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妖師 一百四十三: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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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絕大多數大庸百姓一樣,“道門”二字在劉簡心里邊簡直高可凌云。
經書是什么,是道門高功傳承下來度世人的法門,讀之前要焚香沐浴,心存敬意,便連紙上沾了汗漬,都不免心生惶恐,覺得玷污了這玉字金章,又怎可對這些詞句生出質疑?
可壞就壞在,西邊那位同院說的東西,的確有理。
頭天晚上,劉簡對李蟬留下的話不敢細想,忐忑到半夜,在床上輾轉反側,那些離經叛道的語句卻在心中回蕩不休。他終究沒忍住,起床秉燭讀經,試著逐字逐句地,剔除那些繁冗之處。
每刪掉一處醮儀的步驟,棄掉一個祖師之名,劉簡都心驚膽戰,仿佛覺得自己正在行欺師滅祖之舉。他脊背發涼,到后面,額上沁出豆大的冷汗。又的確覺得,原本晦澀難懂的經意,竟直白通暢了一些。
要細細分辨、揪出經書中的每一處冗余,對劉簡來說,當然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完成的功夫。不過,只是嘗試了一番,改變了讀經的態度,從跪著讀,變成站著讀,讀經時的體會,就有了可以察覺的明顯變化。
這法子的確有用。這念頭一冒出來,便被劉簡忐忑地壓下去。
若將那些詞句視為贅余,豈不是否定了傳承經書的道門?這簡直就是入了左道,想必是讀得不夠通透,才未理解其中深意。
可這讀經的法子,又確切讓人舍不得放棄。
劉簡便如此糾結了兩天兩夜,一篇《明寶經上部》,把他讀得頭昏腦脹,心亂如麻。
第三日清晨,鹿鳴書院早課結束,劉簡收好經書,剛要離去,卻被講書喊住了。
鹿鳴書院有八位講書,喊住劉簡的這位講書姓崔,名含真,四十多歲的年紀,曾是崇玄署的署學生,在玉京躑躅十余年,終究沒進得了乾元學宮,于是回到鹿鳴書院,向后繼的學子講書。
劉簡素來敬佩這位崔講書,只因崔含章雖然古板嚴肅,但相較于其他幾位講書,他并不那么勢利,對寒門學生也頗為關心。可當下,被崔含章喊住,劉簡也不免心中忐忑,這位崔講書雖然面冷心善,訓斥起學生來,卻嚴厲得很,絲毫不顧忌情面。
劉簡忐忑道:“先生喚我何事?”
崔含真打量劉簡一番,才說:“日前你練靈飛拳,出了些問題,如今好些了么?”
劉簡道:“多謝先生關心,練功的岔子,學生已經解決了。”
崔含真驚訝得眉毛一抖,“看來你在吐納行氣法上悟性不錯,這幾天我見你神不守舍,又面色極差,還以為是你練功出了毛病。幾日前,張延甫來講學,你似乎也沒來聽講。你是遇上了什么煩惱?”
劉簡被那上半部《明寶經》煩擾了幾天,別說道學精進了,就連以往打下的基礎,都被不時冒出的疑心動搖著。眼下崔含真主動問了,劉簡找到了救星一般,說道:“是讀書讀得有些疑惑。”
崔含真道:“講講吧。”
劉簡思索了一會,放下《明寶經》道:“前幾天,學生讀經時,覺得經義晦澀難懂。又覺得,若刪去經中的一些詞句,似乎經義會更加通暢……”
后便那句話,是劉簡鼓起勇氣才說出來的,一說完,他便忐忑地觀察崔含真的臉色。
崔含真眉頭緊皺,“哦,刪去哪些?”
劉簡神思有些混沌,翻開《明寶經》,指向其中一處詞句,“就拿這句來說……”
話沒說完,崔含真便呵斥道:“糊涂!”
劉簡手一抖,暗道糟糕。
崔含真站起身子,嚴厲道:“你究竟是自大到了什么地步,竟敢生出刪改經文的心思?簡直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啊!不錯!讀書要掇菁擷華,這是我教你們的,但這部《明寶經》,可是道門高功留下的經書,微言大義,每一個字都值得反復揣摩!我雖不得神通,但讀經已三十余年。就算如此,每每讀經,也是高山仰止,謹小慎微。你既然要刪改經文,敢問你是得了道法大成,還是修得神通了?”
劉簡面色慘白,不禁想要分辨,他可沒有半點不敬道的意思。可轉念一想,若供出西院那位鄰人,禍水東引,未免太不講義氣。便低頭一言不發,默默承受下來。
崔含真罵完一通,冷哼一聲,坐回椅上,氣也消了,語重心長道:“人人都想走捷徑,不錯,世間的確有捷徑可走,但你這法子,卻是另辟蹊徑,是入了左道,以后切不可生出這樣的心思了,否則后患無窮,后患無窮啊!”
劉簡垂首道:“先生教訓的是。”
“你去吃飯吧!”崔含真一擺手,“以后切莫亂想了!”
劉簡答應一聲,告辭離去。
崔含真望著劉簡離去的背影,又看向他手里的《明寶經》,搖頭不止。
下一刻,崔含真又覺得有些不對。他在鹿鳴書院講書已有六年,對每一位學生不說了若指掌,但也差不多了。這劉簡是個穩重老實的性子,很多時候甚至有些呆板,這樣的學生,怎會生出那樣冒進的心思?
“等等。”崔含真又把劉簡喊住了。
劉簡停步轉身,小心翼翼道:“先生還有什么教我的?”
崔含真打量劉簡,問道:“你怎么突然就生出了刪改經文的心思?”
劉簡一怔,他雖不愿把“李澹”說出來,卻沒來得及編好理由。
崔含真一見劉簡的神色,又問:“是有人教你的?”
劉簡連忙否認:“只是前日讀書時,風雨大作,學生突然就生出了別樣的心思?”
崔含真用力一拍桌子,厲聲道:“我一心要將你帶回正道,你竟還要欺瞞師長么!”
劉簡嚇得身體一顫,嘴唇囁嚅兩下,卻知道再說什么也騙不過崔含真了。
崔含真問道:“是誰教你的?”
劉簡心中暗嘆,低聲道:“是李澹……他不久前才搬進清心西院。”
“李澹?”
劉簡怕崔含真生出誤會,又連忙說:“我日前練靈飛拳出了岔子,便是他寥寥數語,教我暢通了氣脈。”
“是么?”崔含真眉毛一挑,捻須皺眉,沉吟一會,對劉簡擺擺手,“行了,你走吧。”
劉簡心中忐忑,告退離去,出門時回頭一望,生怕崔含真又把他叫住了,好在并沒有。
劉簡一去,崔含真將李澹這名字默念兩遍,眉頭緊皺。這鹿鳴書院里,常有外來的學士暫居,也偶有人會指點書院里的學生,但這李澹教劉簡的東西,卻是離經叛道。
離開講經堂,崔含真便找到書院的直學。直學掌管書院中大小事務,也管理來去的人員,當時李蟬上鹿鳴山時,便是由直學帶到清心西院入住的。
崔含真在齋堂吃飯時,向直學問起李澹,便得知那只是一個年及弱冠的青年人,是黎州清陵人士。他略一思索,近些年并沒有聽說清陵出過什么年輕一輩的翹楚,于是在心中認定,那李澹果然是才疏學淺卻好為人師的誤人子弟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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