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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從來就沒有狐仙,羨安的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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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它得開始學會接受陳羨安了。

  它之所以離開徐從,其中一個因素,就是因為徐從追求陳羨安,放棄了它的老妻瑜小姐。

  朋友…。

  這意味著…它不再是一個仙,保家仙,而是徐從的朋友。

  響午不知什么時候便到了。空氣中彌漫著從廟會街飄來的肉香,它混著烈日灼烤大地時蒸騰的土腥氣,被暖風一吹,就送至到了鄉里的百家百戶。這股肉香很厚很雜,有雞有魚有臘味。

  作為村中唯二的財東。

  徐從家中的響午飯很豐盛,僅是肉菜就有五六道,更別說素菜。這場餐食本是作為當家主母的黃英子操辦,但由于其剛生育完孩子,尚在坐月子,于是就由徐家的兒媳陳羨安代勞。

  她是大家的小姐,雖會做飯。可在廟會街里有現成的菜肴可供挑選。故此,她也就沒閑心去整頓太多菜。

  一些菜靠買,一些菜自己做。

  僅憑這一頓飯,徐三兒對兒媳的看法改觀了不少。

  他在吃飯的閑余,贊賞道:“論及這十里八鄉的財東,哪家有咱家吃飯好。這吃飯好,就證明著日子紅火。他媳婦,今天多虧有你在,不然別人家恐怕會笑話咱家沒有個女人操持飯菜,灶王爺都閑的冷灶了。”

  陳羨安在餐桌下面絞著衣裙,臊紅了臉,“七個菜是我在廟街買的,其余菜才是我做的,沒做幾個,手藝不行。”

  在去年新婚的第一個月,公公識大體,給她道了歉,她一直念著這個恩,并認為公公是個明辨是非的人。所以她對待徐三兒,不曾冷臉,有時候父子吵架了,她亦會幫著徐三兒勸說徐從。

  紡布做飯,內事做好了,才算是個賢惠的女人。

  鄉下新婚新娘入嫁的第二天,就會進廚房拿起搟面杖,坐上一頓頂好的面食供夫家享用,以證明在娘家中她是一個合格的女兒,進了夫家是一個不落人后的妻子。

  今個的飯,還算是她頭一遭給夫家做飯。徐三兒夸贊的同時,她亦自覺自己受不起這個盛贊,畢竟餐桌上的不少熟食是她外出采買的,不算是自個真正的本事…。

  “手藝是其次,重在心意。”

  “你肯下廚做飯,就勝過不少生活在蜜罐罐里的小姐,她們才不肯委屈自己…”

  夾了一口紅燒茄子,徐三兒品咂甜味的同時,言道。

  若陳羨安是個普通人家的閨女,今個的響午飯雖不至于算差,但也稱不上盛贊。只不過念及陳羨安的身份,這頓響午飯就不算太差了。拋開響午飯不談,他真正看重的是陳羨安的轉變,是越來越符合他心目中的賢惠兒媳形象了。

  好在徐從緩解了陳羨安的尷尬。

  他放下筷子,說道:“爹,現在還沒到給灶王爺祭灶的日子,咱家還有個保家仙,我拿碗筷,給它奉點香火,也好保佑咱家今后一輩子紅紅火火。”

  胡老爺太虛弱了,它需要供奉。

  而一個家庭供奉保家仙,離不了當家主事之人的首肯。

  他現在還沒和他爹分家,家里供奉狐仙,得給徐三兒報個信。

  其次,他覺得徐三兒可能和胡老爺之間存在一些誤會。他希望徐三兒能再次接受胡老爺,不再排斥它。

  今天給胡老爺供奉香火,就是他的一次試探。

  “它?”

  徐三兒心里一突。

  若問他這一輩子最對不起誰,毫無疑問,就是狐仙了。自宣統二年供奉狐仙伊始,狐仙對家里的幫助就數不勝數。然而在去年,他卻對狐仙心生了歹念,請老君爺下凡降了狐仙。

  他這一條爛命,若被狐仙拿去了,亦沒什么大不了。

  可他有一個成材的兒子,他害怕狐仙迷了徐從的心智,于是只能背信棄義,殺死了這一個淫祀。

  “你愿意供奉就供奉吧…”

