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又重新恢復了人聲鼎沸。
方才李蘭亭失態引起的小波瀾已經平復,反倒是他那句話勾起在場所有人的好奇心。雖然蘇子詹早早的寫下天涯倚樓新恨,楊柳幾絲碧等諸如讓人眼前一亮的詞文,反倒是講究才氣靈光乍現的洪青倌和謝玄真一直沒有下筆。
一位雙手垂膝,觀賞歌舞。一位斟酒自飲,敞懷抒意,或許兩人早已心有佳句,只是等待作為最后的壓軸出場,艷壓群芳。
不過今天卻出現了意外。李蘭亭手指彈動著紙張,口中念念有詞,回味無窮,直到從這首詞的意境里脫身之后,才正襟危坐,準備開始向眾人念出這首詞。
“我說蘭亭兄,有什么好詩詞,還是快點念出來,吊人胃口可不好。”張遜打趣說道,“還是說方才你只是隨口一說,現在卻發覺詩詞沒初看時驚為天人了?你現在收回剛才的話還來得及,要是等下念出來被大家一陣抱怨,小心一世英名晚節不保。”
聽到張遜的打趣,眾人想笑又不敢笑,底下一群人憋得模樣神情古怪,最后還是有人沒忍住笑意,引來了一堂的歡聲笑語。
方才嚴肅的氛圍被一沖而散。
“我是怕張兄經不住失敗的結果,到時候別找我麻煩。”
李蘭亭也是脾氣好,瞥了他一眼,對張遜的揶揄毫不在意。然后頓了一下,終于開口,將詩文念了出來。
“虎符纏臂,佳節又端午。門前艾蒲青翠,天淡紙鳶舞。粽葉香飄十里,對酒攜樽俎。龍舟爭渡,助威吶喊,憑吊祭江誦君賦。”
李蘭亭輕聲念完上闋,坐在旁邊的張遜就有些坐不住了,這次的杭州詞會雖然佳句頗多,但在他眼中,卻受于婉約風格的限制,極少能寫出危樓一語驚天人的大氣魄力,唯一幾首能寫出萬鯉朝龍門,龍舸千帆競江游的好詞,卻辭賦押韻不工,顯得有些不修邊幅。
而這首,是他目前為止看到的,最氣魄十足的一首詞。
李蘭亭繼續念下去,“感嘆懷王昏聵,悲戚秦吞楚。異客垂涕淫淫,鬢白知幾許朝夕新亭對泣,淚竭陵陽處。汨羅江渚,湘累已逝,惟有萬千斷腸句。”
喧鬧的宴會安靜的落針可聞,只聽到遠處畫舫上絲竹聲的悠揚,一曲《后庭花》的繁華末路悲涼,將在座的眾人帶入了千百年前屈原投江的憤恨之中。在座的諸位都是文辭功底深厚之人,聽完這首《六幺令》,已感覺心里某種感情呼之欲出,全詩沉浸在一種老去白發憑誰說的哀涼之中,沒有知天命的苦難閱歷煎熬,根本寫不出這樣望盡天涯路的坎坷。
張遜的酒杯舉了半響,聽李蘭亭念完詞之后也沒有將酒送入口中,而是慢慢的把酒樽放在桌上,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此詞詞中有景,景色如畫,而且似乎話里有話。蘭亭兄,且看上片,一幅幅生動的民俗風景畫,撲面而來,門之艾草、菖蒲之劍、風箏漫舞、對酒當歌、龍舟競發,直至誦君之賦,哪個不是美輪美奐,身臨其境?再看下片,懷王之昏、秦之吞楚、異客垂涕、新亭對泣、汨羅江渚,哪一個不是再現歷史的滄桑,悲從中來不可斷絕?這些詞中之境,如詩如畫,一唱三嘆,神來之筆吶。”
“豈止如此。”
李蘭亭也頗有感悟的說道,“前呼后應的詞句對工也是極其巧妙,前有“辟邪”的“虎符纏臂”、“艾蒲青翠”,后有“懷王昏聵”、“新亭對泣”;似乎舊惡未去,新惡難除。前有“香飄十里”,后有“湘累已逝”;前有“誦君賦”,后應“斷腸句”。連環相扣,字字璣珠。張遜兄,這詞…該是絕妙好詞才對啊。看來今晚三鼎甲之一已經出爐了,接下來不過是在從中抽其二…”
李蘭亭看著張遜,欲言又止,還有一些話兩人都明白,但又同時憋在心里。
此話一出口,滿座嘩然。
張遜默然半響,問道,“此詞何人所作?”
