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有旨:今陛下御駕親征于關北,齊賊叛軍作亂于關東,值此中樞無主之際,朝堂卿公當恪忠職守,以保民之生計,社稷之安定。”
長樂宮西宮墻之上,一道氣質溫潤淡雅的男子孑然而立,向宮墻外請見的朝臣百官,轉達著太后張嫣的旨意。
宮墻之外,卻是人頭攢動;幾乎一半以上的朝臣,都出現在了丞相陳平身后。
“煩請謁者通傳:丞相陳平,有要事欲告與太后知。”
說著陳平費力的稍彎下腰,拱手道:“此事,關乎太祖高皇帝之江山,先孝惠皇帝之宗廟,吾漢祚之社稷!”
“太后縱萬忙,亦當召臣等入長樂,道明個中利害。。。”
言罷,陳平直起身,目光淡然的望向宮墻之上,那道孑然而立的身影。
“丞相還請回。”
怎知那謁者絲毫不懼,其氣質中天然帶走的溫和與淡然,饒是隔著半道宮墻,也是讓陳平及其身后跟隨的朝臣感到一陣氣和。
“自陛下御駕親征,太后便日日居于長信宮,為陛下祈福于祖宗神明。”
“丞相位極人臣,貿然打擾太后清修,恐與人臣之道相左?”
三言兩語之間,那青年謁者便講陳平面上的淡然打亂稍許;反觀少年臉上,仍舊是那副溫潤如玉,讓人忍不住親近的和氣。
“呔那小兒!可知今陛下大軍。。。”
“內史!”
劉揭一聲厲呵未畢,便被面色復歸淡然的陳平所打斷。
——開什么玩笑!!!
哪怕小皇帝御駕親征的大軍確實被全殲,朝堂在做好充足準備之前,都是絕對不能承認的!
更何況如今小皇帝下落不明,要想從這件事取得最大的利益,那就必須盡量延遲朝堂承認該結果的時間點。
最好,當然就是將此事,拖到代王入京。
那樣一來,“代王攻滅天子大軍”也可以試圖運作成“代王不忍偽帝沐猴而冠,遂面斥于彼;偽帝悵然落淚,逃亡天涯”的美麗童話。
在長安百姓知道這個童話之前,代王也早就在朝臣百官的擁護中,在高廟祭祖繼位了。
重新整理一番思緒,陳平再度望向宮墻之上的目光,明顯不見方才下意識帶著的那絲輕視。
“依漢律,謁者,乃負唱喏拜謁、口通內外之責。”
“吾漢家自太祖高皇帝之時,亦有朝臣拜會太后,言以朝政利弊之循。”
說著,陳平便桀桀一笑,講謁者先前的話語,原封不動的送還給了謁者。
“閣下一介謁者,反代太后拒朝臣百官之朝請,老夫以為,閣下之為,或有些許逾矩?”
“彩!”
“丞相所言甚是!”
“自謁者仆謁汲忡貴幸,宮中謁者驕狂之風遂欲烈!”
“今丞相面駁此撩,實老成謀國,框扶國本之舉!”
劉揭的彩虹屁,并沒有引來太多人的符合;陳平身后的絕大部分朝臣都面色凝重,目光緊縮陳平那道滄桑的背影。
就連陳平都沒有做出表示,而是傲然抬起頭,望向宮墻之上的青年謁者。
正當尷尬不已的劉揭悻悻然退后時,一道似無敵意,卻又滿是銳利的目光注視而來!
沒等劉揭找尋到那道銳利目光的發起點,那令人渾身不適的感覺便悄然消逝。
“鄙人所言,俱乃太后口諭;丞相欲究鄙人指責之失,自有他時。“
“今之首重,乃丞相攜百官而至長樂,蔑視太后之命,意欲強朝未央。“
即便是將話題拉回,將陳平的正式目的揭露之時,那謁者也仍舊保持著氣度,面上帶著那仿佛鑲嵌上去的溫潤笑容。
“鄙人只一言:丞相欲朝太后,而太后未允。“
“丞相果欲悖逆人倫,至吾漢家孝道人倫之國策不復存焉?“
聞言,陳平眉角肉眼不可見的一挑。
“倒是塊璞玉啊。。。“
“可惜啊。“
只為這個年輕謁者默哀半秒,陳平面色陡然一肅!
