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楊秋楊冬以及剛子,三人駕駛著三臺四輪子,威風八面地來到了羅銀山家門前。
四輪子熄火,一字排開,頗為氣派。
此時的糧已經打完并裝好袋兒了,有十來個村民在院子里站著,等著裝車。
楊冬和剛子拿出臺秤,抽了幾袋出來,稱了稱重量,每袋重量大致相同,都在一百六十斤上下。
楊秋點點頭,支了羅銀山1250塊錢,示意可以裝車了。
眾人一擁而上,不多時便把五十袋糧,分三車裝好了。
其實這這些糧食,來兩個四輪子就能輕松地拉走了。
楊秋執意“三軍齊發”,實則是想證明自己可以與那童三彪子分庭抗禮了。
童三彪子是怎樣的人物,那是石城縣都數得上數的角色。
但此時的楊秋,確有實力與之一較高下。
就這樣,三臺四輪子,滿載著糧食,風風火火地駛向鎮糧食廠。
到大糧食廠大門前,楊秋見門口排了長長的賣糧隊伍。
眾人一見這神氣的四輪子,皆臉露驚奇之色。
“這不是童家車隊啊,哪里來的糧販子?”
“這不是白銀村的楊家兄弟嗎,老三和老四!”
“了不起啊,這是發了財了。”
一時間,楊家二兄弟,成了眾人議論的焦點。
大伙兒對他們的評價,無不佩服有加。
楊秋心中大感快慰,此刻他覺得自己便是這鎮上最耀眼奪目的那顆明星。
隊伍緩緩駛入糧食廠,來到化驗室門前停了下來。
“出來個人兒,給我驗驗水兒!”
楊秋扯著嗓子叫到。
不多時從化驗室出來一戴眼鏡之人。
楊秋識得他,此人正是“小程”
“小程”是吳廠長對此人的稱呼,老吳可叫得,楊秋萬萬叫不得。
“程主任,糧拉來了,勞煩讓化驗室的兄弟給我驗驗水兒…”
程主任知道楊秋與吳老板關系不一般,又是鎮上第二號糧販子,當下也是極為客氣,忙將楊秋等人領入自己辦公室喝茶,卸車驗糧等一干體力活,都由工人負責。
楊秋坐在沙發上,飲了一口茶,問道:
“程主任,今兒個怎不見吳廠長的人影兒呢?”
“廠長去發糧了,得一周左右光景才能回來?不過你不必擔心,廠長走之前已經都安排好了,您就等信兒就行。”
程主任也是個爽快人,不等楊秋問,便把他想知道的,一股腦地都說了。
楊秋心中有了底,便沒再追問太多。
于是話鋒一轉,找了個無足道的話題,屋內眾人一起閑聊起來。
茶尚且溫,便來人告知,測水兒結果出來了,這幾車糧的糧質很好,采樣測得十八個水。
每袋作價30元,共計1500元。
楊秋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這羅銀山家的苞米樓子,雖然頂蓋上有些殘破,但他家地勢高,苞米樓子又處在風口處,故而通風極好,籽粒干燥。
好個鬼機靈的楊秋,是個天生的好糧販子。
這一番倒賣,楊秋賺了兩百多塊。
但他心知,十八個水兒這個結果,是化驗員給“開綠燈”的結果。
吳廠長臨走之前吩咐眾人,給楊秋第一單買賣,來個開門紅。
這樣楊秋才有干勁兒,給自己多收好糧。
馬無夜草不肥的道理,簡單又實用。
楊秋也精明,忙跑去商店買了條煙和一箱飲料,放到了化驗室的桌子上。
兩個年輕的化驗員見狀,半推半就地收下了東西,親切地把楊秋送出了糧食廠大門。
這一單買賣,讓楊秋有了誠信。
坐在家里,不用親自去排隊賣糧,給的價格還比糧食廠給的都高,石廟村到白銀村的糧農們,都主動上門去找楊秋賣糧。
楊秋的生意越做越紅火,他每天忙得幾乎顧不得吃飯。
年前這兩個月,楊秋勢不可擋,賺了一大筆錢。
來到年根了,糧食廠關了褲了。
楊秋給楊冬和剛子,每人一千塊錢,給他們放了個年假,來年初八以后上班兒。
楊冬和剛子二人接過這一沓錢,驚掉了下巴。
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倆月沒到,凈賺了一千塊。
這幾乎是農民辛苦一年才能賺到的收入啊!
1989年的最后一天,印象里這天是下了雪的。
楊家人照例在長兄楊春家一起跨年。
楊家是個大家庭,大人孩子,齊聚一堂,張燈結彩,熱鬧非常。
楊冬領著眾多孩子們,跑到院子里放過了鞭炮后,眾人圍坐在一張大炕桌前,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
孩子們輪流唱起了歌兒,兩個多月的八郎也眨巴著自己的那雙大黑眸子,癡癡地望著哥哥姐姐們放聲高歌。
多好的年啊,最后一個團圓年。
糧販子這個行當,一年忙仨月。
年前倆月,年后一個月。
楊秋膽大心細,眼光卓絕,這三個月,把自己區域的好糧,收了個精光,大賺了一筆。
轉眼間來到了1990年公歷四月份。
四月份的東北,楊柳抽枝,江河開化,母雞開始下蛋了。
“開河的魚,蛋的雞。”
是東北人口口相傳的美味。
開春兒后,楊秋已經無糧可收,他已完全戒了賭,終日在家陪著老婆孩子。
這一天,楊秋永遠不會忘記。
四月二十號。
農歷三月二十五日。
谷雨…
明天便是曉芳的生日了,楊秋招呼了楊家人,約好明天來自己家給曉芳過生日。
待來到大哥楊春家的時候,見大哥正在倉庫里往外倒騰著什么。
走到近前之時,楊秋只見楊春正站在院子里,右手提著一個黑色的細長布兜,左手倒拿著雞毛撣子,瞇縫著眼,用撣子背在那布兜上來回敲著。
無數飛塵從布兜中鉆了出來,借著雞毛撣子扇出來的風,在空氣中肆意飛舞旋轉著。
“咳咳咳…秋子來了,快離遠點兒,灰太大了。”
楊春沒等楊秋走到近前,連忙提醒道。
“哦,大哥,你弟妹明天過生日,下午去我家聚聚,一起吃個下午飯吧。”
楊秋停下了腳步,笑著說道。
“哦,好啊,正好帶兩條魚去燉了,這時令的魚兒正肥,好吃著呢!”
