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晉至道三年,元宵。
汴梁下了一場罕見的雨,沖刷了昨日青石板街上的灰塵,迎來上元佳節的喧囂。
汴河沿岸燈火通明,此時城內的街道上都是人潮涌動,天色剛過戌時,汴梁的居民從家中走了出來,大街小巷人滿為患,以東華門,州橋一帶為中心的最為繁華的街道過來,一路上花燈如織,如同浩浩蕩蕩的不滅的魚龍流火穿梭逡巡。
小販的叫賣聲,人群擁擠的嘈雜聲,舞龍沿街游行的驚嘆聲,敲鑼打鼓的喧囂聲,組成了一副魏晉風韻,唐宋雅騷的盛景。
大多數人賞著花燈、猜字謎,感受著一年一度的熱鬧氛圍。唯獨文宣橋南岸,深宅大院與熙攘熱鬧的人群形成鮮明的對比。除了門口懸掛的血紅色燈籠稍稍彰顯了佳節味道之外,其他時間都沉浸在肅殺的春寒之中。
古樸紫檀木桌上的青燈火苗伴隨著太師椅上的呼吸聲忽明忽暗,一只飛蛾縈繞在熾熱光明四周,不斷試探著燈芯的底線。
青衫打扮的中年男子眼神微闔,眉宇之間的褶皺似乎更深了一層。旁邊稍稍顯得年輕的男子雖不像對方神情焦慮,但也在來回不安的踱步。
兵部尚書陳安之。
其弟陳義文。
外加府上六十五口人,明天可能腦袋就懸掛在刑場上了。
沉默了半響之后,陳安之終于開口了。
“原本圣上是想借助宰相李當先,尚書左仆射韓文彥,門下侍郎呂公明的勢力,謀誅樞密院事一眾宦官,結果敗露。現在宮廷之上應該是腥風血雨了,我我想借病躲過這一劫,卻還是沒逃過去啊!”
他嘴角抽搐的呢喃著,蜷縮在寬大袖口里的長袍緊緊地握住了太師椅扶手,這是他第一次重大失算。
“大哥未曾參與此事,況且二哥作為戶部左曹侍郎可是踩在宦官那條船上,就算罪責下來,陳家關系眾多,左右逢源,最多貶謫,而不是遭受滅頂之災…”
陳安之苦笑了一聲,揮了揮手把飛舞的飛蛾驅散,看著自己的親弟,說道,“還記得在京房逐房副承旨王長安嗎?之前呂公明曾托人找過我密謀,當時我們陳家不愿意趟這趟渾水,采取了保守觀察的態度,但跟謀誅宦官的黨派們也保持著不明不白的關系。沒想到啊,王長安這個混賬居然以此要挾我!現在政變事敗,王長安應該準備拿著秘密去邀功了。”
原本神情輕松的陳義文也皺起了眉頭,“二弟那邊打點一下應該…”
“這關系到陳家上下一眾人的身家性命,我們不能將所有期望都寄托在二弟的打點上,稍稍走錯一步棋就是滿門抄斬的地步!”
哐當一聲,太師椅側著倒向磚石板地,在靜謐的房間內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陳安之猛然起身,站在陳義安面前,握著拳頭的手纏繞滿了青筋。
陳義文安慰道,“王長安這人貪得無厭,喜歡得隴望蜀。被抓住把柄的不止我們陳家一個,他今晚這一趟皇宮之旅少不了腥風血雨。恐怕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已經在路上了。”
在青燈的映照之下,陳安之臉色陰沉不定,眼中精芒一閃,沉聲說道,“我們不能將事情寄托在他人身上,我現在準備疏通關系想想辦法,實在不行的話,你讓三叔和仲卿今晚就走,今天上元節不宵禁,皇宮政變還沒完全走漏風聲,現在能走多遠是多遠,隱姓埋名也好,千萬不要再回來。這是…最壞的打算。三叔伸手了得,對我陳家忠心耿耿,爹死之前曾說三叔是最后一個能信的人。有他在,我放心。”
陳義文沒有說話,他的臉色慘白,一想到刑場上刀刃的冰涼,他就縮了縮脖子,感覺一股冷氣縈繞在周圍。
飛蛾撲向沒有燈罩的火苗,轉眼之間就被火焰吞噬掉落在沉色的桌面上,最終凝固成紅色燈花一樣的姿態。
他們沒有注意到門外有一雙耳朵探聽已久,將他們的對話一字不漏的聽了進去,最終抽搐了一下嘴角,準備貓著腰躡手躡腳從書房外離開。但是腳沒踩穩直接摔倒在地上,哐當一聲制造出來的動靜打斷了甚歡的密探。倆人的注意力。
“是誰?”
