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的薛定諤 第三百三十九章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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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見到秦無忌的時候,虞子佩剛剛跟所有的男友斷絕了關系,把自己關在家里。
她整天不出門,不說話,只是關著門看書。隔壁住著兩個做外貿的小姑娘,每到吃飯的時候他們就來敲她的門,而她總是不吭聲假裝不在。
她戴著耳機反反復復聽tearforfears的一首歌eve
ld,不停地聽:
“歡迎來到你的人生,
這是一條不歸路。
大幕已經拉開,
你得扮演好你的角色……“
她對一切都沒有興趣,悲觀厭世。
當然,她一直是個悲觀主義者,認為這個非己所愿而來,沒有目的也沒有意義的生命是個不折不扣的負擔。只是憑著悲壯的熱情和保持尊嚴的企圖,她才背起了這個負擔,同樣出于尊嚴還要要求自己背得又穩又好。但那陣子她對這個工作失去了熱情。
她試圖尋找意義。
她想到自己大學里讀到的叔本華《悲觀論集》的所有句子,本想再去抄寫一遍,但是想想還是算了。一來是已經讀過,二來沒時間,不過有空她還是可以找來再讀。
這種幽閉的生活過了兩、三個月,唯一能夠安慰她的便是看書,聽歌和看碟——總之,看看別人是怎么想的。叔本華說的沒錯,對于人類來說最好的安慰劑就是知道你的痛苦并不特殊,有很多很多人,甚至許許多多杰出的人都像你一樣忍受著同樣的痛苦和不幸,忍受著這個充滿虛無的人生。
就是在那時她認定藝術家的工作是有意義的,他們替不善表達的人說出了他們的感受,和善于表達的人取得了共鳴,而對于那些毫無知覺的人,應該恭喜他們,就讓他們那樣下去吧。
“歡迎來到你的人生,
這是一條不歸路。
大幕已經拉開,
你得扮演好你的角色……“
tearforfears悲愴的聲音以無奈的調子這樣唱著,到最后卻仿佛自己也受了感動,歌聲變得高亢起來,充滿了金色的敬意和激情。
那年春天來到的時候,她對痛苦和沉思感到厭倦了,站在中午耀眼的陽光里瞇起眼睛,她簡直不能想像她會干出那樣的事——深夜一個人拿了鑰匙跑到朋友開的溜冰場,整小時地躺在冰面上,試圖讓深夜的寒冰冷卻她身體里燃燒的痛苦,那痛苦無影無形,卻如影相隨,不知道來自哪里,也不知道后面去了哪兒。也許它是迷了路,偶然撞到了自己身上,因為沒有任何現實的原因,也就找不到任何解決的辦法,這讓它顯得格外可怕。虞子佩覺得自己敢說,她準是碰上了人們所說的“形而上的痛苦”。在這痛苦里她失去了所有的優雅作風,躺在冰面上大聲喊叫,用了所有的力氣大聲喊叫,希望身體里的痛苦能夠通過自己的喊叫消散出去。
那天夜里四周寂靜無聲,沒有任何人從黑暗中走出來打擾她或挽救她,任由她嗥叫——這時候溜冰場沒有開燈,而屋外也沒有路燈,沒有柵欄,也沒有三更夜行人。
多年以后,當抑郁癥席卷曼谷,身邊的朋友紛紛倒下,飯桌上的談話變成比較“羅拉”、“百憂解”和“圣約翰草”的藥性時,她才想到那個旱季自己可能得了憂郁癥。那痛苦可能完全是形而下的而不是形而上的,但當時他們都缺乏這方面的知識。
雨季結束,她把灰暗色系的衣服收進柜子,花了很長時間在鏡子前琢磨自己的新衣。她那么專注于衣服顏色和樣式的搭配,半天才發覺自己竟然沒有興致!——也就是說它不見了!折磨了她一個冬天的痛苦不見了,她不知道它是走了,還是自己已經對它習慣了。總之,她不再老想著它了!
