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壬戌與本文的年份丁酉隔了24年,用丁酉不符合邏輯,所以修改成丁丑,前文已經修改)
絲竹聲悠然,琴弦的撥弄與宴會的靜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偶爾有好奇的藝伎探出頭,望向大廳,看見那些士子紛紛起身移步,湊到一位稚嫩還未全然褪去的少年面前。雖然衣著不比周圍錦帽貂裘,腰玉環與香囊的富家公子華貴,但身上卻有一種難以掩飾的才華和氣質。
“丁丑之秋,七月既望…還以為有什么驚人論調開頭,沒想到也只是平庸之詞,呵呵,如此一來,如此看來,《六幺令》的作詞也不過是代筆之作而已。”
雖然蘇子詹的聲音不大,但是周圍的人卻都聽得清楚,也不禁把目光瞥向了埋頭揮舞狼毫的陳仲卿,心里冒起了嘀咕,面前這位身份神秘的士子,到底是名不副實,還是璞玉初現?
對于蘇子詹的惡意中傷,陳仲卿并不理睬,只是照舊在宣紙上揮灑濃墨,勢必要寫下那一首詞出驚人的大家之作。
宴會大廳已是落針可聞,毫無聲響。
洪青倌和謝玄真兩人倒是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好奇的湊上來,他們只是緊緊的盯著那首詞,被陳仲卿搶走耀眼的風頭不是重點,重點的是這次的詩詞會的翹首,關系到兩浙五州的另外一場才子佳人的競爭。
習武之人想做那武評的天下第一,文人士子也不例外,做那詞評會的狀元郎,是每一位詩人前仆后繼的理想。南晉雖不比前唐波瀾壯闊的文人胸襟,但讀書人總有那么一股奮發向上,不屈不撓的骨氣。
謝玄真嘴角笑了一下,他和蘇子詹的看法是一樣的,賦首相當于點睛,無法以才驚艷絕開頭,接下來便會受到結構框架限制,意境往往達不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不過從接下來這幾句開始,他便笑不出來了。
“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
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謝玄真嘴角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抓緊了衣衫,抬起頭的那一刻,與蘇子詹四目相對。這位辭賦大家的老朋友,也已經笑不出來了。
在場的士子爆發出一陣竊竊私語,相比起上一端的平庸開頭,這里便轉入了空靈縹緲的境界,圍觀的人皺起眉頭,已經感覺到這首詞的境界磅礴。有些人上前擠了幾步,迫不及待的想看到接下來還有什么驚人之句。
張燈結彩的杭州城,今晚月光如水,照耀著檐崖磚瓦,顯得格外溫柔。
“…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當此話一出,洪青倌和謝玄真面面相覷,沒有長篇累牘的描景敘述,僅僅是一兩句之間的點睛,就已經將那大氣空靈的境界勾勒出來。
洪青倌端起酒杯,望向窗外,剛好看到月如娥眉,彎彎的懸掛在天幕。
明珠十斛酒宴歡聲笑語,窗外月冷如鉤。那一份高處不勝寒的清冷,化在酒樽這一輪的明月里,一飲而下。
蘇子詹看的臉色蒼白,已經沒有了之前恃才傲物的狂氣,看到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時,終于蟄伏潰敗。他與面前不聲不響的陳仲卿面前,大概隔了一道十萬八千里的鴻溝。
仲卿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寫到這里時,洪青倌默默的放下了手中的筆,將桌上的詩詞收好,放在腳邊,靜聽他們念詞賦。洪青倌已經退出了這場游園詞會的爭奪,自己無論在怎么絞盡腦汁,也不可能是陳仲卿的對手。
收詞,輸詞。
李蘭亭聽完了圍觀文士的念叨之后,不禁搖頭苦笑,拍了拍身邊老朋友的肩膀,小聲說道,“張兄,看來我們都被仲卿反過來擺了一道。之前已經寫出《望海潮》,寫出《浣溪沙》已經是才氣過人,現在看來恐怕仲卿已經有所保留…這篇《赤壁賦》…呵呵,怕是子詹被他故意算計了…”
張遜也點點頭,感慨說道,“李太白曾詩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今觀此賦,不比太白詩詞遜色,才氣浩然,甚至漢唐諸公皆不可及。此賦大手筆…恐怕今日,勝負已分。”
最后一筆落下之后,陳仲卿深吸了一口氣,將狼毫緩緩放在一邊。除了樓下琵琶琴瑟的撥弦聲之外,宴席上只剩下眾人的呼吸聲。
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李如煙咬著下唇,以前她從不相信人的才學可以到這樣得高度,但是今天在這場游園詞會,她總算見識到,什么叫做才華如草芥般的不值錢。
他更像是天之驕子,擁有令人艷羨的文辭,卻毫不在意的揮霍。
詩詞歌賦,皆有靈性。
寫完了《赤壁賦》,陳仲卿抬起頭,對著站在自己面前的蘇子詹,語氣表現的很謙恭,似乎對之前的冒犯毫不在意,他伸出手做出一個請的姿勢,笑道,“請子瞻兄指教。”
蘇子詹無話可說。
就在所有人都認為陳仲卿是游園詩會實至名歸的翹首時,一旁冷眼看好戲的黃寅堅卻在此時站出來,冷聲說道,“仲卿兄,好大的膽子,你真以為抄襲他人的詩賦,我看不出來嗎?”
