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岐之地,藺縣郊區。
三十二歲的格拉,身材高大消瘦、面容粗獷,頭發卻有些散亂。
他本來是呼和部落內屈指可數的勇士,自從被圍困諸聞澤內,而后又被迫投降以后,格拉就生活在了恐懼之中。
這幾個月,格拉完全沒有任何人身自由。
雖說趙人提供的食物,不至于讓格拉餓死,卻也根本吃不飽,每日都只能餓著干活。
饒是如此,相比起草原上的那些奴隸,格拉等人生活已經算是很好了。
只不過,格拉始終有些擔心,趙人所承諾的田地、房屋,以及所有被俘匈奴人渴望的自由,能否得到實現。
隨著時間的流逝,格拉心中的擔憂也越來越重,甚至有些患得患失。
直到今天,事情才終于有了轉機。
正在服徭役的格拉,得知自己遠在草原上的家眷,已經遷徙進入了申岐之地,被安置在藺縣郊區。
平岐君早有承諾:只要俘虜家眷能夠遷入趙地,該俘虜不僅能夠恢復自由身,還可以由官府分配田地、房屋,讓他們以及家人能夠安頓下來。
此前,許多被打散發配到各地,沒有絲毫人身自由且還要服勞役的匈奴俘虜,甚至已經有些絕望,認為平岐君所謂的承諾,只是誘騙自己等人投降罷了。
格拉在懷疑之余,心中仍舊帶著些許盼望。
故此,當他得知自己妻兒,已經在分配好的家中等待自己之時,格拉心中既激動又擔心。
他激動,自然是因為就要恢復自由身,就要見到自己的妻兒了。
他擔心,甚至害怕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虛妄。
“格拉,前面就是三陽里,快去水洼那里把臉洗干凈了,別給他們留下不好的印象。”
那名負責給格拉帶路的亭卒,指著不遠處的小水洼,對著格拉說道。
經過數月打磨。
格拉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兇悍,反而變得唯唯諾諾,對待亭卒之言,也不敢有絲毫違逆。
七萬余匈奴人雖眾,可是分散到趙國各地,又有趙國士卒看守,也根本翻起不什么風浪。
數月時間,不是沒有人想要逃走或者作亂,可是那些人的下場,卻并不太好。
格拉并非單純莽夫,哪怕勇武過人,仍舊忍耐著。
時至今日,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
格拉走到水洼旁邊,將臉洗的干干凈凈,隨后還把水洼當做鏡子,仔細梳理了一下頭發,這才轉身來到亭卒身旁。
兩人剛剛走到村口,就看到有不少人聚集在那里,正在翹首以盼。
格拉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妻兒,當即也顧不得其它,大步朝著村口奔去,眼眶之內居然有淚水在打轉。
“阿翁!”
格拉的妻兒,也都認出了格拉。
格拉妻子還沒有動作,其兩個兒子以及一個女兒,就已經撲了上來,分別抱著格拉的雙腿以及手臂。
“阿翁回來了,你們都還好么?”
格拉將自己女兒抱起來,眼淚再也止不住,嘩啦啦流了下來。
“阿翁,我們都很擔心你呢,你這段時間過的好不好。”
格拉大兒子已經有十二歲,略顯稚氣的臉上,帶著些許成熟。
他看著滄桑了許多的父親,頗為關切的出言詢問。
“阿翁過得非常好!”
格拉擦掉了眼中的淚水,臉上綻放出了燦爛的笑容。
無論是什么種族,父愛永遠是偉大的,格拉自然不想子女替自己擔心。
“格拉,汝既然已經看過妻兒,就先去里正把戶籍落下來,隨后還要確認分配的田地、房屋準確無誤。”
“待所有事情處理完以后,汝還要隨吾去亭長那里回命。”
格拉急忙點頭。
他不敢有絲毫怠慢,就隨著最前面的里正走到村內,收了房契以及地契。
以前在草原上,格拉從來沒有見過這些東西。
只是被俘做苦力的這幾個月,在亭長以及士卒們有意無意的灌輸下,格拉也知道了地契、房契的重要性。
他知道這兩樣東西,乃是自己以及家人日后生活的根本,雙手死死將其抓住。
里正看著格拉,沉聲說道:“以后三陽里就是汝之家鄉,汝盡管放心,我等絕不會因為汝乃外鄉人,就聯合欺負與你。”
“這件事情,君上可是親自頒布政令,若我等果真敢欺辱與汝,汝大可上告到亭長那里,拿我治罪!”
格拉急忙說道:“哪敢,哪敢!”