“等等,屆時張兄自然知曉。”
李蘭亭想起之前下人所說的話,連忙起身往大廳的方向走去,陳仲卿現在還在門口等著他出來。張遜一看就知道他要干什么,連忙跟在后面走出去。
一向不喜好爭強好斗的蘇子詹聽完兩人的點評,也起了要強之心。重新拿過宣紙,抓起狼毫,準備一抒滿腔情緒。
他的手停頓了,一個字都寫不下去。
蘇子詹恍然發現自己已經被帶入了一個誤區,思維被剛才的那首《六幺令》所限制,就像婉約派詞人們明明已經把詞韻發揮到了極致,突然出現劍走偏鋒的豪放派之后,在那種暢意淋漓卻又對工極整的詩詞面前顯得有些無所適從,思維也會有意無意間被代入進去。
心煩意亂的蘇子詹放下狼毫,抬起了頭,想要理清思緒,卻看見身邊的謝玄真和斜對面的洪青倌也是同樣的神情,蹙著眉頭,舉手狼毫起起落落,卻未曾寫下一字。之前早已構思好的詩文被揉成了一團,丟在地上。
謝玄真和洪青倌都不約而同的放下自己擅長的婉約風格,打算在豪放詞派方面跟那首詞一爭高下。
然而到現在他們都還不知道,寫下這首詞的人到底是誰。
陳仲卿非常意外的在門口遇到了秦丹青,明明跑的比他還快,也不過此時才剛剛走到明珠十斛門口。他恰好也遇到了陳仲卿,高興地揮手說道,“仲卿兄,沒想到在這里居然能遇到你。”
陳仲卿也笑著說道,“是啊,真巧,你打算參加這場詞評會嗎?”
秦丹青點點頭,“真沒想到仲卿兄也來參加這場聚會,對了,你知道杭州詞評會的評委是誰么?李蘭亭李大人和張遜張大人,兩位都是杭州難得一見的大鴻儒,如果能得到他們的指點一二,這次的杭州詩詞聚會都算收獲巨大了。”
李蘭亭和張遜是杭州讀書人眼中兩座高山仰止的大人物,普通的讀書人只覺得能跟他們說上一兩句話,提一點建議就已經是莫大的榮幸。更別提像詞評會的魁首那樣能得到對方的賞識提拔,那是他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仲卿兄弟,我跟你講。”秦丹青一本正經的教育他,“等下見到那兩位泰斗之后姿態盡量放低一點,在他們眼里表現得像個謙虛有禮的文人,這樣或許他們能看上一兩眼,抽空指點一二。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別錯過了。”
“仲卿謹記丹青兄的教誨。”
看著秦丹青一本正經的教育自己,陳仲卿就有些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聲。
“對了,仲卿兄弟,你有邀請函嗎?”
秦丹青見他一直站在門口徘徊沒進去,不禁好奇問出問題。
“沒有,在下的邀請函不慎丟在路上了。”陳仲卿有些不好意思的搖搖頭,“但我有認識的人,他們應該愿意引薦我進去。”
秦丹青有些羨慕的說道,“哦,能推薦仲卿兄入宴會,想必在李大人和張大人面前也頗受賞識吧?”
陳仲卿蹲在臺階上,手在青石板上劃來劃去,聽到秦丹青說的話,笑了笑,“還行。”
時辰剛過亥,詞評會迎來了白熱化。
秦丹青還想說什么,他背后同時響起了一個聲音。
“仲卿賢侄,你來啦。”
“仲卿小友,你怎么現在才來。”
秦丹青轉過頭,看見他頂禮膜拜的李蘭亭和張遜站在門口,四目相遇,啞然無聲。
“他就是你說的侄兒?”
李蘭亭瞪了張遜一眼,用一種你想干嘛的表情看著他。
“你上次說的后輩就他?我跟你講,你別想著搶人。”
“你能奈我何?”
張遜也沒給自己故友好臉色,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
秦丹青面色鐵青的回過頭,打死都不敢相信,陳仲卿說的兩位熟人,是杭州城內的儒學泰斗。
他看見身后的陳仲卿站起,拍了拍衣袖,恭敬的彎腰作揖,輕聲說道,“蘭亭叔父,張大人,仲卿路上有事耽擱了,還請兩位多多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