好吧,既然活著這件事已經不可改變,那么開始吧,大幕已經拉開,她得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沒想到她的第一個觀眾是秦無忌。
當她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秦無忌坐在窗前的大桌子后面,從正看著的稿件上抬起頭,笑了。
“長大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虞子佩,“一點都沒變。”
“你可老了。”虞子佩向他微笑著,但心里這么想。
“跟您說說我最近去干什么了!”虞子佩笑著道。
因為一個冬天的禁閉和思考,虞子佩基本得出了與浮士德博士相同的結論——人生唯一能帶來充實感的事情就是創造,既然要度過這個人生就得依賴這種充實感,這種“幸福的預感”,而她既無力“開拓疆土”,只會寫作,只能寫作,只有寫作。于是她痛下決心,從此遠離風月情事,遠離情感糾纏,遠離那些毫無意義的人間瑣事,讓寫作凌駕于一切之上。
她當然知道創造除了需要決心之外,更需要的是“才能”,“才能”這件事說起來可跟自己的努力,自己的愿望都關系不大。想到此處她冷汗直冒,馬上就想抄起電話打給阿希,讓她就自己的星座相位談談她的藝術才能。可是如果她說自己的相位不佳那可怎么辦?她該怎么打發自己的人生?
她的決心已經下了兩個多月,每天對著自己的大堆手稿猶豫不決,不知道是該出去推銷自己,還是該關在家里筆耕不止。寫作對她是愛好,有人習慣手里夾一只煙,她喜歡手里拿一根筆,從小如此便成了自娛自樂。前面那個時代她曾斷言莫仁是一個作家,對自己卻缺少這種期望。現在她決定,從現在起再不把自己的寫作熱情浪費在情書上了!如果這是她唯一會的東西,她也只好拿它闖蕩世界了。
“我們公司各種人都要!”她說,“下星期把你寫的東西給我一些,我交給我們藝術總監看看。”
“好。”
豐豐范是她大學的高班同學,在一家叫“天天摸魚”的文化公司里作策劃,她的任務是為剛成立的公司找一群年輕寫手,寫什么的都要,因為“天天摸魚”的業務包括出書,辦雜志,作劇本策劃,制作電影、電視劇,也為作家作代理,你能想象出的事它都干,那兩年,這種文化公司多如牛毛,所有有點聲望的文化人都開了這么個公司。
“我們公司的藝術總監是秦無忌!”豐豐范最后說。
星期一,虞子佩把一個電影劇本交給豐豐范,那是她在出版社無所事事時寫的。下一個星期一,豐豐范打電話來,說他們的藝術總監明天約她去公司見面。
虞子佩如約前往。
《粉絲糖》——她的劇本被秦無忌從一摞稿件中拽出來,拿著它坐到虞子佩旁邊。
“真長大了,會寫劇本了。”
他笑吟吟地看著虞子佩,虞子佩沒吭聲——倚老賣老嘛!
“怎么想起寫這么個故事?”
“沒什么,瞎編的。”
“瞎編的?我還以為是自傳呢。”
他不懷好意地笑著,虞子佩也笑了。
《粉絲糖》是關于一個年輕女孩挽救一個酒鬼作家的故事,作家總是喝酒,而女孩總是叼著一根錐形的棒棒糖,在最后的日子里,年輕女孩因誤殺一個糾纏她的壞男人被關進了監獄,而垂死的老作家還握著一根棒糖等待她的到來……
“要擁有自己的語言是很難的事。”秦無忌收起臉上的笑容,正色道,“但是也很重要。”
他是說我缺乏自己的語言方式嗎?他是這個意思。十足家的口氣!劇本并不需要自己的語言方式,劇本尋求的是敏捷的表達,只有導演才看劇本,導演看的也不是你的語言方式,導演才需要自己的語言方式呢!
但虞子佩像個乖女孩那樣坐著,什么也沒說。她已經不是過去那個直接得有點冒失的女生了。
“寫得不錯。”他最后總結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幫你代理,向別人推薦這個劇本,我們公司收20代理費。怎么樣?”
“好。”
“同意了?那簽個合同吧。”秦無忌起身招呼他的女秘書把合同送到了我眼前,“看看吧。”
虞子佩強裝鎮靜地拿起合同,努力集中精力向下讀,她沒想到事情這么簡單,管它呢,反正自己也不會有什么損失。
“沒問題。”她努力使自己顯得老練。
“那簽字吧。”
他在邊上看著虞子佩,虞子佩知道自己的樣子讓他覺得有趣,有趣就有趣吧,他的優勢明擺著,自己怎么跟他計較。
虞子佩簽了字,他也簽了,合同交給了女秘書去蓋章。
“好,這件事完了,還有一件事——這兒有個故事,你能在兩個月之內寫成劇本嗎?”
