力讓自己專注于所干的事,甚至表現得更加瘋狂,但是她知道自己身體里蘊藏的欲望與安農無關,她皮膚上浸出的汗水也與安農無關,他那年輕的身體,漂亮的線條已經失去了全部魅力,虞子佩大叫著要他把燈關掉,這不是她的習慣。

  她感到羞恥。

  深夜她精疲力盡,沮喪萬分地回到家。

  于是在燈下讀秦無忌的《悲傷的時代》。

  那書像吹一支幽遠綿長的笛子,不急不燥,娓娓道來,平實自然,體貼入微,細是細到了極處,像是什么也沒說,卻已經說了很多。句子里看不見他慣常的調笑腔調,非常善意,心細如絲,我在字里行間慢慢地辨識他,讀懂他,那個畫面里面的秦無忌。

  在一個小鎮上有一對年輕的情人,他們是如此相親相愛,和諧美滿的一對,簡直就是上天為讓人識別幸福的模樣而精心制造的標板。但是有一天,他們忽然在花園里雙雙自盡了。沒有人知道是為什么,在他們的愛情里沒有任何世俗的和自然的阻礙,他們已經訂了婚,雙方的家庭都滿懷欣喜地等待著他們的成親。但是他們沒有留下任何話就那么簡單地死了。鎮上那些愛嚼舌頭的人開始猜測兩個年輕人一定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女方的家長為了證明女兒的清白,請了人來驗尸,發現那死去的女孩子還是處女。唯一的解釋是――他們的愛情太過美麗,生命里容不下如此純潔美好的東西,保持它原封不動的最好方法就是把它及時毀滅。

  這就是秦無忌在自己書里描述的,如果已經沒有外部力量及時毀滅愛情以保證它長久如新,那就自我毀滅吧。

  如果毀滅注定要來,就讓他毀滅吧。

  虞子佩在飯館吃飯的時候有個習慣,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從不吃剛上的菜,從來不會和大家一起把筷子伸向剛端上來的魚或肉,任何東西。她說是教養,他們非說是怪癖。無論是什么,這說明了她對待事物的態度——她總是有所保留。

  這個習慣盡管奇怪,卻沒有像另一個習慣那樣給她帶來麻煩,那就是接到別人禮物或者接受別人好意的時候,她和別人的表達方式不同。她不歡呼,不贊嘆,除了禮貌的道謝沒有更多的表示。

  在她不滿二十歲的時候,有一次莫仁為了看到她欣喜若狂的樣子,在外面不知從哪買來了一束藍色玫瑰。那年月,全城沒幾家花店能買到這種貨色,買花的事在電視臺可算是聞所未聞。但這本可引起轟動的浪漫行為并沒得到預期的反應,虞子佩以出奇的平靜地接受了鮮花,沒有歡呼,沒有感動,也沒有擁抱他。莫仁一直對這件事耿耿于懷,在他們分手時還特意提起,以證明她的冷漠無情。她并不是不欣喜若狂,但她羞于表達,她認為因為收到別人的禮物就欣喜若狂有失體面,當眾表現出來就更不可取,所以通常越是欣喜便越是冷淡。后來她才知道別人都不這么想,她對別人禮物的回報必須是欣喜若狂,于是便模仿著別人,模仿著電影的女人開始大聲尖叫:“真是太美了!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以后,沒有人再抱怨。

  她知道許多人習慣夸大他們真實的愛意或好感,而她習慣于掩飾。

  所以,大家應該明白,為什么“克制”對她來說是最值得尊重的品質。

  克制是尊嚴和教養的表現,必須借助于人格的力量。那些下等人總是利用一切機會表達發泄他們的欲望,而軟弱的人則總是屈從于欲望,他們都不懂得克制。

  在這么一個張揚個性的時代,更加沒有人視克制為美德。

  對秦無忌的愛情她準備放棄反抗,不再掙扎,聽之任之,因為他的克制,他便應該得到獎賞,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還有一個應該揀出來說的詞是“不安”。

  不安感是她人生的支柱,一切事情的因由。為了消除這種不安,她拼盡了所有的力氣。年輕時放縱的日子,尋根溯源也是來源于此。她尋找刺激和不同的狀態,是因為她害怕自己的生命空空落落,惟恐錯過了什么,惟恐那邊有更好的景致,更可口的菜肴,更迷人的愛情,更純粹的人生,于是便怎么也不肯停下腳步,匆匆扔了手邊的一切向前急奔而去。后來她才知道,沒有更好的東西了。這里沒有,那里也沒有。

  她什么都明白,但是她抵擋不了那種不安,不安把她變成一個傻瓜,出乖現丑,做盡蠢事。即使在幸福中她也是不安的,因為幸福終將改變。保持不變不是宇宙的規律,如果人已經感到幸福,那么它后面跟來的多半就是不幸。

  她在房間里等秦無忌的電話,每天傍晚,如果他沒有按時打來她便坐立不安。她開始像一個初戀的小女生一樣誠惶誠恐,患得患失,對此她又是氣惱,又是無奈。

  但是這還僅僅是開始。

  他們經常見面,至少一星期二次,有時候他一天打來五、六個電話,為了接他的電話虞子佩整天不離開房間。他們一起吃飯,喝茶,互相注視,然后他繞最遠的路送她回家。那段日子他堅持一只手開車,另一只手始終如一地握住她的手,從未松開。除了那次因魚食而起的擁抱,他們再沒有更多的親昵。

  他曾試圖解釋他的態度:“對你不公平,我身后亂七八糟的事太多。”

  他提出的要求更高:“不要升溫,也不要降溫,不要遠也不要近,就這樣,好嗎?”