黃寅堅一句話,讓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陳仲卿。
然而他還是一副笑容和藹的樣子,不惱不急的反問道,“哦?何出此言?”
黃寅堅就等著對方說這句話,于是他開口,將陳仲卿寫下的《赤壁賦》一字不漏的全部背了一遍。他自幼背詩便有過目不忘的能力,對于陳仲卿這篇詩賦更是小菜一碟,當周圍的士子念完一遍之后,他在腦海里迅速的記憶了一遍。
場面變得異常尷尬,其他人都在等著陳仲卿做出反駁和解釋。一個抄襲的污點,可能就是一輩子的身敗名裂。
背完《赤壁賦》之后,他緊緊的盯著陳仲卿,雖然辭賦不及大才子,但是心機手段他確信自己還是穩勝一籌。
“仲卿兄,你還有什么好說的嗎?”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張遜湊近了李蘭亭,以手掩口小聲問道,“蘭亭兄,這可如何是好?”
李蘭亭瞪了他一眼,反問道,“我又何知?倘若真的抄襲,無話可說。如果是這群士子的故意刁難,就看仲卿如何反駁了。放心,蘭亭兄,以仲卿的才學,這幫士子想難倒他,還有點壓力。”
其他人都抱著隔岸觀火的態度,絕大多數人是偏向黃寅堅這邊,如果被一個素不相識的外人奪去了杭州詩詞第一的稱號,他們終歸不服。
才絕眾人妒,就算不是抄襲,他們也要異口同聲的討伐。黨同伐異,文人相輕,將原本氛圍輕松的游園詩會抹上一層崩緊弦的緊張氣氛。
“對啊,寅堅兄這么一說,我才想起之前好似看過這首詞。”
“飄飄乎如遺世獨立,這么說起來,這首詞好似真見過。”
“我當時就想說,這么飄逸出塵的文風,怎么可能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寫出的…”
質疑聲在四周圍彼此起伏,將矛頭對準了陳仲卿,似乎要將他席卷而去。
與他一同前來,坐在角落里的秦丹青,也不禁神情緊張。他想站出來抗議,卻奈何面對形勢洶洶的一群人,人輕言微。
只有站在風口浪尖的陳仲卿不為所動,他只是平淡的反問對方,“哦?是嗎?既然在座的諸位這么肯定在下是抄襲的,那么你們肯定知道這首赤壁賦結尾,還有一首詞賦?既然如此,把這首詞寫出來,你們盡管想,寫出來了算我輸。”
黃寅堅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開口。
周圍的人都跟他一樣愣住了。
沒人能背得出,那首詞叫什么。在場的氣氛變得有些尷尬,剛才聲討他的人一個個都鴉雀無聲,包括黃寅堅。
“各位別急著妄下定論,還有一首《念奴嬌·赤壁懷古》沒寫上去。”
大手一揮,青衫衣袖如風翩躚,陳仲卿沉聲說道,“筆墨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