“諸公卿曹,舉刃!“
“隨本相同入長樂,拯太后于賊子之手!!!“
“誰敢?!!“
一聲中氣十足的男性吼喝,讓氣氛愈發劍拔弩張的長樂宮西墻之下,為之頓然一滯。
在陳平,劉揭,朝臣百官,以及那位青年謁者的注視下,一位老者,在一群年齡各異,卻無一不戰意盎然的官員陪同下,從紊亂的人群中緩緩走出,不時發出干啞的輕咳聲。
“幾杖!“
“那是何人?“
“噓噤聲!“
在人群的討論聲中,那老者的面容,終于顯露在眾人面前。
不過數息之內,長樂宮外聚集的朝臣百官,平民百姓,乃至于宮墻上的甲士,以及那青年謁者,無已不深揖在地。
“后學末進XX等,參拜安國侯,敬問老大人無恙!“
即便是身為漢室丞相,如今臨時攝政的陳平,亦是不得不做出晚輩之禮,深深一拜:“曲逆侯平,參拜老太傅。。。“
安國侯,王陵。
自劉弘坐穩皇位以后,便逐漸在朝堂銷聲匿跡,卻讓任何一個人,都不敢忘記的存在!
太祖高皇帝末年,呂后深恐親子劉盈以此未壯之年無從執掌天下,遂向高祖劉邦提出了那道流傳百世的難題:蕭相國之后,何人可為漢之相國?
劉邦想都不想,脫口而出:平陽侯曹參,具治國之才,安國之能,可為蕭何之繼任者。
聞言,呂后看了看年過耳順的蕭何,再看了看更老的曹參,值得扶額長嘆,再問道:曹參之后呢?
這下,劉邦猶豫了。
至于劉邦片刻之后,告于呂后的答案,在如今漢室已是人盡皆知。
——安國侯王陵,公忠體國,忠心位謀臣之首;雖無治世之才,然可做安國之用。
曲逆侯陳平,其才不輸曹參,然終歸資歷尚淺;驟居高位,難服于朝臣。
且曲逆年齒過青,閱歷不豐,雖有強國之謀,然無安國之斷;當多加歷練,以效安國侯之長。
曹參之后,王陵繼任相國之位,以休養生息,養民安富;待曲逆侯得以長進,再任之以為相,以謀勵精圖治,興吾漢室之強。
劉邦的軍事才能,在后世各有議論,有人認為上佳,也有人認為其鯨吞天下,全憑韓信。
執政才能更是一邊倒:無論是經濟破壞政策——三銖錢,亦或是亂七八糟的禮法,都證明劉邦的屬性,在“治政“一項上嚴重偏科。
但無論古今,無論中外,歷史研究界對于劉邦的一點,可謂毫無異議的贊揚。
——識人之明。
韓信,蕭何,樊噲等人自是不用多說,光是劉邦一介荒野莽夫,能從故楚貴族項羽手中奪得天下,就足以證明一切。
起碼就目前而言,劉邦的預言,以近乎百分百的準確率應驗著。
如曹參度量無限,如王陵安國,再如,陳平謀而無斷。。。
“昔者,太祖高皇帝尚在之時,便以老朽為安國侯,而已丞相食邑曲逆。“
費勁好大力氣,才在田叔及蟲達的攙扶下道出心中所想,王陵長嘆一口氣,便吐出一句另陳平面色赤紅,幾欲拔劍的話語。
“呵呵。。。安國,曲逆。。。“
調整氣息過后,王陵蒼老的聲脈,便響徹長樂宮西宮墻之外。
“世人皆知,論識人之明,天下無有出太祖高皇帝之右者。“
“然老朽萬萬未曾想,高皇帝竟于二十載后之事一語中的!“
再度調整一翻紊亂氣息,王陵半咳半笑間,令天地之間先去漫長的沉寂。
“老朽有無太祖高皇帝所言之安國之能,此尚不可知。。。“
“然丞相陳平,果如太祖高皇帝所言,乃以曲道,行謀逆事之亂臣!!!“
一語出,長樂宮外,包括陳平在內的所有人,都呆愣在原地,不知做何反應。
王陵所言,毋庸置疑,通通都是扯淡。
——陳平的爵稱之所以是曲逆侯,完全是因為符合陳平食邑五千戶之縣,最終只有曲逆縣符合要求。
而王陵之所以有“安國侯“的爵位,則完全處于掌權者,即太祖高皇帝劉邦對關內侯的美好期望。
如申屠嘉之固安侯,田叔之義安侯,都是同理。
但同樣一句話,從不同的人口中說出,所表達出來的涵義,以及帶來的影響,是不同的。
甚至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王陵今日所語,換做任何一個人,包括皇帝劉弘,都會引起別人的質疑:驟出此言,莫非誹謗污玷之意?