楊春被飛塵包裹著,向后方側著臉,說道。
“啊,大哥…你這是要去釣魚嗎?”
楊秋恍然大悟,這黑兜子他很眼熟,這會兒才想起來,這是大哥釣魚的“裝備”。
楊春是個釣魚能手,每年開春兒,他都會近乎瘋狂地去水庫邊釣魚。
哪怕是開犁種地之時,他也時常會白天種地,夜晚釣魚。
他總能釣上來很多魚,然后大清早地,拿到吉盛鎮叫賣。
“嗯,傍下午再去,釣一宿!”
楊春把黑兜子放到地上,蹲下身,開始往兜子中裝釣魚用的工具。
楊秋突然來了興致,反正在家也是待著,莫不如出去轉轉了。
“大哥,我跟你一起去,咱倆做個伴兒。”
楊秋說道。
楊春微一遲疑,說道:
“去啥去,后半夜老冷了,遭罪啊…”
“沒事兒,在家沒意思,晚上我多穿點兒便是了。”
楊秋急切地說道。
“好吧,下午五點半來我家,咱們去月牙泉水庫。”
楊春低著頭整理工具,不抬眼看楊秋。
楊秋見大哥正忙,也就不再添亂了,興奮地回到家翻箱倒柜地找自己脫下來的大棉襖,開心的像個孩子一樣…
兄弟二人來到月牙泉水庫之時,天已向晚,日色闌珊。
楊春遞給楊秋一把魚竿,楊秋學著大哥的樣子,串鉤上餌,有模有樣。
釣起魚來,時間便過得飛快。
轉眼間已到了深夜,月兒如勾掛在西天。
說來也奇,楊春的鉤子頻頻上魚,楊秋的漂子卻浮在水中一動不動…
“不玩了,不好玩,這魚兒也欺負新手,沒意思。”
楊秋一氣之下,扔下魚竿,直起身子,抻了個懶腰…
借助頭燈的光,他舉目望去,夜幕下的月牙泉水庫,靜的出奇。
楊春仿佛進入了無我境界,絲毫不理會楊秋。
一陣冷風吹來…
楊秋下意識地裹緊了棉服。
上身雖不冷了,下身卻凍得受不了。
原來楊秋太興奮忘了穿棉褲,此刻他的單褲里頭,僅穿一條秋褲,這初春的午夜里,怎能不冷。
“大哥,你帶了其他什么御寒的東西沒,我凍腿。”
楊秋伸手點了點楊春的后背,說道。
“哦,帶了帶了,黑兜子里有個毛毯,還有一件棉服,你自己去拿吧。”
楊春回過神來,答道。
楊秋聽到此話,忙快步地走到黑兜子前。
“呲…”地一聲劃開兜子的拉鏈。
果見一個棉大衣,被平整地疊放在里面。
“這樣式挺時髦啊,帶格子的,看不出大哥挺…”
楊秋兀自小聲嘀咕著…
忽然,楊秋如被一根魚刺卡到了喉頭一般,不再說話了。
只見他瞪大了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黑兜子,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震驚與絕望之感,猶如兩柄千斤之錘般,猛烈地敲打著楊秋的身心。
楊秋只覺得呼吸困難,身體似被那大錘,狠狠地拍砸到了泥土里。
一束刺眼的黃光,突然照射到了楊秋的臉上…
楊秋猛地醒覺,這是大哥楊春,在望著自己。
“秋…秋子,你咋了…”
楊春緊張地問道。
“沒事大哥,手凍的不太好使了。”
楊秋故作鎮定地回答道。
“叫你多穿些衣服,你偏不聽,要不然你先回家吧,后半夜會更冷,你這小身板兒,扛不住啊!”
楊春語氣緩和了不少,說道。
“好…那大哥,我先走了…”
楊秋說完,徑自起身,快步離去。
楊秋看著自己投射到地上的影,心道:
“再挺一會兒…”
“再挺一會兒啊…”
“一定要再挺一會兒…”
終于,身后的光,消失了…
楊春終于不再注視著自己了。
“噗通…”
楊秋腳下一軟,癱倒在了地上,用手死死地捂住嘴巴,大哭了起來。
季三兒暴斃在自家門前,他沒被嚇哭過。
靳偉刀子架在自己的脖頸上,他也沒哭。
在B城那么多次險象環生,他更沒哭過。
可這次,楊秋哭得悲慟,哭得斷腸…
為什么,
為什么是你啊…
為什么那件大衣上,
有和自己撿到的,
一模一樣的紐扣哇!!!
寒風兀自地吹著,楊秋緩緩爬起身,顫巍巍地,向噬魂的黑夜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