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主天下 第三章 入學
今日是開學日,還沒進學堂,熱鬧喧囂的聲音已傳出。
可我們剛踏入學堂,所有的熱鬧戛然而止,仿佛是兩頭怪獸闖了進來。
難堪的寂靜后,一個身量略高我半頭的姑娘冷冷說道:“野丫頭也配和我們一起讀圣賢書,哼!”她丹鳳眼上翹,和宋王后的眼睛一樣。
“我叫冬末,不姓野。”我不甘示弱的回道。
“呵呵,那你姓冬?你連李姓都不配有,野丫頭就是野丫頭!”那人咄咄逼人道。
“南陽,夠了!”一個眉眼很像王的高個哥哥站起來,走到我面前。
我抬頭看著這個瘦高的少年,他牽起我的手:“是冬末妹妹吧?上次見你,你還在襁褓里,轉眼已經這么大了。”
“太子哥哥,別碰那個野丫頭,她不干凈。”名叫南陽的丹鳳眼女子皺起了雙眉。
從小在冷宮中長大的孩子都能敏感的感受到善意和惡意。我立刻揚起自己的無敵梨渦,拉住瘦高哥哥的衣袖,聲音帶著些哭腔,可憐兮兮學著她稱呼道:“太子哥哥,冬末以后請你多多照顧。”說完,還往太子哥哥身上蹭了蹭。
南陽氣得鼻子都要歪了,狠狠地腕了我一眼。
似乎天生,我就知道生存是最重要的,而如何博得他人喜愛是我生存的唯一路徑。母親總對我說冬末有可憐勁,將來一定不會受苦難,會有貴人相助的。
我身量小,撿了一個前排靠窗的座位。學著大家,拿出了文房四寶,對著南陽不時飄過來的怒目視而不見。南陽和宋后一樣的丹鳳眼,讓我知道必須要忍耐和安靜,權傾朝野的宋家不是我能惹的。
老師來了。與母親和我形容的不同,我的老師是個白胡子老人,像極了孔子的畫像,后來才知道他果然是孔子的第四十代孫,是中原有名的大儒,聽說王費了很大力氣才從中原請到的。他是中原人,發音很脆,像桔梗;不像我們發音綿綿的,像年糕。
老師雖沒有母親描繪的英氣逼人,卻學貫古今。今天說的是帝王論,開題是隋煬帝。老師評價此人具有驚世才學,卻三敗于高麗,最后大好河山給了李家做嫁衣。隋煬帝壯志林云,京杭大運河解決南北交通,大大提升了經濟;同時開創了科舉制度,改變了從漢末就開始的士族與皇權對立的格局。從初期看絕對是雄才偉略,驚才絕艷。可到了后期,天使地利人和,老師說起不停的嘆息,感慨千古一帝和絕世暴君只有一線之隔。
我聽得入迷了,聽到隋煬帝最后的結局,也不禁嘖嘖感嘆。
南陽很是不屑隋煬帝:“一個被我們高句麗屢次大敗的失敗者,根本不值一提!”
太子哥哥道:“南陽此話有失偏頗。隋煬帝只是想做的事情太多了,他做了太多前人想做不可為,或者不敢為之事,可是他雖貴為天子,卻忘記了民可載舟,亦能覆舟。他以為的盛世與民想要的盛世差距太遠。所以不能不敗。政治就是平衡,帝王之術就是平衡之術。”
白胡子師傅聽著太子哥哥的發言,頻頻點頭,滿是贊賞的神色:“太子小小年紀,有此見第,不凡,不凡!”
我癡癡的聽著,太子哥哥將來一定是個好皇帝。雖在冷宮,但我也知道太子一直以儒雅好學聞名,是眾人心中的賢者。
日子如行云流水,春風似剪刀,裁出萬條綠絲。南陽照舊刁難我,白胡子孔師傅一個皇帝一個皇帝的往下講著。
我才知道,古往今來,有這么多恩怨情仇,人情冷暖,功成骨枯。
我會為了霸王別離虞姬的感情傷感,也會被劉邦的大風起兮云飛揚所震撼;感嘆孔明的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拳拳不甘,又會看著權臣如霍光和張廷玉的從權傾朝野到滿門抄斬而喟嘆;會被土木之變的扭曲人性所驚嘆和又為無數個兄弟,父子鬩墻的故事所悲嘆……
我被歷史迷住了,在無數的故事中發現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而另一個變化是,王出現在雪寧宮的次數增多了。
此時,王和母親兩人在正殿默默的坐著,有種看不見卻感覺得到的疏離感。我坐旁邊都感覺到了重重的尷尬。但王似乎不覺得或者準確的說,不表現出來。他永遠正襟危坐,在正位上端坐著,背挺得筆直,默默的批閱永遠見不到盡頭的奏章,時而顰眉,時而嘆氣,時而點頭,時而微笑。
有王在上座的端坐,我也收拾好了坐姿,一筆一劃的翻著書籍,做著課業;母親也是靜靜坐著,繼續幫我縫著衣服,永遠都是白底梅花,素凈卻好看。
雖然氣氛很嚴肅安靜,但我覺得莫名美好。我喜歡這種“熱鬧”的感覺,一抬頭就能看見父親和母親。有時候會瞥見王偷偷的凝視著母親,母親卻似乎毫無感覺,專注在手里的一針一線。
母親就像雪寧殿里供奉的佛像,肉身與我們在一起,卻沒有喜怒哀樂,仿佛所有的靈魂都被抽走了,只有一個軀殼在陪伴著我們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
孔老夫子教書不古板,每周讓我們寫一個皇帝的政治得失。以前歷史對我而言就是有趣的故事,可是漸漸的我明白了以古鑒今,我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最難寫的兩個字就是明君。幸好母親都懂,每次聽母親娓娓道來他們的掌故,都讓我如癡如醉。
這次的作業是品評嘉靖皇帝。然而明史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我卻無從下筆。嘉靖皇帝似乎是最不負責任的皇帝,不上早朝,不批奏章,不勞心勞力;但是朝政卻穩若泰山。他似乎是最冷心的皇帝,幾任皇后一言不合就殺了,對自己的子女也是極盡猜疑防范;但他卻經常對著父母靈位痛苦流涕,不能自已,對著跟了自己數十年的寵臣嚴嵩也是讓其善終……
我揉散了發髻,頗有些苦惱。
母親看我的抓耳撓腮,盈盈的看了下題目,摸著我的頭說道:“每個人的生命都有一劫。有人的劫數是大道,例如荊軻;有人的劫數是愛情,例如梁山伯與祝英臺;有人的劫數是父母;有人的劫數是子女,有人的劫數是……嘉靖的劫數就是他的父母,他幼時因為禮爭,看透了儒教和所謂的大道。這就不難理解他對于世俗的淡薄寡義了……”
我仔細想著,似乎懂了,似乎又沒懂:“那母親的劫數是什么呢?”
“當然是我的小冬末啊。”母親憐愛地看著我。
王抬頭看了一眼我們,只是說:“獨上高樓,卻怎能望盡天涯路;驀然回首,燈火闌珊處卻往往空無一人。所以孤永遠是孤,是孤家寡人的孤。嘉靖心冷,是太孤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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