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十四章 中陵水之戰(一)
太陽還掛在半空中,按理來說正是行軍趕路的時候。不過天德軍的士兵們卻停了下來,轉而開始扎營。
都頭和監軍還住在村子里,不過這里地方小,擠完郝振威的三百親兵和丘維道的一百護軍后,便滿滿當當了。其他軍士,依舊還得在外圍扎營住下。
他們選了一個好地方,地勢略高,可俯瞰整片河岸平地,同時側后離河不遠,還有一片小樹林,樵采非常方便、快捷。
前軍斥候來報,已經發現了敵軍蹤跡,光看到的旗幟、車馬及隊列,大概就不下三千人,可能更多。天德軍不敢怠慢,于是便停了下來,扎營靜待。如果敵軍要戰,那便戰吧,事已至此,沒什么好多說的了。
邵樹德當完值后,便在村莊里溜達。期間遇到了一個受了輕傷安置過來的斥候,與其聊了聊。
他一直對斥候如何點計敵兵人數非常感興趣,認為這是一門相當專業的技術。
斥候沒有細講,只略略說了主要靠旌旗數、馬匹數、輜重車輛數預估,然后與自己多方位觀察到的敵軍隊列情況進行印證,如果兩者數值相差不大,那么差不多就可以肯定了。
說到底,還是靠估,邵樹德終于明白了!
這又不是現代人臉識別掃描,自動計數,古代數敵兵人頭,方法原始,連蒙帶猜。經驗豐富的,猜得準一些,沒經驗的,估算出的數據可能就會很離譜了。
當然主將也不會只聽一個斥候上報的信息,他會多方對比、權衡,同時用自己掌握的一些情報訊息去印證,最終決定采信哪一個數據。
誤判敵兵人數,可是很致命的!
因為要交戰,士兵們扎營很仔細,不但砍伐了很多樹木,還把村里的民房拆了很多,所得材料用來鞏固大營。
邵樹德遠遠地看了一會,覺得這地方要是多遭幾次兵災,山上估計很快就要光禿禿了,大樹被砍光,小樹也被弄倒不少,若是一場豪雨下來,不會整出泥石流吧?
修建營地的工作一直持續到傍晚。因為征發了村子里的民眾干活,邵樹德這次沒有參與。不過他也沒有浪費時間,當值的時候當值,不當值時就在屋里整理自己的心得資料。
復習,也是一種學習的過程,有時候某些感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產生的。
晚飯又是胡餅,一人兩個,就著醬菜吃得倒也挺香。不過因為要打仗了,還額外多了些羊肉,都是從村子里搶來的。這就是跟著監軍的好處了,能吃肉,普通士卒,能喝點湯就不錯了。都將郝振威派人傳訊各營,人賞絹三匹,以激勵士氣。
老盧吐槽,這一定是不值錢的雜絹,興許是郝振威從村子里女人身上扯下來的。李一仙等人哈哈大笑,言語間沒半點對上官的尊敬。邵樹德呵斥了兩聲,大伙就沒再說什么。
邵隊頭,大伙還是服氣的,不僅僅是因為武勇,而是處事公正,不斂財,關心士卒。隊里哪個士兵家里有難處的,他都慷慨解囊,不問情由。久而久之,士兵們心理上都產生了依賴感,緊緊團結在其周圍,這就難能可貴了。
夜間大營戒備森嚴,各營自歸各自營區,不得喧嘩。
斥候來報,朔州薛志勤部前鋒騎兵大隊離此尚有三十里。不過那是主力,先鋒小股騎兵離得更近,左右騷擾、窺視,都被游奕使田星部驅趕了回去。
他從輔兵里挑選了數百名會騎馬射箭的黨項人、突厥人,實力有所增強,已經可以保證將敵游騎趕得遠遠的了,以免軍心浮動。
郝振威此時比較鎮定。畢竟邊將出身,基本的素質還是有的,他還逗留在村子里沒走,并且將監軍和幾個核心將領召集了過來軍議。
“薛志勤自恃武勇,已經不惑之年了,竟然還如此激進,這是想將咱們一口吞下啊。”郝振威端坐在胡床上,冷笑道。
“敢問都頭,薛志勤到底有多少兵馬?”事到臨頭,丘維道反倒不如武夫們鎮定,邵樹德站在他身后,從他諸多不自覺的小動作,就可以看出心里有多么不安。
“與我軍仿佛吧。”郝振威干脆地回道:“李克用在云州招降納叛,眾至萬人。李國昌引振武軍至,沙陀三部落和北邊五部眾應該也募了不少,總兵力當有兩萬多。不過其主力在忻州,云州、蔚州也面臨朝廷大軍壓境的困擾,不能不留兵駐守。朔州薛志勤能湊得幾千人,應該也是得李克用信重了。本將判斷,薛志勤部的任務不僅僅是守御朔州,很可能還有機動增援云、蔚二州的額外使命,所以見我等分兵三路而來,便想先擊潰一路,再援應其他兩路。”
“薛志勤恁地托大,瞧不起咱啊!”