虞子佩走出“天天摸魚”的時候,忽然有了另一個想法,對于“創造”她不敢說什么,但至少她可以追逐世俗的成功,這不會比“創造”更難吧。好吧,讓自己也來加入這爭名逐利的人生洪流吧!誰打擾就把他一腳踢開,這才是水瓶座本色!
星期六虞子佩打電話請豐豐范吃飯,豐豐范說她下午要去看一個展覽,問虞子佩要不要一起去,虞子佩說好啊,看完展覽再吃飯。她們約了在大皇宮見面一起坐車去。
豐豐范是個特能說的女孩,精力旺盛,對一切事充滿興趣,她們見面不到半個小時,虞子佩便對她這兩年的生活以及感情經歷了如指掌。她問虞子佩是否經常看美術展覽?虞子佩就跟她說自己從小就對美術深懷興趣,小學畫的水墨熊貓得獎就別提了,上中學的時候跟一個美院的學生學素描,鉛筆擦在粗糙白紙上的感覺讓人愉快,一筆接一筆,連聲音都十分悅耳。雖然她不是個耐心的人,但畫畫的時候卻心靜如水,不厭其煩。那個美院的學生認為她畫得不錯,可也看不出什么不能埋沒的才能,畫了兩年也就算了。后來唯一一次重拾這個樂趣,是和一個畫畫的男孩戀愛以后。他們曾經一起背了畫箱去野外寫生,虞子佩在他旁邊支了個畫框,有模有樣地畫著,引來不少過路的農民圍觀。自從和那個男孩分手,她對美術的興趣就只剩下看展覽了。
虞子佩的談話能力完全因對手而定,有了豐豐范自然是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很是熱鬧,豐豐范說到秦無忌,總的意思是覺得他不錯,很有趣。
兩個女孩拿著請柬,邊走邊聊,頗費了些周折才找到位于班布街附近的乘方大廈23號,可那兒怎么看都是個寫字樓,不知道展覽在何處,門口也沒有任何指示。她們在門口猶豫的時候,只見幾個長頭發大胡子的人朝這邊走來,虞子佩知道對了,只要跟著他們就行,果然,他們熟門熟路地進了院子,三拐兩拐地來到一個門前,不用說了,門口還站著好幾個跟他們類似的人,原來是個私人畫展。
進了門才發現這里別有洞天,房子倒是般般,但收拾得很有味道,花草門廊,錯落有致,院子中間掛著七八個鳥籠,這些鳥籠可非同一般,上面長滿了白色的膠皮奶嘴,密密麻麻,又是怪異又是好看。滿院子的藝術青年和藝術中年就在這些奶嘴下面走來走去,交談寒喧。如果稍微對現代藝術有點常識的人肯定已經知道了,這些長奶嘴的鳥籠就是今天的展品之一。
在這種場合,沒有比干站著更慘的了,展覽十分鐘就看完了,剩下的時間大家就拼命和別人交談,顯出和所有人都很熟的樣子。豐豐范肯定是沒有問題,跟誰都能聊,這些人中間虞子佩也認識幾個,于是也加入了奶嘴下曬太陽的行列,跟著大家點頭寒喧,接受名片。
“子龍·趙。”虞子佩從名片上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大腦袋的趙云,他除了臉盤子大,頭發向外發射般地豎著這兩點之外,看不出他和三國名將的任何關系。
“那邊那位是我夫人。”他指著遠處一個披著黑色披肩的女子。
“您夫人不會叫孫尚香吧。”
“你們認識?”
