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十二章 善陽嶺
八月中旬,眾軍已經行進在了振武軍、朔州之間的通驛大道上。
走過最初的一段平原后,便進入了多山地帶。道路年久失修,甚是難行,受車馬輜重拖累,大軍一天才行二十里,大伙都疲憊得很,身體和心理的雙重疲憊。
從振武軍到大同軍,有兩條路線可走。
其一是向東南行五百里,直抵云州理所云中縣,其二是走朔州道,即東南方行三百五十里,抵達朔州理所鄯陽縣。兩條路線里以朔州道為主,蓋因云州較為荒涼,人口稀少,供給困難,隋唐以來從太原北上草原,無論是出使還是出兵,都喜歡走這條線路。
八月十四傍晚,大軍抵達了善陽嶺。
前軍來報,關門大開,空無一人,驛館內亦無守卒,馬匹、糧食皆未見到,唯館舍尚全,可住人。諸將聞言破口大罵,邵樹德卻松了一口氣。
沒糧食確實是個問題,但兵荒馬亂的,原本就沒指望這里還有存糧。有關城、驛館在,大伙就不用安營扎寨了,輕松不少。
是的,邵某人就這點出息。扎營真的太累了,他自己也要搭把手,不可能完全閑著。真不知道那些黨項、突厥輔兵怎么熬過來的,日復一日,扎營、拔營、再扎營、再拔營,人都要被逼瘋了!
郝振威、丘維道二人是大軍職級最高的官員,自然可以優先挑選住處。郝振威選了關城內的一處石質院落,可能是以前的關城守將住所,丘維道則住進了善陽館內,邵樹德一行人自然跟過去護衛。
晚上吃了胡餅,邵樹德督促士卒們整理器械。
槍、刀、弓、牌、甲五件套,是武夫們的生命。長槍是否還堪用?橫刀要不要磨一磨?備用弓弦要仔細檢查下,免得上陣時無弦可用。小圓盾、鎧甲也要留心看看,要修補的話趕緊報上來,隨軍匠營那邊總是有很多器械需要修理,得提前去排隊。
做完這些,便讓士卒們趕緊睡覺,養精蓄銳,夜里還要接關隊的班呢。至于邵樹德本人,則借著館舍內一盞昏暗的油燈,將日間所思提煉一番,仔仔細細記錄在紙上。
他的出身很低,不如那些將門世家的天之驕子們從小就接受了完整、系統的軍事教育。此時沒人可以教他,只能自己一點一點琢磨,撐死了找底下幾個火長、親兵交流討論一番。
嗯,最近和那位宋判官走得比較近,學到了不少東西。而且看他那樣子,也有結交自己的意思,邵樹德不怕丟臉,遇到不懂的事情就問,宋樂能解答的就解答,不能解答的也答應找機會幫他問問,真是個好人啊!
亥時,邵樹德將紙筆放到了包袱中,正準備和衣休息一會呢,城里空曠的街道突然響起了清脆的馬蹄聲。邵樹德心里一驚,夜間奔馬,誰這么大膽?不怕軍法么?
“吱嘎”一聲,丘維道的房門也打開了,這位監軍臉色驚疑不定:“邵隊頭,可是軍卒嘩亂?”
“使君,僅有寥寥數騎,應是從城外來的。”親兵三郎走了過來,給邵樹德拿來了弓、刀,然后便侍立一旁待命。
丘維道看了三郎一眼,隨即走到了院子中央,長長地嘆了口氣,道:“軍糧不足兩月所需,兵少將寡,士氣不振。而今已入朔州境,前途兇險莫測,如之奈何。”
邵樹德心道你倒是跟我不見外,這種話也說,接都沒法接了。
“使君,為今之計,只有加快速度,沿著中陵水直抵朔州。朔州一帶地勢平順,土地肥沃,桑干河、中陵水交錯其間,利于灌溉,向為北疆重地。”見丘維道有些喪氣,邵樹德思索了會后,便建言道。
如今退是不可能退了,與其繼續彷徨猶豫下去,還不如果斷點,直插朔州。若是奪了鄯陽或馬邑其中之一,可就進退自如了,倉促間李國昌父子也拿不下他們。
“朔州有薛志勤在,手下皆北邊五部之勁兵,未可輕敵。”丘維道有些擔憂,天德軍兵少,敵軍人數不詳,這仗真的能打么?