里正沒有理會格拉的客套話,繼續自顧自說道:“汝家共有五人,其中有三個孩童,最大孩童只有十二歲,能耕者不過三人。”
“三陽里只是小地方,君上承諾的五十畝田沒有辦法給你,且爾等不善耕種,哪怕將五十畝良田分給汝等,田地恐怕也會荒廢。”
“不過你也不用擔心,里外有幾座山,那里不適合耕種,反而適合蓄養家畜。”
“按照慣例,一畝田可換五畝山林。”
“今給汝二十畝田,一百五十畝山林,不知汝可還滿意?”
格拉此時還有些云里霧里,尚未弄明白里正說的是什么意思,卻仍舊宛若小雞啄米般點頭,滿口應了下來。
里正見狀,嚴肅的臉龐這才略微舒展開來。
“好了,拿著這些房契、地契,以及這份文書,隨亭卒前往亭長那里吧。”
“亭長會安排你去縣里,面見縣中官吏。”
格拉聞言,臉上不由露出局促之色,道:“敢問里正,為何讓我去面見縣中官吏?”
里長沒好氣的說道:“汝家如今都需要官府救濟,既然汝回來了,自然要為家人解決生計問題,不可能始終讓官府供養吧。”
“此番去面見縣吏,就是為了此事。”
格拉急忙點頭,在里正以及亭卒的催促下,匆匆與家人告別以后,就在此往亭長所在地方趕去。
“溝渠,溝渠要梳理通順了!”
“爾等只有十天時間。”
隔著老遠,格拉以及亭卒,就聽到了亭長的咆哮。
他們抬頭望去,發現還有十幾個尚未恢復自由的匈奴人,被繩子綁在一起,正拿著鐵鍬辛苦勞作著。
不過很多人臉上,都帶著些許慍怒,只是畏懼于亭長權勢,又知道這里乃是趙國腹地,才不敢反抗罷了。
只是可以預料。
假如他們的生活狀態不能得到改變,估計這些匈奴俘虜,也忍耐不了多久了。
“亭長,格拉落了戶籍,拿著房契、地契,前來復命了!”
亭卒的聲音響起。
正垂首挖著溝渠的匈奴人,聞言全都抬起了頭,看向了滿臉欣喜走過來的格拉。
他們眼中的憤怒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卻是期盼。
“看什么看,少三五日,多則十天半月,汝等家眷被帶入縣里以后,爾等亦可像格拉那般,恢復自由身回去與家人團聚。”
“不過在此之前,爾等都還是奴隸,開去干活!”
呵斥過那些匈奴人以后,亭長就緩緩走到了格拉身邊。
看到亭長,格拉幾乎是下意識低下了頭,眼中帶著些許不安與畏懼。
這幾個月時間,他們被眼前這位亭長拼命壓榨著,幾乎每日都在喝罵中拼命勞作。
故此,格拉見到亭長以后,才會下意識有這種反應。
亭長接過了格拉手中文書,看完里面內容以后,嚴肅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些許笑容。
“啪!”
他一巴掌拍在格拉肩膀上,而后笑道:“汝現在可是自由身,故此見到我,不必如此拘謹。”
“從今以后,只要汝不作奸犯科,哪怕吾身為亭長,亦不敢拿你怎么樣。”
格拉聞言唯唯諾諾,仍舊不敢有絲毫放縱。
亭長卻是沒有在多勸什么,反而嘆道:“十幾個匈奴人中,唯有格拉你最強壯能干,余者都喜歡偷奸耍滑。”
“此番前去面見縣吏,若不能完全解決生計問題,可以直接過來找我,在此地作個亭卒,亦能領取些許俸祿,補貼家用。”
格拉猛然抬起了頭,滿是不可置信的問道:“我,我也能做亭卒么?”
亭卒,看起來只是最小的公職人員,卻也代表進入了趙國體系之內。
格拉從未想過,自己這個外族之人,居然也能有資格成為亭卒。
亭長聞言,卻是大笑起來。
他用力拍了拍格拉肩膀,說道:“只要你勤懇努力,莫說區區亭卒,就算日后代替我成為亭長,也未嘗沒有可能。”
“要知道,汝現在已經有了戶籍,乃是真正的趙人。”
“既是趙人,只要有能力,自然可以做亭卒、亭長,甚至還可以加入軍隊,立功成為將軍!”
聽著亭長略顯調侃的聲音,格拉卻是握緊的雙拳,那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略顯干瘦的臉上,終于綻放出了光彩。
格拉本來用勇武過人。
他只要吃飽喝足,將身體養好,絕對算得上是一位猛士。
相比起蝸居于此,成為區區亭卒,格拉更愿意縱橫戰場,斬下敵人首級作為自己的功勛。
那些正低頭勞作的匈奴人,聽到了亭長與格拉的對話,眼中也都露出了驚人神采。
他們都在想:只要自家家眷過來了,自己也能成為自由人,也能落入趙人戶籍,更可建功立業!
他們,再也不想成為奴隸,沒有自由的每日刨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