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安百姓用行動表達對劉弘的信任,以每石高出市場價十五到二十錢的價格,從少府新設立的主爵都尉購糧食用,長安高門皆因前時的太后懿旨,以及接連的‘兇殺案’而惶恐不已時,劉弘卻悠然的坐在宣室殿內,目光柔和的打量著眼前的男子。
若是老奉常劉不疑認清此人,即便其身為皇黨一系成員,恐怕也免不得要面折廷爭,面紅耳赤的勸諫劉弘‘莫忘國本’了。
蓋因為這位男子的身份,是漢室,乃至于華夏封建王朝絕大多數時代所鄙夷的——商賈。
真要說起來,商人的惡名在不遠前的春秋乃至戰國時期,還算不上太差。
被太史公評價為‘商祖’的白圭,便在遙遠的戰國時期創造性的提出‘人棄我取,人取我與’的商業理念,并借此累下萬貫家財。
同樣作為部分人認同的商業祖師:范蠡(lǐ),更是在隱退之后富甲一方,成為后世人所信奉之‘財神爺’的原型。
至于在后世亦大名鼎鼎的管仲,更是提出‘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種與資本論極其接近的思想主張!
這三人任意拿出一個,都足以被商賈奉為祖師,并向他們看齊。
——魏相白圭‘以商富國’的執政思維,讓戰國時期占據彈丸之地,卻保有數萬常備野戰軍的魏國,令人難以置信的施行了‘二十稅一’的超低稅率!
須知如今富擁大半中原的漢室,稅率也才十五稅一而已;就更枉論春秋各國,乃至于統一天下的‘暴秦’了。
越大夫范蠡,更是幫助越王勾踐報仇雪恨,將越國從亡國的深淵硬生生拉出,并推向稱霸地位的政治家,軍事家。
管仲更是不用多說,在漢室,學術界依舊恭敬的稱管仲一聲:管子。
——要知道在漢室,就連仲尼都還沒那個資格,被稱為‘子’!
高興的能叫一聲仲尼,就算很給面子了——不高興了粗暴的說句孔丘,除了儒生之外,也不會有人太在意。
即便是劉弘乃至于先帝劉盈,高皇帝劉邦的詔書當中,也不乏從《管子》一書引經據典,增強條令合法性的部分。
有如此多的先輩為榜樣,商人階級憑借著豐富的人生閱歷,以及豐厚的資本本該成為精英階級 至少是預備精英才對。
但白圭、范蠡、管仲,乃至于目光長遠為了生意的穩定而自掏腰包 全力支持國防事業的鄭人弦高,都沒能成為商人階級的榜樣。
商人們 選擇了一個錯誤到不能再錯的榜樣。
——姜子牙二十三世玄孫,雜家創始人 始皇帝嬴政的第一任相國:呂不韋。
無論是白圭的‘人棄我取人取我與’,還是范蠡的‘忠以為國;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亦或是早于西方二千多年提出‘商業戰’概念的管仲 都輸給了‘奇貨可居’的呂不韋。
失去了白圭‘以商業思維治理國家’的思維 失去了管仲‘以商業打擊敵人’的主張,也失去弦高‘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之寬闊眼界,商人階級與社會對立,便成為了必然。
今日但凡換一個人 劉弘都斷然不可能以皇帝的身份,親自接見一個戶籍還在商籍的‘賤戶’。
但眼前的人恰恰是如今漢室的商人當中,唯一一個可以得到了劉弘光明正大接見的商人:長安田氏主 田蘭。
在未央宮北闕上演那么一出‘為父鳴冤’的好戲之后,田蘭已經在某種意義上取代了孝女緹縈的歷史地位 成為了漢室‘孝道’的典范。
關于田蘭擊登聞鼓事件 光是劉弘目前所了解到的,就已經有無數個版本了。
自秦末漢初的戰火而逐漸凋零的遠古學派:家,更是借著田蘭的傳奇事件,而重新在漢都長安活躍了起來。
劉弘甚至特意讓王忠派人去打聽回來了一個版本,待等王忠面色怪異的將那則畫風近乎玄幻的‘田氏孝子為父鳴冤’說出后,劉弘可謂是瞠目結舌···
什么飛檐走壁,什么力拔山兮,還都是次要的——在民間傳說中,田蘭之事活脫被演繹成了孟姜女哭倒長城那樣的神話!