  虞子佩說了“保持不變不是宇宙的規律”,他也一定懂得這一點,在開始的日子里他害怕冷卻,后來的日子他則害怕她沸騰的溫度毀滅他的生活。

  當然,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暫時他們還一門心思地捏著手在濱河路上兜風。

  再說虞子佩的寫作生涯。

  在被愛情襲擊的日子里,她一直堅持把那個倒霉的電視劇寫完,在胡思亂想,神智不清的時候曾經打過自己耳光,不是輕描淡寫的,而是下手很重的,她對自己十分嚴厲。

  這個關于城市白領如何克服重重困難獲得成功的冗長電視劇她寫得十分痛苦。每一次起身后再重新坐下,都要下很大的決心才能開始遣詞造句,安排那些無聊的場景。這是一種機械勞動,與她對這個世界的感受無關,也不表達她的任何觀點,說的根本不是她想說的話,要寫出三十萬字這樣的東西,實在是件痛苦的事。她只能在一些小地方細心雕琢,留下一點自己的痕跡,但那是無關緊要的東西,在這龐大的,無聊的故事中無足輕重。

  這不是寫作生涯,這只是賣苦力的生涯。

  虞子佩對自己說我不能一輩子干這個!

  香港人希望秦無忌來監制《曼谷的天空》,而秦無忌正準備閉門寫作,想拒絕又礙于“天天摸魚”的利益不便開口。虞子佩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告訴香港人按原計劃自己拍攝,不必麻煩秦無忌,但這不是她應該說的話,隨他們的便吧。他們今天一個傳真,明天一個電話地糾纏著,她則與秦無忌同樣糾纏不清。

  “你那個壞名聲!”

  夜里十一點,秦無忌開了車到她去交劇本的劇組接她。

  “怎么?”

  “剛才還有人問我:秦總現在和哪個女孩在一起呢?”

  “你沒回答說:”和我在一起。‘?“

  “這不可笑,我不想出這種名。”虞子佩說。

  “我知道。”

  他們兩個都沉默了,各自想著心事,他的手依然拉著虞子佩的手。她忽然意識到和秦無忌在一起對她意味著什么——在她成為一個有口皆碑的編劇為人所知以前,她會因為這個出名。

  但她不愿意。

  “我們以后得注意。”

  送她到樓下的時候,他才說,仿佛作了什么決定。他去接虞子佩是為了看看她,送她回家則是關心她的安全。這些天他一直沒有時間,工作很忙,或者從女人身邊脫不開身,虞子佩猜是后者。

  “晚上不能給你打電話了。”

  “嗯。”

  “如果我沒有那么多無法解決的背景,我們在一起如果后來相處不好,分手,我心里都會好受一點,但是現在…”

  他沒必要說這些,沒必要解釋,打住吧。

  “我做事不是一個極端的人。”

  “明白。”虞子佩點頭,努力笑笑。

  “給我時間。”

  虞子佩再次笑笑,手放在車門把手上,她該下車了。

  在她逃走之前,他抓住了虞子佩,嘴唇貼在她的腦門上,然后,仿佛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找到她的嘴唇,輕輕碰了一下又害怕似地躲開了。

  虞子佩打開車門,飛快地跑進樓里。

  回到自己的房間,虞子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索性拿了一本書,去衛生間,坐在馬桶上讀了起來。相比日常生活中接觸到的秦無忌,虞子佩覺得書中的那個更符合自己的審美——溫良平和,智慧豁達。但是,怎么會有這么完美的男人呢?虞子佩一邊讀一邊想。

  阿希那天神神秘秘地說,有個男的在追她。虞子佩和欣華都好奇到底是哪一位想跳火坑。阿希則堅持不肯吐露底細。虞子佩和欣華就開始了猜測。當她們把已經認識的所有未婚的男人全部猜了一遍,卻發現阿希還是搖頭。欣華打趣道,難道是已婚的家伙?阿希沒點頭,但也沒搖頭。她們兩個像餓極了的老鼠一樣對視了一眼,心想還真的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可阻攔。于是一致舉杯,歡慶朋友能夠很快脫離單身這個火坑。而她們倆,一個已經體驗過婚姻了,覺得天底下男人都一個樣,一個即使也對男人失望,但還是抱著一絲絲幻想,也許,會有幸運砸中自己吧。

  虞子佩有時候也會想,如果自己是秦無忌的第一個太太,他們會不會生活得挺好?但是,也許早就離了吧。有時候她又沮喪地想。

  什么是庸人自擾,這也許就是吧。

飛翔鳥中文    畫中的薛定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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