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IV:陽謀春秋 第三節 胡楊林中的落寞庭院
回到云廬,呂不韋立即吩咐越劍無帶幾個精干執事訪查城南湖邊胡楊林中的彈箏之人,務必于明日午時之前確實回報。越劍無一走,呂不韋便喚來原本是邯鄲呂氏商社總執事的老仆,叮囑他帶人收拾新買的居所,三五日之后立即搬出胡寓云廬。諸事安頓妥當,呂不韋便登上緇車匆匆來見薛公毛公。
薛公雖然沒有搬出舊居,卻也聽從了呂不韋的建言,自己脫出了賣酒行當,又接受了呂不韋為他買下的相鄰三進大庭院。兩院打通,大兒子帶著一個老釀酒工住在原先小院,維持“甘醪薛”酒鋪。薛公夫婦便帶著小女兒住進了三進大庭院。毛公原是獨身一人,堅執拒絕了呂不韋為他購置居所,只樂呵呵地住進了薛公后園,說是省得日每煙火之累,強如一人快活也!尋常時日除了為嬴異人謀劃奔波,兩人便在后園茅亭下聚酒對弈,其樂陶陶。
呂不韋進園,見兩老正在面紅耳赤地爭執一塊角地的殺法。默默看得一陣,呂不韋便清楚了其中奧妙,拿起一枚黑子“啪!”地打下。毛公頓時愕然,繼而便高聲嚷嚷:“哎呀好!你老哥哥能事,如何看不到這一步?如此一點,不是明擺著死棋么!”薛公哈哈大笑:“你倒是看到了,只胡亂鼓搗也!”毛公便是雙手一拱:“先生這招神妙!老夫空有神生之名,慚愧!”薛公揶揄道:“你那神生是賭,棋卻何時神過了?”呂不韋笑道:“棋局但臨廝殺,要害便在在算路。毛公大局出色,然此等角地無關大局,僅在廝殺算路,便失之于粗疏了。不韋算學尚可,是以看得明白,豈有他哉!”三人一陣大笑,薛公便喚來女兒煮茶。
飲得兩盅熱茶,呂不韋已經將嬴異人走神原由大體說得清楚,末了道:“看來不是大事,只是思鄉過甚也。我已派越執事訪查此人,引他與公子做了知音之誼,諒來便可安神。兩公以為如何?”薛公笑道:“如此便好,有了唱和,也省去毛公曲高和寡也。”毛公卻只瞪著老眼默默搖頭。
“毛公以為不然?”呂不韋笑問一句。
“正是。”毛公少有的鄭重其事,“老夫也是少逢劫難,理會得此等心境。你等卻是難以體察。大凡少年遭遇巨變,長成便有兩途:或狂放不羈如老夫,或壓抑心志如公子。如老夫人等者,流浪漂泊游戲人生,涉邪放縱肆意發泄,久而久之,少時傷痛也就變做了厚厚的老繭。如公子人等者卻是不同,放縱不能,發泄無門,受盡人世炎涼之態,卻只能死死憋在心頭,但有出口發作,只怕糾葛甚多,等閑不能了結也。”
“糾葛?至于么?”呂不韋頗有些茫然,“毛公之意何在?”
“嘿嘿,今日看來,先生卻是精于事而疏于情也。”毛公詭秘地一笑,“其一,此人少年拋家離國,從無天倫之情撫慰。其二,此人年近而立,從未有過男女情欲之樂。其三,此人身為王孫且有歌樂稟賦,卻從無聲色犬馬鍾鳴鼎食之消受。凡此種種,心中自是冰山一座,能至今日,全在一個‘挺’字。若有誘發而處置不當,便是心河潰決,洶洶之勢難當,先生將前功盡棄也!”
“你且說個實在,如何叫處置不當?”薛公急迫插得一句。
“譬如,彈箏者若是個女子,便是大大麻煩。”
“異想天開!”薛公一拍案,“秦箏粗豪宏大,哪有女子操持此物?”
“嘿嘿,”毛公詭秘地搖搖頭,“天下事,難說也。”
陡然之間,呂不韋想起了“神生毛公”這個名號。雖則是賭徒們叫響的名號,但邯鄲坊間卻流傳著毛公種種未卜先知的奇異傳聞。此時所言,誰能說不是靈異所至?心念及此,呂不韋笑道:“若是女子,便教隨了異人,或妻或妾,左右公子安心事大也。”
“嘿嘿,這話卻要慢說。”毛公卻又鄭重其事地搖著一顆碩大的白頭,“先生若是要公子為君為王,便莫輕言許妻。妻者,王后也,國母也,坤首也,宮闈之主也。若與先生嫌隙,后患卻是無窮。”
“海外奇談也!”呂不韋不禁大笑,“異人之妻,莫非還要與我等同心?”
