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老修頭兒起了床,簡單地洗了洗臉,穿好衣服,便出了門,向南湖公園走去。
這是老修頭兒一直以來養成的習慣。
曾經,他習慣早起,沿著南湖跑一圈兒,然后去上班…
后來啊,他習慣早起,沿著南湖走一圈,然后去酒館蹭酒。
所以他這樣喝酒,卻仍然身體無恙。
這南湖公園,便是他的天然“療養院”…
這天,他也依舊像往常一樣走著。
迎著新霞,踏著舊雪。
日子便這樣一天天地更迭著。
走著走著,老修頭兒突然想起昨晚的情景。
“這小子,昨天半夜是去了紀念碑那里嗎?”
老修頭兒瞇著眼,望向紀念碑的方向…
突然,他覺得后背被別人猛地撞了一下,不禁向前方踉蹌了一步。
“大…大爺,您沒事兒吧!”
身后一個年輕人,慌張地問道。
“事兒倒是沒啥事兒,”
老修頭頗為不悅地說道:
“你這歲數不大,勁兒倒是不小。”
“對不起,大爺,剛聽紀念碑那,昨晚有個男人吊死在上面了,我著急去瞧個熱鬧,所以…”
年輕人自覺羞愧,忙歉聲說道。
“哦…”
老修頭兒調正了頭頂的小帽子,直了直身板兒,正欲繼續前行。
他剛邁出一步,忽然心頭一凜,連忙伸手拽住了已行至他身前的那個年輕人。
“大…大爺,您這是…”
年輕人以為老修頭兒反悔了,要訛詐他,有些惶恐地說道。
“小伙子,別誤會,問你個事兒,你是說紀念碑那…那吊死了個男人嗎?”
老修頭兒連忙問道。
“嗯,據說是剛才一早,環衛發現的,我剛聽到消息,想去看看熱鬧。”
“是…是北門那個紀念碑嗎…”
“對啊,要不然還能是哪個?”
年輕男子說完,不等老修頭兒再說什么,一溜煙地向北門方向跑去。
“壞了…”
老修頭兒驚呼一聲,連忙向紀念碑方向跑去。
與其說是跑,不如稱之為競走。
后背佝僂,雙臂與雙腿,有節奏的快速交替著,向前疾步走去。
沒等行至近前,老修頭兒便看到紀念碑前的各級臺階上,都站滿了人,大家都翹腳伸脖子,向紀念碑方向望去…
老修頭兒站都站不直,在外圍怎么能看得到。
他越想越急,一咬牙,不管那么多了,沉下身子低著頭,人縫中硬擠過去。
身后傳來一陣陣叫罵之聲。
老修頭兒早已經被罵習慣了,年輕時候被丈人家罵,后來被街坊鄰里罵…
再后來喲,走在街上無緣由地,便會被罵。
“臟死了,滾遠點…”
“老東西,走路不長眼睛啊!”
“滾滾滾,在我店門口站著,誰還敢來買東西了!”
“只有你不嫌棄我這個糟老頭子。小伙子,可別想不開啊…”
老修頭兒不理他人罵聲,果決地向前鉆挪著。
終于他看到,一條隔離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心知已經是最里層了。
他深吸一口氣,顫巍巍地抬頭望去…
正見到一個公安打扮的人,正踩著凳子,吃力地解開了捆綁在紀念碑之上的繩子,嘴里大叫著:
“小心,小心,接住嘍!”
另有四人戴著白色手套,在尸體正下方,合力托住了他的身體,突然四人腿步一顫,其中兩人似扎馬步般地調整站姿,另兩人忙繞至兩側,接住了尸體的雙肩。
尸體臉部朝上,被放置到一張白色簡易床上…
老修頭兒伸長了脖子,把眼睛昵稱一條縫,仔細端詳著這具尸體的五官樣貌…
忽然,老修頭兒驚呼一聲,連忙轉身,朝人群中擠去…
“老大爺,您等一下…”
人聲嘈雜,沒幾個人聽見了這一聲招呼。
老修頭兒清楚地聽見身后一人在對自己說話。
可他卻耳充不聞,當下更提了速,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穿梭著。
不多時,便消失在人潮之后…
那張方臉,絕不是他,那殺了這方臉男的人便是…
中午,福來酒館中。
老修頭兒正坐在角落里徑自喝著那杯他認為是兌了水的白酒。
“老板啊,下次再兌這么多水,我就不來了啊!”
說完,老修頭兒夾起一塊辣白菜,放入口中,咯吱咯吱地咀嚼著。
“您早說呀,下次我給您倒一杯水,保您喝個痛快!”
吧臺后,老板苦笑著搖搖頭,說道。
老修頭瞪著眼睛,正欲說些什么,忽聽得“吱呀”一聲,一個穿著軍綠色棉服,皮膚黝黑,雙目有神的中年人,裹挾著一股涼風,走了進來。
老修頭兒不再言語了,喝了一口白酒,沉沉低下了頭…
“修大爺,”
老修頭兒一皺眉,緩緩抬起頭,見這個中年人正坐在自己的對面,微笑著盯著自己,說道:
“今兒早晨,我叫您,您也不停步啊,害得我好找啊!”
老修頭兒打量著面前這個人。
這笑容很純粹。
但這目光,卻似一眼便刮了他的骨 這是雙能察秋毫的眸子啊…
“你是?”