“還沒這個榮幸。”
子龍趙又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面寫著“尚香·孫”——居然不幸言中。
“你們一家把歷史,八卦,亂情全占了,我們怎么辦啊?”虞子佩逗他。
子龍趙靦腆地笑了:“沒什么,沒什么。”
他這么坦然倒顯得虞子佩小氣了,阿希這時進了院子。
“阿希,阿希!”虞子佩招呼她,把她介紹給豐豐范,兩人馬上聊了起來。阿希的父母都是畫畫的,都畫國畫。阿希出于對家里堆得到處都是的筆墨紙硯的反抗,除國畫之外的所有美術門類都感興趣。
每次到這種場合我都會贊嘆阿希的社交才能,她跟誰都有的說,跟誰都說得來,而且全都輕松自如,我就僵硬多了,不是滔滔不絕,就是一言不發。
“當然了,我是雙子座。”阿希說。
“我明白你為什么不肯去鄉下種菜了。”
“嗯,我需要活人。”
“活人,說得真恐怖,你不會吃他們吧。”
阿希好脾氣地笑:“反正不交談我絕對受不了。”
豐豐范是愛說話,阿希是愛交談,這兩者之間有些差別。
大家都認識的一個畫家徐良江神氣地帶著個外國女人向我們走了過來,他面色黝黑,腦后有辮,說話大舌頭,但頗有活動能力。
“這是卡瑟琳,美國使館文化處的。”
大家于是都向那個高大身材的黃毛女人點頭。
“這是子佩,這是阿希,她們是搞文學的,批評家。”
“我可不是。”虞子佩一點虧都不肯吃。
“今天有你的東西嗎?”阿希問。
“有啊,你們還沒看呢?靠墻那七八副都是我的作品。”
虞子佩側過頭,墻邊的確樹著七八副大畫,它們看起來全都一模一樣,以致被我忽略了。
“你畫的是什么?它們看起來像是——葫蘆。”虞子佩指著畫布上的一個個連環的圓圈問。
“你挺有藝術感覺的嘛。”
“不敢當。”
“——就是葫蘆。”
“果然。你為什么畫這么多葫蘆?”虞子佩用手畫著圓圈。
“這是我的新畫風,葫蘆代表中國哲學思想,體現了中國那種形而上的,飄的東西,是一種八卦,八卦風格。葫蘆蘊涵了很深的哲學意義,它的弧形兩個象征連在一起,這種連法代表的哲學,我們應該學習這種連法兒……”
虞子佩覺得很難告訴大家徐良江到底說了什么,因為憑她的復述,這些話好像有了點邏輯關系,但是她敢保證,他說的時候絕對沒有。
徐良江的闡述被一場行為藝術打斷了。大家把一滿臉粗糙、年齡不清的男人圍在中間,他下身幾乎赤裸,腰間拴了一跟繩,繩子的另一端綁著一只小鳥,那可憐的小鳥肯定是受了驚嚇,撲騰著翅膀上下左右飛竄,帶著那裹著屁股的破布來回亂抖。
“題目是:”我的青春鳥一去無影蹤‘。“阿希在念一份介紹,”不是在那兒呢嗎?“
“沒看見有人在邊上拿了把剪子準備嘛?”豐豐范提醒她。
“噢,看見了。你說他是要剪線,還是剪布?剪線就無聊了,剪布那玩意兒還有點意思。”
“走吧,會讓我對男人喪失興趣的。”虞子佩拉了拉阿希。
虞子佩她們幾個出門以后,徐良江還在后面喊:“再呆會兒吧,一會兒藝術家們要出去吃飯。”
她們決定放棄和藝術家們一起吃飯的機會。
“你說,你倒說說,你認識的畫畫的人多,是不是我有偏見?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利落——‘我們應該學習這種連法兒’!老天爺,這是什么話?!他有一次給我寫過一張便簽,說他晚上要去看話劇,知道是哪兩個字嗎?‘化劇’,‘化學’的‘化’,‘劇’字倒是寫對了。有一些字是可以寫錯的,比如說‘興高采烈’的‘采’,但是有一些字是不可能寫錯的,除非他是個白癡!你說他是不是個白癡?或者我有偏見,我有文化歧視。畫畫的人都這樣嗎?他們因為不會用語言和文字表達,所以才畫畫的?”