但王陵,屬于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說出這句話,卻不會被懷疑真實性的人。
蓋因為太祖高皇帝留與呂太后的遺命之中,王陵,是那個沒什么才能,只知道忠心的人。
而陳平,則是除忠心及決斷之外,毫無弱點的人。
最為關鍵的是:王陵,是受太祖高皇帝遺命,培養陳平成長為一個合格漢相得人。
“太后遣謁者通傳,明言無意面會丞相及朝臣百官“
“然丞相悖逆太后之命在先,意欲持刃闖長樂在后?“
“老朽今年后耄耋,實思有不敏,敢請丞相解老夫之惑?“
長處一口氣,王陵眨巴著已有些視力受阻的眼眸,手中幾杖一下下敲打在地。
“吾漢家,自太祖高皇帝時起,便以孝為治國之方針要略。“
“何以至丞相之面,漢天子尚需早晚請安,日夜掛念之大漢皇后,反尤不如婦人,當任由丞相欲會則會,欲面則面?“
老長一段話吐出,老王陵早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但那雙似有白障阻隔的眼眸,卻久久停留在陳平同樣蒼老的面孔之上。
“老朽雖為白身,然亦受太祖高皇帝委以重托。“
“今日,老朽便斗膽問上一問。“
“諸公卿曹,究竟意欲何為?“
“丞相!“
“意!欲!何!為?!!“
振聾發聵之詞,讓長樂宮外的章臺街,陷入了漫長的跪靜之中。
每一個人都能真切的體會到:氣氛,已經悄然發生了一百八十度轉變。
無數圍觀百姓將困惑的目光,撒向聚集在長樂宮外的百官,以及位于最前的漢相陳平。
被長安萬千百姓,以一種極其不信任的目光注視著,陳平頓感如坐針氈。
最終,陳平只得咬牙出身,躬身一拜。
“安國侯容稟。“
“自陛下御駕親征以北上蕭關,欲親呈代王太子身死之故日起,太后,便再無現身于百官朝臣之面。“
“老夫年今七十有四,仕漢三十載,自知吾漢家國策者何,安身立命,統御天下者為何。“
“然今太后數旬不見,長樂盡操于謁者,及奉常之手。“
說著,陳平不忘瞥一眼劉不疑所在的方向。
“老夫為太祖高皇帝不棄,以為漢相;江山,社稷,宗廟之安危,亦乃老夫之職權所在。“
“老夫今日之舉,并無禍亂朝綱,顛覆綱常之意。“
“只太后之安危,系天下之安定,老夫身之以為丞相,不敢不慎。。。“
言罷,陳平再拜:“萬望安國侯,明查!“
陳平心里清楚:此來長樂,陳平唯一的目標,是見到太后,并說服太后認可大王即位一事。
陳平想過,太后張嫣會如何難搞定,冊立代王一事,又需要付出多么大的努力的心血。
但陳平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連長樂宮都還沒進去,就被安國侯王陵,這塊漢室官員萬萬不敢招惹上的老骨頭所阻攔。
太后,陳平是一定要見的。
如果見不到太后,那大王登基一事且先不論成敗,幾遍最終事成,也將與陳平毫無干系。
但與王陵正面硬剛,同樣不在陳平的選擇之內。
——根據太祖高皇帝臨終遺命,王陵,是陳平半個老師!
在這個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且極其注重孝道的時代,陳平別說王陵做對了,哪怕是出言頂撞,那也得背負著“忤逆師長“的道德風險的。
正當陳平為王陵感到無可奈何,百官又不知如何是好之時,宮墻之上,中午傳來一到內寺宦者的聲音。
“太后詔命:著丞相曲逆侯平,入宮覲見“
一聲漫長的拖音,終于為此事畫上了重點。
而在人注意不到的角落,先前那個青年謁者的目光,緊緊鎖在了內史劉揭身上。
“敢招惹吾袁盎。。。“
“劉揭,吾記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