“明日若戰,便讓薛志勤看看咱們的手段。”
“擊破薛志勤,殺進朔州城,搶他娘的!”
眾將七嘴八舌罵了一通,沒提啥有建設性的東西。不過十將嘛,本來就是廝殺漢,你能指望啥?士氣可嘉便足堪欣慰了。邵樹德悄悄瞄了一眼,屋里基本都是北城的官將,一個都不認識,孫霸和前陣子那個大出風頭的游奕使田星都不在。
“好!”郝振威一拍大腿,起身說道:“今日諸將且回營,鼓舞士卒,整理器械。大戰,就這幾日間了。”
邵樹德被說得也有點激動,一想到大戰,渾身不自覺地起了雞皮疙瘩。那是一種混合著興奮、恐懼、渴望、擔心的復雜情緒,大戰要死人,一將功成萬骨枯,自己手下這五十個弟兄,能不能都活下來呢?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深切地感受到,之前孫霸送給自己的是一份多么美妙的差事。跟在監軍身邊,不用到一線去列陣,直面敵軍鋒矢,這份恩情可真的太大了。
軍議散后,邵樹德舉著火把護送丘維道回到了村西頭的一處宅院。有心勸監軍晚上住到大營里去,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畢竟最高軍事將領郝振威還住在村子里呢,他都不怕,你慌啥?
不知道為什么,邵樹德想起了后世抗日戰爭時,張自忠、李宗仁等要員,數次與潛越而來偷襲指揮部的日軍騎兵擦肩而過的事情。尼瑪,要不要這么拼啊!雖然敵軍先鋒騎兵主力至此還有三十里,且游奕使田星的部隊橫在中間,能偷偷過來的必然是小股人馬,風險不大,但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一整個晚上,邵樹德都沒睡踏實。即便不是他值守的下半夜,他也數次起身,到院外巡視一番后,又回到房間內擦拭橫刀。
關開閏見此,臉氣得有點發青,覺得這廝太不給面子了,這是不放心自己隊能完成護衛任務嗎?簡直辱人太甚!
邵樹德對此只能苦笑。天明前,他又一次拿出紙筆,寫上了“每臨大事有靜氣”七個字,心里默念三遍。自己還是太嫩了,心里想的事情太多,這樣可能更容易出錯,以后要改!
幸好一整個晚上都無事。第二天一大早,所有人都住進了大營。村子里的老百姓也不敢回來了,紛紛逃進了山里。
在這個亂世生活了這么久,大家都很清楚接下來面臨的是什么。那可是上萬人馬面對面的廝殺,血流漂杵可能夸張了,但死傷頗眾是肯定的。無論勝利的是哪一方,可想而知村子里的人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可別再說那些沙陀人不會禍害本族人,云州那么多沙陀兵,可鎮壓過不少次沙陀人的暴亂。殺紅了眼的士兵,你還指望他們有理智,可能么?
八月二十一、二十二兩天,敵軍一步步接近,斥候也不斷傳來消息。
天德軍五千余人早就將大營徹底完善,不過卻沒有擺出一副死守的模樣,而是留出了營前最大的一塊平地。那里面積不小,足以容納雙方上萬人馬還綽綽有余。
天德軍常年與胡人交戰,對北邊五部及沙陀三部為主的薛志勤的人馬,心理上還是有那么點優勢的,一點沒害怕的感覺。
八月二十三,敵軍騎兵主力已經聚集到了三里外的一處小高地上。他們的動作驟然猛烈了起來,不惜傷亡也要驅趕、捕殺掉敢于靠近己方的天德軍斥候。
田星傷亡了不少手下,才探得薛志勤的步隊大營就立在五六里之外的一處河畔空地上。看營帳,三四千人還是有的。也就是說,雙方兵力規模差不多,誰也別占誰的便宜,一決勝負就好了。
八月二十四一大早,兩軍大營前的空曠原野上就騰起了大股的煙塵,馬蹄聲陣陣,間或夾雜著一些呼喊聲和慘叫聲。
邵樹德陪丘維道爬上營內高臺上瞭望,卻見秋日的原野上,草木枯黃,大隊騎士整齊列陣,時而互相沖殺一番。
在雙方騎兵主力中間,被擠壓得沒處躲的斥候們紛紛逃歸本陣,有那狠一點的人,逃回去之前還不忘再與對面的同行廝斗一番,多幾個斬獲好回去領賞。斥候的賞格,可也是十匹絹呢,抵得上精銳親軍。
“咚咚咚……”大營內鼓聲響起,營門大開,士卒們一陣嘈雜。軍官火急火燎地跑來跑去,用腳踹,用鞭子抽,用刀鞘打,讓這些殺才們趕緊列陣出營。
大戰,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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