從‘以孝治國’的國策來看,劉弘應該對這件事感到高興;對于田蘭一介商戶被民間神話,則應該讓劉弘警惕才對。
但這件事,卻讓劉弘有了一些新的思考。
在原本的歷史當中,商人做官,是在文帝縱容民間資本野蠻生長,加上漢室‘祡官’政策,以及公孫弘、桑弘羊等商人出身的猛人開路,才得以成行。
而現如今,徹底放開民間資本枷鎖的選項,早早地被劉弘從‘漢室未來五十年規劃’中剔除。
光靠著空手套白狼的祡官政策,以及極其不友好的輿論,劉弘很懷疑在有生之年,能否見到桑弘羊這樣的精英。
田蘭的出現,則給劉弘提供了另外一種選擇:造神。
這種手段在后世可謂司空見慣:文娛工作者被經紀公司包裝打扮,從而獲得龐大的利益,幾年之后,再造新神,繼續撈錢。
這種以流水線造神的末世,劉弘后世自是咬牙切齒;但現在,劉弘卻有了一個十分有趣的想法:既然后世的經紀公司,能包裝戲子攬財,那為什么不能在這漢室,打包出一個‘正直仁義’的商人出來呢?
如今的田蘭,甚至已經不需要劉弘打包了——孝子這個政治成分,在漢室絕對算得上僅次于‘豐沛子弟’的根紅苗正!
通過打包田蘭,來讓商界形成一個政權可接受的價值體系,如玄高那般為了生意安穩,而時刻將國家安全謹記于心的思想,無疑算是商賈階級最好的處置方式。
作為后世人,劉弘心里十分清楚:國家要想富裕,就絕對不可能將商貿丟在一邊;但放任民間資本毫無家國觀念的追逐利益,又很可能形成類似明末晉商那樣的群體。
人性深處深埋的仇富心理,以及商人血液中流淌的本性,更是會讓商人階級長期處于整個社會的對立面,從而加速商人階級國家認同感的缺失。
這個問題,也同樣屬于劉弘要花費數代漢皇的經歷去解決的事。
至于田蘭,則算是劉弘地一個嘗試——以溫和的手段,從根源解決商人階級與社會對立的問題,增強商人階級民族認同感、國家認同感的嘗試。
劉弘要求也不高,不需要商人們真如管子那樣為國為民,只要大多數商人具有玄高那樣的憂患意識,就足夠了。
即便最終失敗了,對劉弘而言也毫無損失——無論包不包裝,田蘭都已經成為活著的孝道典范。
即便最終沒能改變商人階級的價值觀,也不過是隨手種下的一粒種子沒開花而已。
“關中糧價安穩,民安居樂業,田宗主可謂功不可沒啊。”
毫無吝嗇的贊賞一番,劉弘便帶上標志性的淡笑,暗自打量起眼前這位商人子弟中的佼佼者。
對于田蘭,劉弘原本的感官其實算不上太好:急功近利,為人極端,意氣用事等等評價,都曾在登聞鼓事件之后,被貼在了田蘭頭上。
但之后發生的一切,卻讓劉弘略有些驚訝,對田蘭的感官也逐漸得到改觀。
劉弘借著田蘭擊鼓鳴冤之事順利收割了一波民心,并徹底解決長安糧價問題的同時,田蘭都在一旁出力,絲毫沒有‘功成身退’的意思。
無論是少府售糧與未央宮北城墻外時,田蘭毅然捐出的十萬石粟米,還是之后田蘭強硬出面,統一糧商界的舉動,都無一不證明:田蘭,絕對是一個聰明人。
若田蘭果真是意氣用事,一時沖動才敲響了登聞鼓,那事成之后,田蘭必然會選擇韜光養晦,逐漸淡出輿論視野,以免自己的商賈身份引來太多注意——尤其是丞相陳平的注意。
但田蘭卻選擇了一條近乎破釜沉舟的道路,毫無刻意的投身于劉弘地陣營,為劉弘的事業忙前忙后,絲毫不顧及利益之得失。
事后,年不過二十余歲的田蘭,更是極有擔當的站了出來,將人心惶惶的商界人士盡皆籠絡,頗有一副統一關中商界的威勢。
這樣的事發生在政權首都,絕大多數的統治者都會選擇宰了吃肉,或是養肥留給兒子吃。
但劉弘卻是在兩件毫無關聯的是當中,發現了一絲極其美妙的可能性。
既然田蘭意外的統一了關中商界,少府麾下的主爵都尉也成功拉起了框架,那么···
作為后世人,劉弘在‘破壞商界統一,采取制衡’之外,開辟了一條新道路:既然統一了,那還能少費點功夫···
——借此機會,直接將關中商人群體,盡皆歸入體制掌控之中!
