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王忠前去傳召劉恒及代王太后之后,劉弘又將身旁的郎官派去,將太后張嫣請到未央宮。
不知是不是錯覺——自劉弘從蕭關歸來,陳、周二人授首,朝堂正式步入正軌之后,張嫣就像是脫胎換骨般,完全換了一個人!
倒不是說脾性有多大的轉變,而是在劉弘原本的印象中,那個即便貴為太后,卻仍舊惶惶不可終日,政治手段略顯稚嫩,性格略有些偏激的太后老娘,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雍容得體,一舉一動皆符合身份、禮制,且能充分發揮漢太后角色的‘陌生人’。
便拿朝局來說:自陳平、周勃二人先后離世,兩個家族也被驅逐(流放)至邊地后,朝野輿論頗有些緊張。
除尚在位的三公九卿,即皇黨一系成員外,幾乎所有的朝臣百官,都對此次事件戰戰兢兢,唯恐禍及己身。
即便是劉弘許下‘賊首亡,余者不究’的承諾,長安朝堂那濃烈的不安氣息,也依舊是不可抑制的傳播開來。
最夸張的時候,甚至發生了‘關中某縣令因與陳平有過交談,擔心因此獲罪而掛印離去’的荒誕事件···
想想也正常——若是在后世,一個政權的軍方總司令和總理同時‘病逝’,必然會在政權內部造成不小的動蕩。
劉弘在‘太尉、丞相近乎同時病逝’的情況下,能將影響控制到這種程度,已然實屬不易。
但張嫣,這個上位不到半年,年不過二十余歲的當朝太后,著實給了劉弘一個意外之喜。
——秋八月戊申(初五),陳平病逝當天,恰逢每五日一次的常朝;太后張嫣陪同劉弘與會。
當日常朝,劉弘隱晦的提了一句‘今后朝堂諸公當竭力做事’,實則再度重申了陳、周亂臣集團之事,就此畫上句號。
就是在劉弘再次給出‘不擴大打擊范圍’的承諾之后,張嫣用實際行動,為劉弘的諾言給出了背書。
即便是此刻,劉弘都還記得張嫣那日滿目柔和,眉宇間皆為大局的淡然姿態。
——太祖高皇帝侯者百四十五,今存不足百;開國功侯如酂侯、舞陽侯等,絕嗣;今復失絳、曲逆二臣···
功侯多于國有功,而今絕四時血食,朕甚憫之;今天子親政,吏治清明,當議復酂、舞陽、宣平等功侯之家,以全太祖高皇帝之信諾也!
只能說,‘漢太后’這個群體,絕對稱得上是人均帝王之姿。
起碼西漢的太后,沒有一個好相于的!
年不過二十歲,卻三言兩語之間,將劉弘都無能為力的朝野人心安定下來的張嫣,就是最好不過的明證!
得了張嫣‘復開國功侯之家族,以延其宗嗣傳承’的授意,朝臣百官動蕩不安的心,終于踏實了下來。
劉弘也樂得付出幾萬戶食邑,將陳平、周勃之死所帶來的影響壓制到最小。
實際上,即便張嫣不提,這件事也是劉弘必須要做的。
這與劉弘地意愿,亦或是利弊得失無關——只要皇位上坐著的皇帝姓劉,并還想維護劉漢政權的安穩,就必然會以這種‘復封功侯’的手段,來收買勛貴階級。
歷史上,作為西漢‘開國第一侯’的酂侯蕭何家族,就曾四度因犯罪而失去侯爵,最終又重新被歷代皇帝復封。
非但蕭何如此——劉邦開國所封的那百余功侯中,排名稍靠前一些的,也都曾享受到這個待遇。
原因無他——太祖高皇帝封誓言: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
光以這一點,出于照顧先祖劉邦的顏面,借劉邦之名鞏固自身威權的目的,每一位劉漢皇帝,都會選擇復封斷絕傳承的開國功侯。
如今距離漢室鼎立,劉邦遍封功侯才過去不到三十年,光是開國十八功侯中,就已有近半斷絕傳承!