“不是與我等,是與先生。”
“遠了遠了。”薛公搖搖手,“只要先生心下有備,便是女子又如何?左右有個知音友人,公子便可安寧。眼下大事,還是謀劃下一步要緊。”
“也是。”呂不韋悠然一笑,“兩公只管謀劃,公子安神之事我自當慎重。天色已晚,不韋還須照拂那頭,來日搬入新居再與兩公盤桓。”說罷便告辭去了。
回到云廬已是初更,異人府老內侍差人來報:公子服藥之后睡得極深,醫家說一兩日不會醒來。呂不韋心下松泛,獨自小酌一壺便安然臥榻,一覺醒來卻再也不能安枕,沐浴一番出帳漫步,卻見繁星閃爍霜霧迷離,正是拂曉最黑暗之時。信步走出竹籬,執事與仆役的幾座帳篷也沒有燈光,越劍無沒有回來還是沒有起來?心念一閃,呂不韋便笑了。一個彈箏之人的消息,至于如此上心么?呂不韋也呂不韋,你是否也中邪了?一邊嘲諷自己,一邊卻是頑固地猜測揣摩那個神秘的彈箏者,當真好笑。將日間事仔細回味,呂不韋心頭驀然一亮,對了,是毛公!是那個突兀的女人話題!自從謀定嬴異人奇貨可居并付諸行動以來,呂不韋從來沒有從男女情欲處想過嬴異人處境,若非毛公一番話,也許特永遠都不會想起。當初若是想得一想,那個機敏可人的莫胡一定送給嬴異人了……
“稟報先生,彈箏者尚無下落。”
踽踽獨行的呂不韋恍然回身,見是一個年輕執事,便問:“越執事呢?”
“越執事帶著三個兄弟仍在訪查,日中時最后回報。”
“那座林中庭院的主人是誰?”
“那是一座廢棄府邸,二十年前已經無人居住。”
“好。”呂不韋微笑點頭,“我已吩咐廚下備了蔓菁牛茶餅隨時等候。夜來風寒,你先去喝得幾碗,出一番大汗再睡。”
“謝過先生!”年輕人一拱手去了。
將到午時,越劍無回來稟報,說整個城南商賈人家都沒有操持秦箏之人,舉凡酒肆客寓官署府邸都一一問過,操琴者多有,卻沒有一個擺弄秦箏者;那座廢棄庭院的主人也不能確定,只有一個老商賈說,這座庭院五六十年前曾經是一座將軍府邸,后來便沒有人住了。呂不韋見越劍無一臉愧疚,便呵呵笑道:“沒了蹤跡也好,我還真怕他時不時冒出來攪擾。今日沒事了,你先去飽睡一覺。”越劍無慨然道:“一個時辰便可,先生有事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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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喚我。”便大步匆匆地去了。
心下輕松,呂不韋便要去看望嬴異人,車馬備好正要出門,老執事卻碎步跑了過來:“先生且慢,無名羽書!”呂不韋驚訝道:“何人送來?沒留姓名?”老執事氣喘吁吁道:“釘在大帳頂上的,若非胡寓仆人給帳頂加毛皮,誰個都不知道,忒煞怪也!”呂不韋不禁笑了:“如此頑劣手法,能有個正經?啟封看看。”老執事從隨身皮袋拿出一柄細長閃亮的記事刻刀,小心翼翼地剝去銅管泥封,抽出的卻是一卷白絹,抖開掃得一眼便遞了過來:“先生,此乃私書,老朽不當看了。”
呂不韋疑惑接過,只見白絹上赫然一顆紅心!端詳之下,原是紅字繞成了一個大大的紅心,從心底看去,卻是一封詩信:
驀然之間,呂不韋心下猛烈一跳!靜神思忖片刻,轉身吩咐道:“老執事,越執事醒來后請他去公子府邸探望,有異情立即回報。我有要事,出門半日。”說罷跳上緇車便轔轔飛出了云廬草地,直向城南而來。
邯鄲南門里有一片大湖,是從城外牛首水引進的活水湖,趙人呼為“南池”。南池東西橫貫邯鄲,池北縱橫交錯四條大街形成了一個大“井”字,這便是邯鄲的商市區,國人呼為“井字坊”。南池最東部的北岸是一片三四百畝地大的胡楊林,林中巷道交錯,坐落著大大小小的庭院府邸,這便是邯鄲的外邦商賈區,趙人喚做“云商林”,說得是此間人家流動無定如天上云彩。
雖非趙人,呂不韋對這片坊區卻很是熟悉,驅車沿著湖濱大道直入東頭胡楊林,將車停在林間一處車馬場,便疾步匆匆地向胡楊林深處去了。秋氣蕭瑟,株株胡楊都是一團瑟瑟抖動的火焰,腳下紅葉飄零,置身林中便如飄進了無邊的火海沐進了漫天的落霞。此刻的呂不韋卻全然無心欣賞這秋日奇觀,只顧循著嬴異人所說的路徑尋向了一條荒僻的青石小徑,曲曲折折走得一陣,便見火紅的林木中隱約露出了一座發黑的高樓。漸行漸近,一圈灰色的石墻便在眼前。呂不韋繞著石墻走了一圈,果然如嬴異人所說,是一道沒有門戶可入的死墻。
午后斜陽穿過林木,點點灑落林間,呂不韋終于發現了原先門戶被拆被封時留在墻上的痕跡。沿著“門戶”處仔細端詳,地上除了飛舞的紅葉便是黃白的枯草,竟無任何痕跡可尋。
正在疑惑處,呂不韋卻突然覺得腳下有異,撥開落葉一看,草地上卻顯出一柱三五寸高的圓形石敦!呂不韋眼前頓時一亮,圍著石敦便轉悠著端詳揣摩起來。突然之間,他看見褐色石柱的額頭有一抹白云狀的紋路悠悠然飄向落日方向!