官商。
一個遙遠時代塵封的詞,出現在了劉弘地腦海之中。
既然田蘭如今隱隱成為了關中商界的頭子,那要是讓田蘭做第一任主爵都尉···
出于這個考慮,劉弘才對田蘭赤裸裸的‘攻城略地’冷眼旁觀,甚至默許王忠,借助此次糧價事件,幫助田蘭清理一批不愿歸附的刺頭。
——最終結果自是有點慘烈:整個糧商階級,全都是刺兒頭!
不過這樣也好,反正劉弘已經開始推動‘國家壟斷糧食’的經濟政策了,糧商們沒了就沒了吧,省的劉弘將來費心思。
想到這里,劉弘看向田蘭的目光,便不可抑制的帶上了一絲期待。
——儀表堂堂,身高臂長,雖有些瘦弱,但也算得上一表人才。
——孝子的名聲,也足以彌補‘商戶出身’的政治污點。
就是這名頭···
“該以什么名義,讓田蘭入仕為官呢?”
看著田蘭恭敬的低著頭,劉弘不由陷入思考之中。
與后世所不同,封建時期大多數時期,尤其是禮樂尚未完全崩壞的漢室,尤其注重‘師出有名’。
具體到政治規則當中,則是掌權者‘不無的放矢’。
以劉弘拜令勉為郎中令一事舉例,在此時的政治規則中,就屬于典型的‘師出有名’——柴武年老將退,將柴武的接班人令勉召回中央視察一番,并增添一些閱歷,這就屬于符合政治規則,朝臣百官挑不出錯。
那怎樣才是不符合政治規則的呢?
——假設劉弘莫名其妙的點了一個不知名的軍官,毫無理由的要將其拜為九卿,這就屬于破壞政治規則。
通俗來說就是:劉弘不論做什么,對朝堂都不能做出一副‘不用知道為什么,照做就是’的態度,而是要給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讓朝臣百官深切了解到這個安排的前因后果,將政治意圖完整的展露在朝臣百官面前。
而現在,劉弘打算將田蘭任命為第一任主爵都尉,若是直接一道詔書,冷冰冰的說一句‘從今天開始,田蘭就是主爵都尉了,大家配合工作’,就屬于破壞政治規則。
狹義而言,田蘭將自此被貼上一個‘幸臣’的標簽,在于有司部門溝通時,也會遇到一些刻意的刁難。
——何謂幸臣?
乍然貴幸,無有資歷而居高位!
這種事偶有發生,對劉弘的影響倒不算很大,朝臣會將其理解為皇帝正常的安插黨羽,培養心腹。
可若是經常發生,就很可能讓朝臣百官有一種錯誤的猜測:陛下這是對朝堂不滿,想要全面撤換了?
屆時,朝堂就將充斥著消極氛圍,人人自危;嚴重一點,甚至可能會導致政府部門癱瘓!
——非暴力不合作,同樣屬于華夏古人的智慧范疇之內。
“田宗主大才,朕以為,當入仕為官,以效家國。”
“即入仕,田宗主當不便留有商籍。”
想不出個所以然,劉弘也只好將此事暫且放下,循序漸進——先讓田蘭把戶籍改回農籍再說。
——即便如今成為了輿論所贊揚的‘孝子’,田蘭也必須以農戶的身份入仕!