開國第一侯:酂侯蕭何一脈,在二世酂侯蕭祿病逝之后,因蕭祿無子,侯爵落到了蕭何的夫人同氏身上;另外封了蕭何的次子蕭延為筑陽侯。
若天子與太后不管不顧,那等蕭何的夫人離世,酂侯一爵就將斷絕傳承。
十八功侯第三位:宣平侯張敖一門,倒是因魯元公主之故,而在過去幾年中頗得呂太后重視——封張敖與魯元公主所生之嫡長子為魯王,其余庶子二人,張壽為樂昌侯,張侈為信都侯。
但在年初,諸侯大臣共誅諸呂,呂祿呂產等人盡皆授首之后,張堰、張壽、張侈等人的爵位都被歸入‘呂氏逆臣之亂命’而罷黜。
即便劉弘拼了老命,將呂后從‘呂氏亂臣;的泥沼中強拉出來,也無法將這幾位母舅的爵位保下。
至于張敖的爵位傳承者——而是宣平侯張信平,則是在孝惠皇帝最后一年離世,宣平侯一脈絕嗣,國除。
撇開張嫣出于大局的考量不論,提出‘復封開國功侯’,張嫣那一點點私心,恐怕也正是為了延續宣平侯一脈——與故魯王張堰、二世宣平侯張信平一樣,張嫣也是張敖與魯元公主所生。
排第四位的絳侯周勃一脈,在前不久剛宣布‘絕嗣’,沒個幾十年,或是后代立下礦世武勛,就不大可能在短時間內復家。
第五位的舞陽侯樊噲一門,因二世舞陽侯樊伉,在誅呂行動中站隊呂氏,而被諸侯大臣清洗。
第七位的魯母侯疵,其爵位本就是應當封給在漢立前幾天,不幸陣亡的大將奚涓;因奚涓陣亡,又沒有后嗣,方才被劉邦封給了奚涓之母。
在初代魯母侯病逝之后,奚涓一門,早已經斷絕了所有血脈——即便劉氏皇帝想為其復家,也根本找不到后人。
第八位,就是一個劉弘不愿意聽到的名字了:汝陰侯,夏侯嬰···
滿打滿算,開國功侯前十人之中,如今也僅平陽侯、曲周侯、潁陰侯及陽陵侯四家尚存。
前十位都有超過一半斷絕血脈,就更別提排名在十以外得了···
這種情況擺在任何一個封建君王面前,都不亞于一個沙包大得巴掌,一下下拍在自己,以及分封功侯的先祖臉上。
如此說來,復封酂侯、舞陽侯、宣平侯等功侯,乃至于為血脈全然斷絕的魯母侯家族過繼一人,以承繼香火,就都是必然的了。
而張嫣的舉措,妙也恰恰妙在此處——復封功侯,本來就是劉弘要做的!
無論張嫣提不提,朝臣慌不慌,這件事都是劉弘肯定要做的,區別只在于早晚而已。
結果張嫣在朝堂人心不安的時間點,替劉弘將此事擺在朝臣面前,無疑是讓劉弘付出了本就要付出的代價,而換取了朝局的穩定。
就如同在后世,原本就要繳納給社區的錢款,瞬時多了個‘可換取社區友好待遇’的好處!
在劉弘的角度上,意味就又有所不同了——張嫣此舉,是在為劉弘解決問題的同時,沒有讓劉弘付出任何東西!
這樣的政治智慧···
著實令劉弘為之期待!
早在年初,張嫣一言不合便將周勃下獄之時,劉弘就曾想過:若是張嫣能多向歷史上的薄后、竇后靠攏,充當皇帝與朝臣之間的潤滑劑,該有多好?