虞子佩在吃飯的桌子對面朝阿希揮舞著筷子。
“是嘛?是嘛?他真的這么寫的?”豐豐范大叫。
“肯定不能這么說,畫家中有學識善表達的人大有人在,多了,比如惠斯勒,你愛的王爾德還抄襲他呢。”
“我現在不像以前那么愛他了,他的俏皮話太多,真正談得上觀點的東西太少。不說他。”
“當然像徐良江這樣的人也不在少數。有一種說法——最無學識,最沒文化的人是最有天賦的藝術家……”
“比如盧梭。”豐豐范說。
“比如盧梭。”
“可是你說他是盧梭嗎?他是真的有才能只是表達不出來,還是根本就是個白癡?”虞子佩說。
“這個有待時間的考驗。”
“我看他多半是個白癡。”豐豐范肯定地說。
“我小時候天天見的都是畫畫的人,后來我父母叫我學畫,我死活不肯,因為很多人都像徐良江這樣,我看不上,我喜歡用語言表達。不過后來我的確遇到過幾個很有才能的人,但是他們什么也說不清。”
“你認識區實甫嘛?他就是這樣的人!”
“好吧,那我們再看看吧。”虞子佩表示同意,但仍堅持說,“幸好我沒學畫畫,每天和說蠢話的人在一起我會發瘋的。”
“跟美術相比,你肯定更有語言才能。”
虞子佩打出租車送阿希回家的時候,她說。
“你敢說?”
“你自己不知道?”
“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步能算‘才能’。我的金星怎么樣?”
“這得繪制星宮圖,把你的九顆星星都放上去看它們的相位。”
“這么復雜?什么時候你有空,等你頭不疼的時候,我想知道!”
“行。”
——有阿希這樣的朋友能解決多少人生的難題啊!
“要相信你的直覺,你有直覺能力。”阿希下車的時候說。
如果虞子佩真有阿希所說的直覺能力,她得說秦無忌給她的這個故事是個狗屎,一個中學生愛上了他的女老師,假模假式的性覺醒,矯揉造作,莫名其妙。還得避免過激的行為,避免實質性的接觸,偷看女老師換衣服是肯定不行了,寄匿名情書還不知道能不能通過審查。
她把劇本大綱給秦無忌的時候,他沉吟著,虞子佩就把這些話跟他說了,當然沒提“狗屎”。
“香港人,他們出錢拍這個電影。”他言簡意賅,“編劇嘛,是個職業,你要不要寫它?”
“要。”
虞子佩回答的這么干脆把他逗樂了:“我們當然可以弄自己喜歡的東西,女孩挽救作家呀什么的……”他諷刺虞子佩,“不過你還年輕,鍛煉鍛煉,掙點錢也不是壞事。”
“多謝指點。”
“不過要用心寫。”他揮了揮手里的大綱。
“我回去重寫。把港式段落刪掉,寫一個青澀的初戀故事如何?”
“好,我看這個你在行。”
虞子佩忍住了不跟他斗嘴,很正經地說:“下星期給你。”
“跟我出去吃飯嗎?我要去見兩個人。”他抬頭看看墻上的鐘,輕描淡寫地說。
虞子佩腦袋里的警鈴顫動起來,一閃一閃地亮著紅燈,并且給了他兩秒鐘的猶豫,回答說:“不了,我回家。”
“聰明,其實我也懶得見他們,可是不行。”
他拿出一副對待同齡人的態度把虞子佩送到門口,伸手幫我開門。
“下星期見。”
——要相信直覺,虞子佩的直覺告訴她,得和秦無忌保持距離。
秦無忌有個有名的父親,算個“名二代”,但是他有個壞名聲,喜歡女人是許多藝術家的壞名聲。這個壞名聲證明他們是性情中人,證明他們情感熾烈,熱愛美好的事物并且真摯忘我。虞子佩相信他們中間大多數人對這個名聲并不反感,像莫仁這樣的作家還努力保持這個壞名聲呢。
不是道德禁忌,別跟一個喜歡拜倫的人提什么道德禁忌,對于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他們有自己的準則。虞子佩的問題是她已經說過我要遠離風月情事,也就該遠離那些情種,特別是那些還滿不錯的情種。
一個半月以后,虞子佩如期完成劇本,起名叫「曼谷的天空」,曼谷既是地名,也是那個愛上女老師的中學生。劇本交給秦無忌的時候,他很高興,說很少有編劇提前完稿。除了這個,他沒提什么意見,說等香港人看了再說。
寫作是一件內耗的工作,讓人身心疲憊,而放松身心的辦法有人是喝酒作樂,而虞子佩是散步。她每天散步,在散步不起作用的時候就。她認為身體放松的時候大腦才能很好地運轉,當然,有個限制——的時候只能用身體,不能用心,寫劇本需要冷靜。