老修頭兒故皺眉頭,問道。
“我叫葉知秋,咱們區刑警隊的小偵查員,您就叫我小葉就行。”
酒館老板見來客人了,也不點單,剛要上前去問,忽聽得此人的自我介紹,忙止住腳步,輕聲退回到吧臺里。
“小葉?小葉…”
老修頭兒嘀咕著,喝了一口酒,又皺眉哈了一口氣。
良久,幽幽地道:
“小葉,我想了一圈,感覺自己也不認識你這一號人物啊!”
“修大爺您說笑了,今早晨,您在南湖紀念碑前,驚呼了一聲,您忘了嗎?我也沒啥其他的事兒,就尋思問您一嘴,這案子,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男子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輕輕敲打著桌面,依舊保持著笑容,說道。
“啥,誰叫喚了,我啊,我沒有,你記錯了。”
“大爺,說來也巧,我們負責取證的人,剛好拍到了您當時的表情,我把剛洗好的照片給您帶來了,您瞅瞅?”
說著,葉知秋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遞到老修頭兒面前。
老修頭臉色一變,他看到了照片中那個張著嘴,雙目圓睜,表情錯愕的自己…
“我膽兒小,沒見過死人,嚇到了。”
老修頭兒故作鎮定,想吃一口辣白菜,抬手到筷子前,卻發覺自己手抖得已經拿不起這雙細長的筷子了。
“您這體格子,還是盡量少喝點兒酒吧,”
葉知秋目光如炬,盯著老修頭兒的右手,壓低了聲音,繼續說道:
“知情不報,也算是犯罪啊,修大爺…”
“咕嚕…”
老修頭兒的喉結上下動了一動,沒有說話。
“我不想看到您老了老了,還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葉知秋哪肯放過這個機會,咄咄逼人地說道。
身敗名裂…
這四字猶如四把鋼釘,自葉知秋口中祭出,齊整整地穿透老修頭兒的胸口。
往時一幕幕地涌上心頭…
呵呵…
身敗名裂嗎?
我的身,早已血肉模糊。
我的名,早已碎裂成渣。
茍活于世,
老鼠尚不被同輩欺凌,
而我,世人皆可欺!
“來啊,就在此刻,便在今天…”
老修頭兒慘笑著站起身來,把佝僂多年的后背挺得溜直,大聲喝道:
“你擒了我吧!”
“哐當!”
老修頭兒把雙臂,重重地摔到桌子上,做出一個等待套上手銬的姿態…
屋內眾人都被老修頭兒這一連串兒的舉動,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個平日里被人隨意調侃,毫無骨氣的臟老頭兒,今天怎么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真叫人不敢相信。
“來啊!”
老修頭兒雙眼通紅,大聲吼道。
葉知秋緩緩站起身,也不說話。
二人四目相對,一動不動。
屋內一片寂靜,大伙都齊刷刷地盯著二人,大氣都不敢喘。
“修大爺,你這是…沒必要啊,您消消氣兒!”
良久之后,葉知秋突然笑著。
老修頭兒見到,面前之人的嘴角抽動了幾下,仿佛是在調節頻率般,精準地切換到他最擅長的弧度上來。
那燦爛的笑容,只有豁達之人,才配擁有吧…
葉知秋轉身來到吧臺處,朝店老板比劃了幾下,店老板慌忙拿出紙筆。
葉知秋飛快地寫了一串數字,跟店老板道了聲謝后,拿著這張紙,回到老修頭兒面前。
“這是我單位的電話,”
葉知秋把紙張輕輕放到桌兒上,“想起什么了,隨時打給我,不耽誤您喝酒了,我走了,再見!”
說完,葉知秋頭也不回地走了。
店內開始有竊竊私語之聲,片刻之后,嘈雜依舊。
老修頭兒聽著眾人七嘴八舌的話語,心如刀割。
“這老頭兒,偷不是投了東西了吧…”
“哎,對了,我好像聽人說過,他就是因為偷盜才被單位開除的…”
“這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咱以后還是防著點他吧,這家館子以后別來了…”
老修頭兒無奈地搖了搖頭,坐了下來,顫巍巍地端起酒杯…
“啪…”
一聲脆響,酒杯被摔到水泥墻上,摔了個四分五裂。
酒館老板站在老修頭兒的面前,張開右手,手上沾滿了白酒,他正怒不可遏地盯著神色暗淡的老修頭兒。
“你快滾吧,以后別來我這蹭吃蹭喝了,我這里不歡迎你…”
說到最后,酒館老板眼皮一顫,聲音竟有些沙啞了。
“連你也…”
老修頭兒欲言又止,“罷了,罷了…”
他顫巍巍地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白紙,搖搖晃晃地走出酒館…
下雪了,
總是如此應景…
可惜,這雪不是在六月,
可惜,自己只能靜靜地離開這世界…
老婆子,
我未出生的孩子,
對不起,我殘喘至今日,
也算贖罪了吧…
咱們一家三口,
也該團圓了。
楊秋兄弟,
謝謝你,
多少年嘍,
沒有人肯鄭重地請我喝頓酒,
愿坐在我的對面聽我聊聊天…
就讓所有真相,
陪著我一同死去吧…
這一次,我沒負人!
第二日一早,在南湖紀念碑下,多了一個雪人。
雪人席地而坐,靠在石柱上,佝僂著上半部分身子,顯得十分滑稽。
一張白紙,牢牢攥在雪人手中…
上書三個血紅大字:
我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