  徐三兒臉色平靜,繼續動筷吃飯。

  似乎這一件事,沒有攪起他心中的波瀾。

  反正它已經死了。

  他暗道。

  一只死了的狐仙,再供奉,它也活不過來。

  徐從點了點頭,從廚房取了一個小碗。

  他將餐桌上的每一樣菜肴都夾了一點,放置在小碗里。其后將小碗放在自己次臥的書桌上,點了三根香插在了上面。

  “吃吧,吃吧…”

  “胡老爺。”

  法香升起裊裊白煙。

  灰白狐貍站在供桌的后面,吸食供奉著的氣運之力。

  “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氣者神明而壽,不食者不死而神。”——《大戴禮記·易本命》。

  它的皮毛再次變得光滑且細膩,羸弱的身軀再一次充盈了氣力。

  它呦呦而鳴,似悲似喜。

  不過還未等它告訴徐從這個好消息時,吃完響午飯的夫妻回了房。陳羨安走路步伐急切,一副不怎么高興的樣子。

  等見徐從入了屋,她合上門,質問道:“保家仙是什么?到底什么是保家仙?你家里還供奉著這樣的邪祟?徐從,我本以為你是進步青年,沒想到…你和那些鄉野愚夫一樣封建迷信…”

  新文化提倡民主科學,反對專制、愚昧、迷信。

  陳羨安亦是《新青年》的擁躉。

  她擁護新文化、新青年的綱領思想。

  起初,不,一直以來,她都認為徐從與她是相同的,他們都擁護新文化,對每一期發行的《新青年》都如視珍寶。可今日,一向自詡為進步人士的徐從竟然建議公爹…供奉保家仙。

  她實在難以接受這樣巨大的反差。

  或者說愚弄。

  “羨安,這…”

  徐從看著供桌上的胡老爺,癡愣了一下。

  面對妻子的質問,他本應該坦白狐仙的存在。可他忽而想到了先前他對胡老爺說過的話,不再將胡老爺的存在告訴其他人。在餐室內,他只想著讓爹和胡老爺和好,卻忘了還有另一人不知道狐仙的存在。

  是的,他成家了,不再是那個孤獨的徐二愣子了。

  灰白狐貍無喜無悲,它從供桌上一躍而下,走到徐從的身邊,輕快的搖了搖蓬松的尾巴。然后叫了幾聲,示意徐從說實話。

  不能因為它的事,惹得夫妻反目。

  “好吧,我坦白…”

  “在我少年的時候,我遇見了一只狐仙,它…幫助了我許多,教我讀書寫字,陪在我身邊,它…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初小升高小的升級考,它也幫我作弊答卷,它和我一起聆聽先生的教誨…”

  “在我被關進囚室的時候,是它,它挖通了薛廟村的壁龕,將月光引入了囚室,并給我帶來了樋口一葉的《曉月夜》、二葉亭四迷的《浮云》…”

  “在白狼禍中,是它探知了前路,讓我躲避了災險…”

  “包括…,包括你,四點鐘之前,我讓狐仙去了你家,看到了你在哭,看到了你沒來,是它,是它…”

  徐從一邊說,一邊流著淚。

  他虧欠胡老爺太多太多。

  “幫你讀書習字的是徐書文,不是狐仙。你臆測了一只狐仙,是因為你不想面對徐書文…,因為有了一只狐仙,你才不會因此感到太過虧欠、內疚…”

  陳羨安冷靜的分析這一切。

  她在老徐宅做客的時候,徐書文曾經對她講過他和徐從的過往,所以她知道一些舊事。

  譬如徐從習字之初,就是因為有徐書文的幫助。

  “還有升級考什么的…,是你不敢面對失敗,所以才這般想。哪有什么狐仙。徐先生,狐仙在哪里,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一股氣說完這些話后,陳羨安攥緊徐從的兩臂,“我看不見它!我看不見它!你讓它出來見我。”

  因為有狐仙,她感覺…整場婚姻就像是一個騙局。

  從一開始,她的戀人就沒對她坦白過。

  “胡老爺,你碰一下羨安的手。”

  等陳羨安眼含淚水的松開他雙臂時,徐從無力的坐在了椅子上。他茫然的看著屋內的一切,耳邊傳來妻子的低聲哭泣,他于是開口乞求灰白狐貍去觸碰自己的愛人。

  如果它能碰到羨安,那么就證明這一切是真的。

  一只狐爪小心翼翼的伸了上去,去探陳羨安的手。然而意外卻出現了,它和她的手交叉穿梭,似乎存在了兩個時空,他們彼此間無法觸碰到一起。

  它驚異的看著這一幕,向前一躍,朝陳羨安的懷里撞去。

  然后不出所料,它仿佛撞到了一團幻影,沒有發生到任何的碰撞,四只狐爪平穩的落在了地板上。

  “假的?”