那樣一來,劉弘就可以肆無忌憚的‘咆哮公堂’;至于受到傷害的朝臣百官,自是有太后撫慰。
而經過此事,劉弘就隱約體味到了一絲‘陛下唱白臉,母親愿意唱歌紅臉’的味道。
老娘如此‘懂事’,劉弘也不好為難母舅(們)——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封宣平武侯張敖次子,故魯王張堰為宣平侯一事,已經正式提上日程。
除此之外,改封蕭何次子,筑陽侯蕭延為酂侯、封樊噲庶子樊市人為舞陽侯等決議,也都得到了朝堂一致支持。
不出意外的話,歲首大朝儀,這些關于開國功侯家族復封的詔命,就將正式下達。
若說復封開國功侯一事,使得因陳、周集團倒塌而陷入不安朝堂的朝堂重新穩定了下來,那還有幾件事,就是與劉弘的皇位法統息息相關了。
——大行皇帝劉恭的蓋棺定論,以及劉弘登基五年,卻仍舊沒有改元元年!
這兩件事,無一不讓劉弘傷透了腦筋。
出于孝道的顧慮,劉弘只能也必須維護呂后光明偉岸;遍封諸呂為王侯、罷斥王陵等鍋,劉弘也能勉強摔倒‘呂氏子弟’身上。
但原主的哥哥,孝惠皇帝劉盈長子,史稱為漢前少帝的劉恭,在不過十余歲的年紀夭折于皇位之上一事,卻是無論如何都解釋不清的···
無論劉弘如何扭曲事實,如何淡化處理,都無法改變天下人腦海中的固有印象:前少帝之死,就是因為那一句‘吾未壯,壯即為變’。
“唉,難吶···”
揉搓著額角,劉弘不由為這位便宜老哥的智商感到哀痛。
即便是普通人,小時候被惡霸欺負了,也懂得壯慫;等長大了,再把挨過的奏都找回來。
就算是個傻子,也不至于光明正大的喊出‘我還小,等長大了再報復你’這種明顯找揍的話。
思慮間,劉恒恭敬的身影,出現在了劉弘視野之中。
看著劉恒如此模樣,再想起劉恒在歷史上的‘影帝’形象,劉弘腦海中,不由出現一種更為有趣的猜測。
“我這個便宜老哥,不會是被人忽悠了吧···”
對于大多數人而言,歷史上的漢文帝劉恒,更多時候都是以淳樸善良、心懷天下百姓的形象出現。
但若是對歷史的了解稍深刻些,就不難發現:劉恒最擅長的,是借力打力,借刀殺人!
劉恒打太極的功力有多高深,歷史上餓死囚車之內的淮南厲王劉長,絕對有著深刻的認知。
從這個角度出發,劉恭那句引來殺身之禍的抱怨,無疑就有趣多了。
當是時,可真是呂太后大權在握,滿朝大臣敢怒不敢言,陳平和周勃都不要臉到為呂后遍封諸呂為王尋找理論依據的時間點!
要說當時的朝堂諸公、開國功勛們,對呂后大權獨攬沒有意見,那就是在說笑了。
那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朝中大臣惱怒于呂后所為,又出于槍打出頭鳥的顧慮,不敢自己出頭,從而將劉恭當槍使?
越想,劉弘就覺得可能性越大——呂后一朝的臣子,大都不是什么剛正不阿的人。
若非如此,劉弘穿越之初,也不至于因王陵主動投靠,而感到老懷大慰了。
事實就是:這幫跟隨劉邦南征北戰,打下漢室江山的開國功侯,在大權獨攬的呂后面前,通通變成了軟腳蟹!
除王陵一人之外,再也沒有哪怕一個開國功侯,在呂后遍封呂氏子弟為王為侯時,說出一聲:太祖高皇帝白馬誓盟者,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
要是這幫家伙光是慫也就算了,偏偏呂后一死,這幫欺軟怕硬的敗類又跳了出來,外聯諸侯、內結朝臣,硬生生把長安所有呂氏子弟屠戮一空!
想到這里,劉弘便在心中默默心疼起便宜老哥:前少帝那句‘壯即為變’,只怕是敢怒不敢言,不言又不爽的開國功侯,向呂后發出的試探。
亦或者說,那個誘導劉恭作死的人,實際上已經達成了自己的目的:逼呂后廢立天子,好使呂雉陷于不義!
