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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潛龍(下)

  “八荒…”

  李長安腦中回蕩著這個名字,感到四周十分溫暖,仿佛置身于母胎之中。

  他睜開雙眼,便見到了四周空茫無盡的黑暗,沒有著落,沒有邊際,若黃泉幽冥,虛無空蕩。

  黑暗中唯一散發著微光的,沉浮著的,是一把刀。

  刀鋒筆直,長三尺,寬三寸,與刀種之形分毫不差。

  李長安心中念頭幾轉,若有所悟。

  “是因我斬出了刀種,便與此刀產生感應…”

  看向身下,亦是一片黑暗,此時,自己如同懸浮在半空中。

  李長安皺眉,心說:“難道又是心魔幻境?”

  但眼前那懸在虛空中散發毫光的長刀,卻讓他感到十分真實。

  “難道…白前輩讓我做的,就是來取這一把刀…”李長安喃喃自語,伸手觸碰那刀柄,“你叫八荒,八荒刀?”

  他觸到刀柄,眼前一陣恍惚。

  身體忽而變得無比沉重,像踩空了一般急速墜落!

  茫然之中,低頭望去,那遙遠不可知之處傳來了一道目光。

  這目光渺小如微塵芥子,卻凝而不散。

  隨著身體墜落,目光越來越清晰,一雙眸子由遠而近。

  一雙金色的眸子,絕對漠然,沒有人類的情感,卻蘊含著極度的智慧。

  緊接著,一條無邊巨龍出現在視野中。

  巨龍的身軀比任何山脈江流都要粗,鱗片比平原丘嶺更大,緩緩游動,雙眸微闔,似睡非睡。

  它盤亙之下,是繁華壯麗的山河與城池,那是大承國土。

  忽而巨龍的身體一震,在那青牢山腳,一片龍鱗被生生剝奪。

  李長安繼續下墜,便看見了綿亙千萬里的青牢山。

  漸漸的看見了青牢山腳的淮安城,也看見了紅葉環繞的斷龍湖,隨后落入湖中。

  淅淅——

  耳旁傳來輕微的水聲,似乎水中沉浮,波浪涌動、沖刷他的身體,身體冰冷而沉重,讓他感到切實的存在感,是能讓人聽到看到觸碰到的存在感。

  他雙眼緊閉,如一塊朽木般在斷龍湖畔擱淺,懷中抱著一把刀。

  天邊的赤星緩緩消失,隱沒在夜空中。

  “熒惑隱,潛龍將行。”

  霍含山看著東方,赤星已從夜空中消失。

  “爭龍一役,終是我道門勝了。”

  “勝了。”呼延博怔了怔,眼角微微濕潤,深深吸了口氣,“五百年了。”

  “憋死了!”司馬云手掌虛抓,一壇酒從柜臺上直直飛入他懷中,被他一把拍開泥封,仰頭咕咚咕咚灌了起來。

  百丈高墻守衛森嚴,鳳樓龍閣雕闌玉砌,金鑾寶殿巍峨磅礴,這其中,有一座大殿最為尊貴。

  大殿有螭吻吞脊,金瓦琉璃的重檐廡殿頂下是復雜精美而龐大的出檐斗拱,在大承,這種建制除皇城外,無處敢用。

  大殿旁,卻又有一間六角小亭,落于假山清池中,連著一座小木橋,質樸出塵,與尊貴威嚴的宮殿格格不入。

  亭內,擺著一張石棋盤。

  棋路縱橫十九道,雖是圍棋,黑白兩方竟如象棋分了楚河漢界般,東方白棋占優而西方黑棋占優,就如道門與大承朝廷割據東荒與西岐。

  弈棋者二人,一人白色廣袖長袍,身材高大。一人玉帶九龍紫金袍,面容威嚴。

  在這二人對弈之時,有四個暗金袍龍驤衛立于四方,他們的手始終放在刀柄上,神情肅然。

  縱使他們已站了整整六日時間,也仍然紋絲不動,將精神保持在最集中的狀態。

  這盤棋已下了六天。

  六天前,從李知謹被白忘機攔下開始,他們并未交手,而是來到這皇城中的望帝亭中對弈。

  李知謹知道白忘機在這玉京皇城中雖然不能奈何他,但若一心要擋,卻能讓他到不了淮安城。

  在四個暗金魚龍服龍驤衛看來,這盤棋下得很怪,對弈之人就像兩個不通棋道的小兒那樣,六天間只是把棋盤擺成了半黑半白的兩部分。

  就算玉京皇城中三歲小兒也知道,日理萬機的大承國相的六天時間比常人的六百年還值錢,怎么會做這種無聊事?