薛志勤?邵樹德有些發愣,仔細回想良久后,才依稀記起之前盧懷忠提到過,這廝居然是云州殺段事件的主謀之一,與沙陀兵馬使李盡忠、云州牙將康君立等一起,攛掇李克用起事。
李克用當時隱約知道點厲害,同時對李盡忠身為沙陀兵馬使,居然不自己挑頭有些疑惑,于是想找他爹李國昌問計。結果架不住李盡忠、康君立、李存璋、薛志勤這些老流氓的蠱惑,最終還是當場起事了。
“朔州還有沙陀三部中的兩部,這些人心思詭異,我軍驟然前出,孤立無援,怕是……”丘維道越想越慌,眉頭都快擰成一團麻花了。
“敢問使君,赫連鐸部、契苾璋部如今在何處?”邵樹德問道。
“都在云州。土渾本就有很大一部生活在云州以北,是為北邊五部之一也,赫連鐸為陰山都督,號令代北土渾不成問題。契苾部主要在振武軍,遠道而來,還與赫連鐸有矛盾,本使估摸著他們未必能通力合作。云州堅城也,兩部萬余兵馬只怕要在那邊勞而無功了,只是苦了咱們。早知道,當初就該走北線,兩月糧草,怎么著也該夠了。”丘維道說道。
監軍使的話邵樹德不能認同。振武軍到云州之間,確實有道路通行。蓋因北魏早年定都振武軍城左近,后遷至平城(大同),兩地來往很多,道路情況不錯。
問題是這都過了多少年了,這條路的現狀遠不及南邊的朔州道,而且較為荒蕪,補給困難,當地還有沙陀及北邊五部眾。赫連鐸、契苾璋能混得如魚得水,可并不代表他們天德軍過去了也能如此,不被當地人群起而攻就算不錯了,遑論其他!
丘維道欲再說些什么,卻聽館外傳來守門士卒喝問的聲音。邵樹德瞄了一眼三郎,后者立刻會意,飛快跑回住著本隊軍士的幾間房屋,把人都喊了起來。
正值夜間,情況不明,萬事都得做好準備。
“使君,郝都頭的親兵,說有重要軍情相商。”關開閏突然從前面走了過來,看到邵隊軍士幾乎都已全副武裝涌到了院內空地上,神情為之一頓。
“可確認是郝振威的親兵?”丘維道隨口問了一句。
“口令無差,之前也見過,身份可確認無疑。”關開閏回道。
丘維道點了點頭,回屋換了身衣服后,便至院中道:“邵隊頭,點兩火軍士,隨本使去吧。”
“遵命!李一仙、盧懷忠,各率本火軍士,帶齊器械,隨我出發。”邵樹德朝站在院里的本隊軍士喊了一聲。
很快,二十名甲士挎刀執弓上前,邵樹德仔細檢查了他們的器械,并將一名軍士的箭囊系帶緊了緊,隨后走到丘維道身前,輕聲道:“使君,可以走了。”
關開閏在一旁默默看著。
自從邵樹德來了之后,他就一直很心煩。他感覺得出來,目前丘使君比較看重這個外來戶,對他們這些元從老人有點不滿意,今后得想辦法彌補了。
八月的夜晚已經有些冷了,一行二十余人走在空曠的街道上,更顯清冷。走了半柱香的工夫,都將府便到了。
大門口燈火通明,站著十余名全副武裝的軍士,時不時有人出入,氣氛頗為凝重。
在門口驗明身份后,丘維道徑直進門,其余人在外候著。
“丘監軍,剛斥候來報,朔州道上有敵騎出現,千人左右。觀其裝束,非朝廷經制人馬,多半是李國昌新募之北邊五部眾。”甫一進門,郝振威便告知了這么一個驚人的消息。
“都頭乃何意?”
“本將意欲向朔州進軍。聞敵不進,士氣維系不住,即便退回振武軍,若敵兵追來,戰則必敗。”
郝振威的意思很明白,前方只探得千余敵兵,若是畏敵遠遁,將士們如何看你?朝廷如何看你?就這表現,別說還鎮后爭奪防御史的寶座了,能不被一擼到底就不錯了。所以,此時天德軍有進無退,唯有與敵力戰了。
“都頭所言甚是。我等深受皇恩,忝居高位,無以為報。國昌父子倒行逆施,神人共憤,我等當勠力同心,共誅二獠。”郝振威這么一說,丘維道也只能表態了。
事實上就他本心而言,是不太愿意去的。或者說,他到現在也沒想明白該怎么辦。
前往朔州的話,肯定要打仗,生死難料,不去的話,朝廷責難,對于他們這類監軍來說簡直就是致命的。監軍監軍,不監督軍隊執行朝廷的詔令,要你何用!
與丘某相比,都頭郝振威一旦下定決心,倒比他利索多了。
當天晚上就把各部十將召集了起來,宣布明日出兵,直插朔州而去。李國昌父子主力在忻、代,后方所留兵力有限,天德軍、契苾部、土渾部三路人馬,你渾身是鐵,又能打幾顆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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