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冷。
初七的月亮是半圓,模樣怪怪的,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癃展正在房里全力置備碾米機的材料,嚴氏和小穗兒也睡了,李恪一人站在院子里,沐著月光,心思難安。
到底忽略了什么呢…
從工地那兒回來,李恪便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里吏妨和監門厲說過的話在他腦子里反復回想,卻怎么也得不出想要的答案。
加租一成和加租兩成對縣里的官員而言是一樣的,可對鄉里們而言卻形如天淵。
這點從李恪手上的粟米量就可以看出端倪。
在苦酒里,三十畝粟的產出大體可以超過十七石,接近十八石,這個數字剛好介于加租一成到兩成之間。若是只加一成,鄉里們基本上都納得上余租,勞作一年,雖說顆粒不剩,但至少不會有罰隸的風險。
都是勞苦慣了的人,少了墮籍的風險,他們的心理落差自然就小,不至于有如此大的憤懣。
可監門厲和里吏妨卻認定田典余必會加租兩成,這到底是為什么?
在他們眼中,田典余到底有什么不得不做的理由?難道在猶有退路的情況下,為了能置李恪于死地,他連自己的官聲都不顧了?
這里面必然有問題,只是李恪卻想不明白。
小穗兒自屋后出來,手上捧著一碗熱湯,輕聲問道:“大兄,還未睡嗎?”
李恪接過熱湯道了聲謝,輕啜著,讓開水的暖意融進胃里,溫暖凍僵的手腳:“在想些事情…倒是你為何不睡?”
小穗兒緊了緊裋褐,搓著手說:“我做夢醒了,本想給展叔送碗熱湯過去,卻發現大兄還在院中。”
“你的年紀要多睡,不然長不高。”李恪比了比小穗兒的身高,很小只,才到他胸腹的位置。
小穗兒不滿地拍開他的手,犟嘴一聲:“你的年歲也不大啊!就算大伙如今喊你少年賢者,也脫不開少年兩字!”
“少年…”李恪如遭雷擊,呆在原地喃喃自語,就連木碗脫手都毫無察覺。
哐啷!
小穗兒郁悶地撿起碗,不明就里:“大兄何必摔碗?”
“你剛才說,鄉里們喊我什么?”
“少年賢者啊!”
“賢者…原來是為了這個!”李恪興奮道,“怪不得監門和里吏都認為田典余必然會加租兩成!”
“此事你不是早想到了嘛。”
“與我想的不同…”
“何人!站住!”
院外忽就響起一聲暴喝,而那暴喝的聲音卻是監門厲的!
院外又有賊人?時隔多日,李恪已經搬了一處居住,院門外竟然又出現了賊人!
他與小穗兒震驚對視,二話不說,抄起院墻邊的烈山鐮就沖了出去。小穗兒轉身就跑,徑直跑去了癃展住處。
大門打開,李恪只在院外墻角看到監門厲一人,他提著酒壇,背劍掌弓,看起來怡然自得。
李恪急聲問道:“監門,賊人呢!”
監門厲一臉調侃道:“既然敢做賊人,身手自然敏捷奸猾。我飲酒過甚,追之不及,不小心叫他給跑了。”
明明是放跑的…
李恪一腦門子黑線:“您知道是何人所為?”
“這哪能知道?”監門厲翻個白眼,滿嘴抱怨,“近幾日流言紛紛,夜里常有賊人偷糧。妨君安排旦帶著我的隸臣巡視閭左,已先后抓了兩三人。我則被妨君差使,輪流守著你處。嘖嘖嘖,我本以為會是個好差事,誰曉得至今也沒個收獲。”
李恪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
苦酒里偷糧之風日重,本該值守要地的里吏妨和監門厲卻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他家,而閭左反倒只有旦帶著隸人巡邏…
可惜從監門厲嘴里問不出任何事。
李恪深吸一口氣,克制住問話的沖動,作揖拜謝:“有勞監門日夜守護。”
“無妨,無妨。誰叫我就是個不稱職的監門,閭垣之處形同虛設,這才讓賊人橫行無忌呢?”
客氣兩句,李恪拜別監門厲,憂心忡忡回轉家中。
院墻之內有兩道人影并肩立在桔槔之畔,一高一矮,一健碩一窈窕,月色之下,俱顯出一身墨褐!
李恪大喜過望:“憨夫君!”
那兩人同時轉身。
高的那個果然是憨夫,數日不見,他身上幾乎看不出改變,只是身邊卻站了個嬌俏少女,皮膚白皙,五官嬌俏。
她穿著和憨夫同款的裋褐黑襦,光腳踩著一雙草履,秀發如男子般簡簡單單扎成髻。髻上插著一根細枝,細枝尾部,還有葉芽沒有清理干凈。
李恪不由心生感慨。
憨夫才叫成功人士,兩次相見,上一趟是助理先行,這一趟有秘書陪跑…
“憨夫君,敢問這位阿姊?”