試試再說。呂不韋嘟噥一句定定神氣,蹲下身子雙手抱緊石敦,用力向西手一旋,石敦只喀啦啦轉了半圈,便再也不動了。剛一松手,石敦卻又喀啦啦轉了回來,回頭看石墻“門戶”,也沒有任何動靜。略一思忖,蹲身再轉一次,石敦喀啦啦轉了大半圈又喀啦啦轉了回來。心頭一亮,呂不韋突然明白了這是墨家的方圓四季術:一轉比一轉接近圓周,第四轉便可轉滿退滿!想得清楚,呂不韋頓時精神一振,全力再轉兩轉,恰在石敦第四轉喀啦啦倒回之時,南面石墻的“門戶”便隆隆洞開!
“好!”呂不韋直起腰身,只見門后臺階荒草搖搖,一道高大的青石影壁赫然橫在臺階上擋住了視線。大步過了影壁,呂不韋不禁有些驚訝——正北臺地上矗立著一座久經風霜雨雪而顯得黑白班駁的木樓,兩邊各有一排低矮的石板房,秋風掃過落葉沙沙,庭院一片寂靜。庭院簡約樸實,落葉尚未完全覆蓋的石板地面很是干凈,縫隙中沒有一根雜草,雖說不上整肅,卻也不象嬴異人說得那般荒蕪,顯然是時常有人收拾。
“客入主家,有人在么?”呂不韋高聲一問,庭院空有回聲。
猶疑片刻,呂不韋便進了庭院。兩排石板房空蕩蕩了無一物,推開木樓沉重的大門,隨著咣當一聲一團灰塵迎面撲散。煙塵散盡,呂不韋小心翼翼走了進去,四面打量,樓內雖然也是空空蕩蕩,卻沒有灰塵,中間還鋪著四張發白的草席,屋角有一道木樓梯還鋪著紅地氈,釘鑲地粘的銅片兩邊雖有銹蝕,中間卻有蹭磨出的亮色。呂不韋不再猶疑,踏著紅氈木梯到了樓上,眼前便是豁然一亮!
大廳東半草席鋪地,席中一張本色木案,案上整齊擺置著刻刀竹簡石硯竹筆,左手一方鎮紙壓著一張三尺見方的羊皮圖。案后有一張窄小的軍榻,榻側一副堅實的紅木劍架,劍架上橫亙著一口近似吳鉤的三尺戰刀,銅箍包皮的刀鞘已經變成了沉沉黑色。寥寥幾物,卻滲透著舊時主人的簡樸奮發。與此不協調的是,大廳西面卻被一副落地白紗帳隔開,紅氈鋪地,靠墻處一張碩大的銅制臥榻,臨窗中央的空闊處是一方精致的玉案,除了案后一方錦繡燦爛的坐墊,案上卻是空無一物。雖則也是寥寥幾樣,與東半舊主的做派卻是天壤之別。
突然之間,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微風吹來,一陣熟悉的氣息拂過,不是她卻是何人?這個小妮子!走到榻前帳口聳聳鼻頭,呂不韋心下便是一顫!不錯,正是那特有的永遠都令他不能忘懷的體香!略一思忖,呂不韋從隨身皮袋拿出一支銅管,擰開管蓋倒出一支木炭,兩步走到西面墻下便揮灑開兩行大字——
寫罷下樓出門,又將機關恢復做石墻,便回了云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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