陳安之臉色一變,政變的陰謀千萬不能讓人其他人知道,他率先沖出了門,想找到是偷窺者。卻看在自己次子陳仲卿一臉痛苦的坐在地上,摸著摔疼的屁股,手里還拿著一串鐵樹銀花,看樣子準備出門放煙花。
陳安之和陳義文面面相覷,但是暗中松了一口氣。
幸好不是讓其他人聽見他們的對話。
此時陳安之已經心情煩悶,看到自己兒子不想著讀書爭取功名,還在這里游戲玩耍,不禁怒火升起,當面痛斥道,“混賬,誰叫你在此玩耍的,整天就知道玩,什么時候才能像你哥哥一樣獨當一面,為陳家光宗耀祖,我陳安之上輩子造了什么孽,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沒用的東西!枉費我取名仲卿,不如叫你廢物!”
陳仲卿老老實實低著頭,站在一邊聽著父親的訓斥。
看到這副窩囊的模樣,他更氣不打一處來。陳安之對這個兒子抱著恨鐵不成鋼的態度,生性膽小總是唯唯諾諾,不愛讀書只喜歡躲在房間里鼓搗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嘴里總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尤其是在前幾天發了癔病之后,更是變本加厲,如果不是最近忙于政務,他非得打的他站不起來!
還好長子懂事可以獨當一面,所以陳安之也就放任自己兒子不再去管教。
陳義文勸下正要爆發的他,輕聲說道,“算了兄長,現在也不是責備仲卿侄兒的時候,辦正事要緊。”
“滾。”
陳安之怒不可遏,臉色變得醬紫,他大袖一揮,指了一個方向,讓他從自己視線里滾出去,眼不見心不煩。陳義文朝他擠了擠眉毛,示意他盡快離開。
隨后兩人進屋,緊閉上大門,只是再也聽不到什么動靜了。
被自己老爹怒斥一頓之后,陳仲卿非但沒有生氣,吐了吐舌頭,傻呵呵的笑了笑,抱著煙花從房間門口離開。
十七年來,下人對陳仲卿的軟弱早已熟視無睹,除了一個瞎了眼的老仆愿意聽他使喚,其他人在老爺不在時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
陳安之剛才猜錯了一件事,自己兒子并不是貪玩而去準備煙花的,而是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之后才去雜物房偷拿的。他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訓斥兒子時對方的嘴角流露出那一抹冷笑。
“哎,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啊,我怎么就這么倒霉呢。”
陳仲卿故作老氣橫秋的嘆了一口氣,隨即扯著嗓子在后院里大喊了兩聲。
“老賈,老賈?”
“哎,少爺,老賈在呢。”
廚房里鬼鬼祟祟的探出一個頭發稀疏的大腦袋,正拿著手背使勁的擦著滿口流油的嘴。看見陳仲卿之后立刻露出一副笑瞇瞇的模樣,整張臉的皺紋都擠在一起,把原本就不大的眼睛深陷到褶皺里。
“少爺找我有事?”
“趕緊過來。”
老仆丟下手里的燒雞,拿臟兮兮的袖子胡亂擦了擦嘴,連忙屁顛屁顛的跑過來。陳仲卿的唯諾膽小都是表現在他父親面前,在仆人老賈面前他就完全是另一幅模樣。
“又在廚房里偷雞吃了?”
“我發誓,少爺,真沒有!”
老仆高舉雙手表示清白,但他不小心打了一個飽嗝,立馬露了餡。陳仲卿無奈的搖搖頭,對他下吩咐,“去,幫我到廁所墻壁上刮點東西,就是墻根土磚上那層白白的粉末,快去!”
老賈面露難色,“可是少爺,那是茅坑…”
陳仲卿板著臉問道,“那你去不去?”
“你看我這么辛苦…”
“甭廢話,一壇花雕。”
“好咧,少爺,我這就去!”
支走了老賈,他坐在庭院冰涼的板凳上,把一連串的煙花放在石桌上。此時汴京的元宵鬧市盛景也達到了鼎盛。
煙花在漆黑的夜空綻放,漫天華彩,美不勝收。沿街游行的舞龍伴隨著翻騰的鯉魚花燈,像一條在黑夜中蔓延的火龍,朝汴梁的繁華都市鉆去。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一夜魚龍舞。
熱鬧的是他們,深院古宅里除了清冷的風,什么都沒有。
他現在一心只想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