  “果然是假的。”

  陳羨安眼圈微紅,“你說的狐仙呢?你讓它碰我一下。它只是你心里的逃避。從一開始,就沒有這么一只狐。徐從,徐先生,你該醒醒了。你是新時代的青年,接觸過教育…”

  不論是灰白狐貍,還是徐從,都怔住了。

  這樣一個異類的結局,不管是他,還是它,都沒有預料到。

  “羨安,你應該相信我。”

  “它…是真的…”

  徐從話雖這么說,可他的語氣亦不怎么篤信了。

  他確信,自己是看到了狐仙。

  爹…,爹,也看到了。

  對,爹,爹也看到了。爹能證明這一切。

  他打開門,去找徐三兒,讓徐三兒為他佐證。

  夫妻倆的吵鬧聲早就傳到了主臥。

  徐三兒沒在餐室里死守。

  他出了房間,在庭院里來回踱步,心里面在猶豫到底該怎么勸說兒子、兒媳,才能讓他們重歸于好。

  少頃,徐三兒被徐從拉進了次臥,讓他作證。他頓了頓聲,“狐仙的事,爹不想說,哪里有什么狐仙,狐仙的事是假的,是娃你犯了癔癥。自古以來,鯉躍龍門,科舉中榜…犯癔癥的人多了去,娃啊,你別擔心,放松點,沒什么癔癥,你瞎說什么…”

  說出灰白狐貍的存在,固然能幫兒子作證。但他看不見狐仙,兒媳婦也看不到狐仙,他再作證,兒媳婦都會認為是假的。所以與其幫徐從作證,還不如從一開始就證明這事是假的,將狐仙存在的事跡全部壓下去。

  犯癔癥,不怕。

  讀書人犯癔癥,沒有什么稀奇的。以前科舉還在的時候,每年中榜的士子,少不了幾個犯癔癥、被掐人中的秀才、舉人。

  怕的是,讓別人以為他家真有一只狐仙。

  假使真有狐仙,不僅是徐從的前途盡毀,包括家里,亦會因此家道中落,從此一蹶不振。要是嚴重了,可能全家人都落不下什么好果子吃。

  他得防著這一點。

  “沒有狐仙?”

  “沒有胡老爺?”

  徐從感覺自己再一次病了。

  病的很嚴重,病入膏肓了。

  他看到了妻子關切的眼神,他不忍心讓妻子的期盼落空。他看到了爹的眼神,爹的眼神包含擔憂,他也不想讓爹再一次記恨狐仙。他又看到了它的眼神,它的眼神是什么樣子呢…,他記不大清了…。

  “是的,沒什么狐仙。”

  “是我在犯癔癥…”

  徐從伸手擦拭了妻子臉上的淚痕,他扯嘴一笑,“讓羨安你見笑了。狐仙…是我從小騙自己的謊言,讓自己相信有一個仙在幫我,幫我…改命。你不知道啊,我和少爺一同放學回家的時候,他騎馬,我跟在馬屁股后面跑,那時候我就在想,我也能坐在馬上,于是我漸漸想出了一只狐仙,它幫我坐在馬背上,與少爺一同回家…”

  “現在,夢該醒了。”

  “徐從沒見過狐仙…”

  他將眼里的余淚強壓回淚腺,語氣溫和道。

  或許是他真的犯癔癥了。

  怎么可能有一只狐仙,一直以來不顧辛勞、不要報酬的幫助它。如果有,那么這只狐…也應當只是他自己。

  “你能想明白就好…”

  陳羨安破涕為笑,她也摸了摸徐從的臉頰,“徐先生,你是不是故意逗我,我看過狂人日記,你是在扮演那個魯先生筆下的狂人,是不是…假狐仙之說,抨擊社會的病態?”

  “辛苦你了。”

  熟悉的丈夫又回來了。

  他仍舊先進,仍舊進步,仍舊…是那個寫新詩的靦腆少年。

  “一點不辛苦…”

  徐從望了望屋外熾熱的日。今天響午,很好的日光。這日光來的不早,來的不晚,正照在他的半邊臉上。

  “畢竟我扮演過小丑,懂得一點扮演技巧…”

  他看了一眼早已消失的狐,失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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