“她是我師妹辛凌,此次聽聞恪君有事,便被我一道拖來了。”
“嚴氏之子恪,見過辛阿姊。”一聽是來幫忙的,李恪沉聲抱拳,拱手作揖。
誰知辛凌根本沒有回禮的打算,只是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扭頭就去向癃展的屋子。
李恪和憨夫面面相覷。
“恪君…那個,我師妹性子雖傲,卻是面冷心熱之人…她忙著看機關去了。”
看憨夫手足無措的樣子,李恪啞然失笑,深深一揖:“我又不是拘禮之人。憨夫君,久違。”
“久違!”憨夫躬身回拜,“昨夜得了傳訊,我與師妹兼程而來,又因為你要我等匿蹤而行,這才在里外避到深夜,讓恪君久等了。”
“得憨夫君千里相助,感激不盡。”李恪誠心答謝,“憨夫君,方才監門在外大喊賊人,莫非是與你二人做戲?”
“我正想與你說此事…”憨夫臉色凝重下來:“恪君,你是否與人有隙?”
“與我有隙的人可多了,還都是些權勢之輩,做起事來無所不用其極。”李恪苦笑道,“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千里迢迢求助墨家,害的憨夫君星夜趕來。”
“怪不得…我與師妹確實看見有身影翻墻走遠,也試過尋巷去追。奈何我等對苦酒里不熟,最終還是被他跑了。”
“這么說方才真有賊人?”
“確有其事。”
李恪嘆了口氣,輕聲說道:“如今山雨欲來,我一家的生死便要托付給憨夫君了。”
一晃兩日,九月初九,田吏奉馬踏閭門,田典余趕在最后一刻,手持租令出現在鄉里們的門前。
他今日素色深衣,腰纏黑帶,頭上頂著沖天的竹冠,手持簡書面色莊嚴。
“苦酒嚴氏,接令!”
嚴氏帶著李恪在院中站定,躬身深揖,口中唱諾:“嚴氏接令!”
“令!苦酒戶人嚴氏薇者,受田一頃,其年大豐。依律,當繳芻兩石,槀三石,租田什一,畝產一石八斗,季秋中旬納租,自送句注鄉倉!此令,始皇帝二十七年,季秋!”
“唯!”
這是家里的第二份租令,小穗兒的租令先一步頒出,內容與這份一般無二,而等到李恪家的頒完,田典余一抖袍袖,將簡書收起來,換上和顏悅色的嘴臉:“嚴氏,你可有疑問?”
嚴氏微微一笑:“秉田典,今歲雹災過境,家中菽豆盡毀,獨婦一家連過冬口糧都無處去尋,也不知這大豐一說,是如何得來的?”
田典余笑得陰陽怪氣:“此事說來,你等有所不解也是正當的。豐年與否比得是往年,比得也是左近。今歲多地遭遇雹災,唯有苦酒里搶收得成,比之鄰近鄉里,可不是大豐之年嘛。”
居然連連環比同比都扯出來了…
李恪很服氣,不過這個結果并不出乎所料,嚴氏聽聞當即盈盈下拜:“原來如此,多謝田典為獨婦解惑。”
“寫律于租,為民解惑皆我這田典之責,不必稱謝。”田典余虛扶起嚴氏,輕聲問道,“嚴氏,這田租突就上浮兩成,不知你手上粟米夠不夠繳租?對了!今歲還有林氏的田租,想來也是擔在小穗兒身上了吧?你家豈不是要多出六石粟米?”
嚴氏擺出一副愁苦的樣子,說:“確是六石,為今之計也只有四處去借,若是借不到…無論如何,我也要保下幼子,總不能叫林氏在天之靈不得安寧。”
“那你的長子呢?”田典余關心道,“恪天賦異稟,你又對他多有期許,若是虛程…”
“盡人事,聽天命吧。”
嚴氏的表現讓田典余很滿意。李恪低頭看著,看到他五官舒展,雖沒有表現出喜色,但心里的舒泰還是實實在在展現了出來。
李恪本以為他會趁熱打鐵,提出條件,無論是用粟米換李恪,還是換嚴氏,總歸是拉近兩家關系,讓李恪從此能為他所用,可他最終也沒說話,只沉默著點點頭,轉身便出了院門。
“大兄,你似乎猜錯了,田典余好像只想看我等窘迫而已。”小穗兒走上來輕聲說道。
李恪搖了搖頭,回過身,似乎能看見那三件藏身在癃展小屋里的黑色裋褐。
“還不是時候…”他說,“如今,還遠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