那陣子,她和一個叫安農的男孩有過一段交往。
安農沉默寡言,有種處亂不驚的冷靜,是虞子佩偏好的類型。這種人她一眼就能從人堆里揀出來。在一個酒吧不知為什么的莫名聚會里他們沒說上兩句話,但還是在離開前互相留了電話。兩個星期以后虞子佩打電話給他,他們一起出去吃了飯,飯后去了一家桌球廳,他手把手教了虞子佩兩個小時的桌球。
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不論長短,都會形成一種特定的方式,就像是計算機的默認值,一啟動就是這個模式,大家都省事。她和安農的默認值是——不談論感情,不介入對方生活,由她打電話定約會,不一起過夜。
這種默認值使她在決定不和男人來往的時候,沒有把安農算在其中。
劇本快寫完的時候有一次虞子佩打電話給安農約他見面,他猶豫了一下,問我什么時候。
傍晚時分,他如約來到虞子佩的小屋,遲到了四十分鐘。他沒解釋,虞子佩也沒問,他們像往常一樣。
天完全黑下來以后,她打開臺燈,知道自己又可以安靜地寫上一陣子,心滿意足地靠在床邊看他穿衣服。
他背對著虞子佩,忽然說:“剛才遲到了,下午我在做婚前檢查。”
“你說什么?”虞子佩的腦袋已經不知道飛到哪去了,被他這句話拉了回來。
“我明天結婚。”
就算虞子佩一貫見多識廣,鎮靜如常,也還是愣了一下。
他轉過身看著虞子佩,表情依然平淡,但虞子佩看得出他對他的話產生的效果很滿意。
虞子佩知道她該說點什么:“你們看了那個他們說很惡心的成人教育片嗎?下午?”
“沒看,要不然還得晚。正好有一撥人看完出來,我們就假裝已經看過了,蓋了個章。”
“好運氣。”虞子佩把衣服扣好,“那么,明天你是去登記?”
“上午登記,晚上請客。”
“那你有很多事要辦吧,準備衣服,還得作頭發?”虞子佩說著,發覺說的都是關于結婚最蠢的想法,只得作罷。
“我不知道……反正肯定得干點什么。”
他在床邊坐下,開始吻虞子佩,深情的樣子,久久不肯放開,讓虞子佩感到吃驚和害怕。虞子佩想他這樣是有意的,他故意這樣做,所以虞子佩其實用不著說什么,為耽誤他而道歉就更可笑了。
“打電話給我,什么也不會改變。”臨走的時候他說。
那天晚上,虞子佩只寫了幾行字就停了手,因為不對頭。她一直在想安農的事,想知道他到底出于何種理由要丟下他的新娘跑到自己這兒來。為了給自己留下一個深刻印象?不愿意拒絕自己?他的婚姻是非他所愿的?虞子佩對他的私事一無所知,但有一點她可以肯定,不是出于愛,他們之間的一切與愛差著大圣的一個筋斗云呢。那么只有一個解釋,他是為了向他自己證明他是不可改變的,為自己的生活制造一點戲劇性;要不他就是天性冷漠,認為世界上沒有任何神圣,值得傾注心血的東西。那就可怕了,虞子佩喜歡冷靜的人,但極端討厭冷漠的人。
“什么也不會改變,還是改變了,他不是我要的人,我要的是冷靜面孔下燃燒的熾熱靈魂。當然,是我太苛刻了,我并不了解他,他只是一個伙伴,應該說還是個不錯的伙伴呢。算了吧,這個精挑細選的男友一樣讓我分神,與其關心他,還不如關心我的劇本呢。”虞子佩想著,但是多少有點心神不寧。
她伸手想撥掉電話的時候電話響了,是阿希,她有個好消息報告虞子佩,是關于她的金星的。
“你的金星與土星呈60度角,在星宮圖里,這個分相最以表示藝術方面的卓越技巧,土星為金星唯美的審美觀帶來更堅毅固執的詮釋,而你星座的主星就是土星,所以它們十分和諧,并無沖突……”
“沒什么可擔心的了,劇本肯定沒問題!”虞子佩馬上把安農忘到腦后去了。
星期三下午,虞子佩在秦無忌的辦公室見到了剛下飛機的香港監制。他和秦無忌年紀相仿,保養得紅光滿面,一副商人派頭,據說是香港最有錢的導演之一。
“劇本還不錯,基本上可以說很好。”
看,虞子佩心想,自己早就知道,別忘了金星和土星的交角。
“只有一些小的地方需要修改,比如說曼谷的父母離婚這條線是不是太多了一點?曼谷的女同桌倒很有意思,可以多點筆墨,再浪漫一點,我這兒剛好有個很好的人選可以演。這些我們可以再細談談。”
好說,小菜一碟。
“這次真是多謝虞先生了!”因為要考慮普通話發音,香港人說話顯得慢條絲理,“你們叫‘虞老師’?”