如果真是這樣,那諸侯大臣共誅諸呂時的說辭,也就不難猜測了:呂后女聲而臨朝,因天子年少之言便動輒廢殺,長此以往,劉氏盡亡矣···
“呵,倒也不算笨。”
這么說來,燕趙先后共四位劉氏諸侯死在王位,高皇帝劉邦八子今只存二人,背后也不難看到開國功侯集團的身影。
想清楚這些關節,劉弘便明白,自己應當如何去做了。
“代王臣恒謹拜陛下···”
劉恒拜喏之語未盡,劉弘便輕笑著走下御階,拉過劉恒的手臂:“入長安旬月,王叔怎還如此拘謹?”
聞言,劉恒訕訕一笑,稍起身,卻仍舊不敢將脊背完全挺直。
“陛下近臣,乃臣之福;然禮不可廢,矩不當逾···”
看著劉恒一板一眼的說辭,劉弘也值得輕笑兩聲,拉著劉恒,走向殿后的涼亭。
“太后不刻便至;王叔幼子亦于太后同來。”
緩慢的走在宮內的石磚路上,劉弘背負著雙手,不時思慮著朝中之事。
“陛下此召臣,可有何交代?”
輕輕一聲詢問過后,劉恒面色一肅:“但陛下所命,臣必往也!”
看著劉恒一副視死如歸,又隱隱帶著‘陛下,輕點坑我啊“的表情,劉弘無奈一笑,輕拍了拍劉恒的肩膀。
“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今日,誠太后欲與王叔之母言談,又無從開口,方托朕以為中介。”
淡然的解釋著自己的‘動機’,劉弘不忘稍作補充道:“朕于王叔,亦談不上交代,只有些許瑣碎,欲與王叔相商。”
劉恒自是再拜:“臣,在所不辭!”
見劉弘仍舊一副滿是警惕的樣子,劉弘卻是淡笑著搖了搖頭,稍行兩步,示意邊走便說。
待劉恒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劉弘便措辭一番,將自己的打算大致道出。
“自夏四月,賊起于齊,至今近半旬;幸得王叔在,賊之亂,亦時近止。”
“待亂平,王叔便當就國于睢陽;故朕欲于王叔臨行,于王叔商討此事。”
說著,劉弘便稍側過身,眉宇間盡是銳利,語氣中卻滿是淡然。
“先大行皇帝,不知王叔作何念?”
劉弘一語,頓時惹得劉恒呆愣在原地;片刻之前還流于表面的‘惶恐’,在此時也是深達眼底。
“陛,陛下···”
哆嗦的說著,劉恒的目光一刻不離的鎖定在劉弘的面龐之上:“臣···”
糾結良久,劉恒似想起什么般猛一低頭:“先皇之事,臣不敢妄議,亦頗多不解;還請陛下代為解惑。”
看著劉恒拱手應諾的模樣,劉弘稍一詫異,便不由暗自感嘆起來。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啊···”
“尤其是薄后這樣的‘老’者!”
劉弘幾乎有九成以上的把握,篤定劉恒所言,俱乃薄太后‘提點’。
不得不說,作為歷史上與呂后近乎齊名,風評卻遠好于呂后的女強人,薄后的政治智慧,即便是在劉弘這個穿越者面前,也是讓人相形見絀。
有薄后在,代王劉恒這一生,就必然不會走向歪路。
“王叔即問,朕便當于此間事,告與王叔之。”
既然劉恒如此識趣,愿意為劉弘沖鋒陷陣,劉弘也就沒有客氣的必要了。
只見劉弘環顧一圈,確定周遭無人,才神神秘秘的低下頭,將嘴靠近劉恒的耳邊。
“大行皇帝惱怒呂后者,皆乃戾侯所惑!”
只短短一句話,劉弘就為前少帝之死定了性:都是賊子作亂,離間天家祖孫!
漢開國數十載,歷代功侯數百人,得到‘戾’這個謚號,只絳戾侯周勃一人。
劉弘話里的意思也很簡單了:呂后和大行皇帝之間的茅盾,都是周勃在暗中搗鬼!
剩下的,就看劉恒,或者說薄太后,能否理解劉弘話中深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