若不然,漢家‘以農為本’的國策就將被動搖。
誠然,整個長安乃至于關中,絕大多數人都知道田氏是商賈,朝臣百官清楚,諸侯大臣清楚,身為皇帝的劉弘也同樣清楚。
但為了規避‘可能動搖過本’的風險,還是盡量避免‘以商籍直接入仕為官’的事發生好一些。
對于劉弘的安排,田蘭并沒有表現出太大的情緒波動——早在糧價再次上漲之前,王忠就已經隱晦的向田蘭透了風。
所以實際上,田蘭今日能出現在未央宮,實際上就已經證明他同意了劉弘地安排。
雖然說,面對身為皇帝的劉弘,作為商人的田蘭也沒有別的選擇···
“承蒙陛下知遇之恩,民縱萬死,亦不足以報陛下恩之十一。”
“然民出身粗鄙賤業,不敢勞陛下赦民商籍···”
聽聞田蘭此言,劉弘下意識的稍皺起眉,就聽田蘭繼而道:“臣粗鄙賤戶,辛得陛下恩蒙,愿散盡家祡,以捐為郎,侍奉陛下左右,孝犬馬之勞。”
“若民僥幸,立得些許功勛,陛下再赦民商籍以為恩賞便可。”
“民粗鄙,言語無禮,君前失儀,罪當萬死···”
言罷,田蘭便滿是決然的叩首一拜,等候著命運的宣判。
看著匍匐于面前的聲音,劉弘呆愣許久,終是未能緩過勁兒來···
——這特么!就是被評價為渾身惡瘡,腳底流膿,一心只知道驅逐利益的商人?
這簡直就是個大小長短正合適的官僚坯子!
且先不論政治手段,光憑這一手彩虹屁的手藝,田蘭就能在后世的官場混的如魚得水!
短短幾句話,透露出的龐大信息量,更是讓劉弘對眼前這個濃眉大眼,隱隱散發出一股銳意的青年大為感嘆!
劉弘已經隱隱承諾將田蘭從商籍挪入農籍,光此一樁,放在任何商人面前,都是絕對無法抵抗的誘惑!
——曾經的關中商界巨頭安陵杜氏,直到家破人亡的那一刻,都沒能得到夢寐以求的農籍!
如此大的誘惑,田蘭愣是眼皮都不眨一下,一句‘無顏消受’,等以后有了功勞再說的姿態,灑然放棄了!
試問什么才能讓一個人類,抵制住無法拒絕的誘惑?
更大的誘惑!
田蘭的后半句話,暗中透露出自己野心的同時,也隱隱展現出了他揣摩圣心的能力。
‘若立得些許功勛’,功勛是什么?
武勛!
田蘭隱晦表達出自己‘商不商籍無所謂,我原以為陛下沖鋒陷陣’且先不說;才見劉弘第一面,田蘭就已經猜到了劉弘的志向:提兵北上,馬踏草原!
——除了匈奴人的首級,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在此時的漢室被稱之為‘功勛’。
田蘭短短幾句話,展露了自己得才能,坦白了自己的志向,贏得劉弘信任的同時,還拍足了馬匹···
這種人放在后世,普遍會被冠以虛偽、狡詐等標簽。
但屁股坐上皇位之后,再看這種官僚,那感受,劉弘真的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了···
——老板,這樣的官僚再來一打!
如果三公九卿都是田蘭這樣的官僚,那官場自是不可避免的被歪風邪氣給充斥;但要是基層管理都是田蘭這樣的人,那劉弘根本就不用了操心什么中央集權了!
——這樣的人,當刀用再合適不過!
此時再看田蘭,劉弘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歡;對于漢景帝喜歡酷吏的疑惑,也稍有了些共鳴。
——刀子好不好用先不說,他鋒利啊···
哪怕有可能割傷自己,但還是讓人忍不住扔下棍棒!
想到這里,劉弘也就下定了決心,不再為田蘭入仕的名義而糾結。
“王忠,去稟告左相:長安田氏子欄,至誠至孝,可謂人杰;若此等純孝之人都不得用,吾漢家談何以孝治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