“人家寫有我什么事兒。”
“多虧秦老師的指導。”虞子佩認真地表示。
“是。”香港人點頭。
“拿我開心?”
對面的秦無忌居然紅了臉,虞子佩覺得自己可真有點喜歡他了。
晚上香港人在他下榻的國富飯店請客,秦無忌悠閑自得地靠在高背椅子里,還是那件皺皺巴巴,洗掉了色的外套,和周圍環境形成鮮明對比。虞子佩不說話,只是吃,吃掉了一份北極貝,一份多春魚,一份天婦羅,還要了一碗烏冬面。在這家店里,這些東西貴得出奇,虞子佩基本上是照著吃大戶的心理吃的。
秦無忌的特色是心情好的時候對人親切無比,體貼入微,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冷嘲熱諷愛搭不理。那天趕上秦無忌心情特別好,把那香港人糊弄得馬上就想和他歃血為盟、義結金蘭,直吃到晚上十點半一頓飯才算告終。
“我送你回去。”
飯后虞子佩跟著他走到停車場,沒推辭就坐進了車里,他發動他那輛半舊的長城越野上了三環路。
“行了,搞妥了。”
“多謝。”
“謝我?”
虞子佩朝他笑笑,他也就沒說什么,算是接受了。
“他們的意見不算什么意見。”
“對,兩天就改好。”
“你剛才跟他說兩個星期。”
“我當然要這么說,要不然他們會覺得錢花得不值。”
“一個比一個精。”他居然語帶責備,“現在我可以說說我的意見了。”
他停頓了一下,很嚴肅,虞子佩等著他開口。
“太簡單。比原來他們的那個故事當然強,但是還是簡單,我說的不是情節,而是整個氛圍,沒有周圍環境給他的壓抑感,沒有社會氛圍,沒有意在言外的伸展感,無論是還是電影,它們的意味應該在有限中無限延伸。”
虞子佩知道他在說什么,他說得對,所以她沒吱聲。
“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
他忽然側頭看了看虞子佩,懷疑地問道:“或者我們有代溝?你是故意這么寫的?”
“不能說故意,但是我的確覺得這只是個簡單的青春故事,肯定成不了泰國版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所以不必……我該怎么說?”
“還是代溝。”他斷然地說。
虞子佩嘴角有了笑意,他們各有各的優勢,他的優勢是年長,自己的優勢是年輕。
“你看了《花園》嗎?”他說的是他兩年前曾經很招人議論的。
“沒有。”
“嗯,那我就沒法問你喜歡不喜歡了。”
“對。”
虞子佩可不急于恭維他。
“其實,我只看過你一部……”
“別說了,肯定是那個最差的東西,廣為人知。”
“對。很久以前看的,是你那個外國文學研究生借給我的。”
“噢。”
虞子佩抿著嘴忍著笑,秦無忌側過頭看看虞子佩。
“你以前不這樣。”
“什么樣?”