  那么既然下棋的人有一方是李知謹,這盤棋便絕不會是什么無聊事,至于與李知謹下棋的另一人…

  四個暗金魚龍服龍驤衛謹慎打量著白忘機的一舉一動,白忘機卻神態輕松自然,仿佛這四個殺人無算的龍驤衛只是無害的孩童,他們手中曾染千人心頭血的彎刀也不比孩童的撥浪鼓更有威脅。

  而這四個龍驤衛心中也清楚他們對于眼前這個白衣人無法造成威脅。

  他們的手反握在刀柄上,這樣的姿勢能以最快的速度拔刀,可以在一眨眼的時間內斬開一座小山,要斬一個人當然是易如反掌,但六天來他們沒有找到任何出刀的機會,每欲出刀,他們眼中盯著那白衣身影,卻似乎找不到了出刀的目標。

  這么一個好端端的人在你眼前,你卻覺得他是不存在的,這實在荒謬無比,更荒謬的是四個龍驤衛卻對這荒謬的現象束手無策,胸口煩悶直欲吐血。

  在他們的注視下,白忘機放下一目白子。

  “多年過去,棋品仍低劣如此…”李知謹搖了搖頭,卻從棋盤上拿走一目白子,淡淡道:“你下了兩子。”

  此言一出,四龍驤衛心中凜然,國相大人說白忘機下了兩子,但他們卻只看到了一子,那么還有一子又是什么時候下的?

  白忘機微微一怔,“不錯,你倒是有長進了。”

  這天下無人敢用“有長進”這三字來評價李知謹,但對于白忘機的話,李知謹卻是淡然接受,“若無長進,如何鎮得住如今的大承。”

  放下一目黑子,李知謹又道:“你也有長進,竟敢孤身來闖玉京,不怕我不計代價強留你?”

  “你舍不得。”白忘機笑了笑,“就像知謹兄二十年前獨入南荒一劍斬斷羅浮山巔羅浮塔,不也是算定了那些老不死的舍不得拿命來賭你的命?”

  李知謹盯著白忘機的眼睛,“我與他們不同。”

  忽而,有一人攜金帛來到亭外,淮安城中有通天令來報。

  一龍驤衛接過金帛呈給李知謹,李知謹看罷后,縱使心中早有準備,面色也微微一沉。

  “道門如此大張旗鼓,潛龍在風口浪尖之下,就不怕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白忘機笑了笑道:“知謹兄未免也太小瞧我道門中人了。”

  李知謹淡淡道:“道門亦非上下一心,不愿潛龍出世之人也不會少。”

  白忘機卻毫不在乎地笑了笑,意味深長道:“你可知亢龍有悔,潛龍勿用?”

  李知謹一轉念,便已從各個方面揣摩了白忘機的意思。

  所謂亢龍有悔,潛龍勿用,便是指龍若飛得太高便有災禍,而真正的潛龍,在萬事有備無患之前,都會低調而不嶄露頭角。

  李知謹一皺眉,心道:“難道所謂的潛龍只是幌子?”

  不等李知謹說話,白忘機一拂袖,微笑道:“此棋已終。”

  說罷,身形消失不見。

  那棋局,此時黑白兩方各占一半,然而交界處,卻出現了黑白交接如蛇的長生劫。

  長生劫在棋局中極為罕見,一旦出現,便黑白循環,不分勝負,白忘機那一拂袖,竟將此局下成一盤和棋。

  李知謹默然不語。

  到底白忘機的話是故弄玄虛想讓他舉棋不定,還是說,難道潛龍…當真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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