“伶牙俐齒。我記得那時候你不大愛說話,善于低頭。”
“不是,我一直這樣。”
秦無忌又看了虞子佩一眼,她認為那眼神不同尋常,但她懶的去想。那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表演過思想脫衣秀,完全不知道。
車一直開到虞子佩的樓下。
“就按你自己的主意改吧。”虞子佩下車的時候他說。
“不是按我的意思,是按香港人的意思。”
“說得對,我把這事忘了,算我沒說。”
“哪里,受益非淺。”
“伶牙俐齒。”
“再見。”
“再見。”
我只有在兩種情況下不大說話,善于低頭,一種是心不在焉,一種是陷入了愛情。這兩種情況還都沒有發生。
過了一個星期秦無忌打電話來。
“喂,劇本改得怎么樣了?”
“在改。”
“不是說兩天就改好嘛?”
“看看能不能增加點社會氛圍。”
“諷刺我?”
“沒有,認真的。”
“明天晚上有個酒會,是我們公司的一個合作伙伴辦的,你有空來嗎?”
虞子佩沉吟了一下,公司的酒會,那么說是公事。
“來吧,可以拿一套新書看看,都是剛翻譯過來的新書。”
“好。在哪?
“六點到公司來吧,我們一起去。
電話再響,是豐豐范打來打聽一個同學的電話,虞子佩心想該問問她酒會的事。
“明天的酒會你去嗎?
“酒會?
“秦無忌打電話說是你們公司的什么合作伙伴。
“啊,知道了,酒會沒我的事兒,他叫你去你就去吧。那個女人,在追秦無忌呢!孟鈺菲。”
“什么?”
“那女的叫孟鈺菲,天天往公司跑,是個國外回來的什么女博士,要和公司合拍一個電視片,還要合出一套書,什么都想插一腿。”
“原來如此。”
“不過沒戲,小孫的表姐說小孫在和秦總好著呢!”
“哦。”
“孫黎,你不認識?”
“噢,知道了。”孫黎是秦無忌的秘書,虞子佩見過幾次,是個比她還小的女孩。
“小孫的表姐是個長舌婦,最愛傳小話。”
豐豐范提供的信息已經太多了,比虞子佩想要知道的還多。
秦無忌的朋友,女的,孟鈺菲,矮個子,精力充沛,年輕的時候應該不難看,據說前夫是個著名的作曲。秦無忌把虞子佩介紹給她的時候,她顯得非常熱情,但是虞子佩知道她根本沒把自己當回事,第一眼打量她就認定了虞子佩的無足輕重,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頭片子,她的熱情是對著秦無忌的。
虞子佩不知道秦無忌為什么要帶她來這兒,這是為一套新出版的翻譯圖書舉辦的推廣酒會,公司里并沒有別的人來。虞子佩誰也不認識,秦無忌誰都認識,他不厭其煩把虞子佩介紹給這個人,那個人,兩個小時里始終不離她左右,虞子佩還真搞不懂他是怎么回事了。
“吃點東西吧。”
“你吃吧,我不太想吃。”虞子佩對那些亂七八糟的自助毫無胃口。
“不好意思。”他說。
“怎么了?”
“我知道會很悶,所以才叫你來的,因為我必須得來。”
“以后別這樣了,有好事再叫我行嗎?”
“行。”
他端了吃的放在我面前,盤子里每樣點心一點點,都是女人愛吃的東西。
“吃不下別的,吃點這個吧。”
叉子,刀子,餐巾紙放在盤子旁邊。
“到底是情場老手,也真是難得。”
虞子佩這么想著不由輕輕笑了,沒有女人在被男人照顧得如此周到時會不微笑。
“笑什么?
“沒什么。
“你認識莫仁嗎?”
虞子佩正吃盤子里的蛋撻,秦無忌忽然在邊上問。虞子佩以為自己聽錯了,放下蛋撻抬起頭,隔個幾張桌子,莫仁正朝這邊張望呢,虞子佩的眼神跟他碰個正著,向他點了點頭,他則一臉撞破奸情的壞笑。
“我早就發現了,你認識的人頗多。”秦無忌一直在注意她的表情。
“絕對談不上‘頗’,他是這兒我唯一認識的人,除了——你。”
“喜歡他的書嗎?”
他倒真把虞子佩問住了,說喜歡,不喜歡都不對頭。
“嗯,這個,挺好。”
“你們是一撥的。”
他居然有點嫉妒,恐怕是嫉妒虞子佩和莫仁一樣年輕。←→新書推薦: 請記住:飛翔鳥中文小說網 www.fxnzw.com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