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孤狼 第五十五章 張瀾溪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閩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被一個三十多歲的西裝男子在一片竹寨柚林中用閩語吟出,雖然這里是‘滇天’不是‘楚天’,但也頗為切合時下形勢,特別是此時五原大捷的戰報在全國頻傳。看客們搞不清國.軍是如何打贏的,可報紙照片上有兩名日軍中將的尸首,這就讓他們欣喜若狂了。以前雖有擊斃,可都是交戰中擊斃,這次是全殲,敵將兵敗而死。
“瀾溪兄……”張承芳看著抱負滿懷的張瀾溪賠上了笑臉,道:“我們到這已經好幾天了,怎么還不見那位李總司令?不是有什么變故了吧。”
“還會有什么變故?”張瀾溪躊躇滿志,在竹樓狹窄的走道上走了幾步,到拐角處才停。竹林過去就是寨子田地,此值春耕,草長鶯飛下,水田里的傣民正驅趕著水牛犁田,除了服裝不同,與福建閩南并不二致。“候兄已經和我說了,李總司令這幾天很忙,一旦有空就會見……”張瀾溪遠看著竹林那邊有個熟悉的影子正跑過來,是他的下人張田生,話頓時斷了。
果然,張田生跑到樓下仰頭便喊:“老爺、老爺,候…候老爺請您去……廠見李司令。”
“去哪?”張瀾溪剛才還不徐不疾,現在則抓住竹欄桿捏的咯咯響。“說清楚,去哪?!”
“說是去飛…飛……廠。”張田生是稻田里出生的,所以取名叫做田生。人當然土里土氣,他搞不清飛機到底是什么,只知道那東西像鳥一樣會飛。
“你個憨山梨!”張瀾溪一邊笑一邊罵。他快步下了樓,可又覺得自己這副打扮見人不佳,走了兩步忽然對身后的張承芳道:“你看看,我這樣行嗎?”
張瀾溪體型消瘦,可額頭寬大,以前讀書從軍的經歷、家族的戒規使他不沾鴉片,加上保養得當,看上去像三十多歲的人。當然,隱疾不可能沒有,花柳病他是看過好幾次醫生的,徹底治愈還是在新加坡,用了一種洋人產的盤尼西林,花了一百多叻幣。此時他身著淺色西裝,胡子刮的干干凈凈,常帶的金絲眼鏡特意摘下了,以求英氣勃勃。他問張承芳行不行,張承芳也不清楚什么樣才叫行,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幾眼,道:“還好吧。”
“那就走!”張瀾溪自覺狀態已處于最佳,見李總司令的說辭也早就想好,于是帶著張承芳和自己的下人張田生,匆匆往飛機廠而去。
“這位是我的族兄侯登書……”壘允飛機制造廠辦公樓,侯西反向李孔榮介紹自己在南安的族兄侯登書,這是他第一個想到的人。李孔榮和侯登書握手后,他又指了指早就微笑等待的張瀾溪,“這位是的張瀾溪,云霄人,早年還在張浩然的部隊里做過文書。”
張浩然就是張貞,福建省主席方聲濤的部下,清末參加同盟會,隨著孫中山幾經起落,北伐后混了一個閩南王的名頭,可惜麾下的部隊不耐打,剿匪時期被紅軍從龍巖追到漳州,紅軍撤兵后所部又被入閩的十九路軍先一步收編,從此就只能做寓公了。沒兵就沒權,現在好像在重慶國民政府混了個閑職,人在桂林。
李孔榮憶起情報部門資料上張貞的情況,對這個張瀾溪不由多打量了幾眼。他和侯西反族兄侯登書是不同,侯登書是被侯西反拉來的,他是聞知此事主動前來。
“想不到瀾溪兄也從過軍?”李孔榮打量完張瀾溪點了點頭,一邊說一邊請大家坐下。
“護國討逆,誓與民國共存亡!”張瀾溪昂首挺胸,如軍人那般坐下,話語也很響亮。
“……”‘護國討逆’,這是打袁世凱時候的口號,李孔榮笑了笑,很直接的問道:“瀾溪兄覺得常委員長領導下的南京國民政府如何?”
張瀾溪額頭上開始冒汗,他不知道這是該說真話還是說假話,可看到侯西反一臉微笑,于是準備說真話。“對外委曲求全,對內鉗制輿論,官貪民怨,無能。”
“那?”李孔榮還是笑,沒有說話。
“稱之為匪不為過。”答完侯西反就笑了,張瀾溪心里一松,更加暢所欲言。“以解救民眾為口號,實則是殺富斂財、破壞民生。弟兄我在北京讀書的看過他們的宣傳,五四的時候也游過行,可回到家鄉才發現那些人說一套做的卻是另老一套,刁猾的很。”
“瀾溪兄家是在……”在北京參加過五四,回到家鄉又……,李孔榮不由以為他家是在龍巖。
“在云霄縣。”張瀾溪道,“當年云霄也來過還搶劫過縣城錢莊,不過后來被剿滅了。其他縣也有,可他們在閩南站不住腳,最后又退回了閩西。”
張瀾溪如此說,一邊的侯登書也點頭。“南安也有,壞的很,抄家綁票,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好在現在沒有了,前年在漳浦被國苠黨的兵繳了械。”
“咳咳……”李孔榮莫名的咳了咳,他轉而道:“兩位都清楚事情的原委吧?”
“清楚,這個清楚。”侯登書看了看侯西反如此答道。張瀾溪卻道:“李總司令,要拉起一支隊伍打日本說實話不是簡單的事情,對我們來說,人是有的,可槍炮糧餉,這些……”
“你有人就行了。”李孔榮道。“其他費用都有海軍承擔。當然,拉隊伍第一個是要有基干,基干就是軍官,沒有合格的軍官打仗是打不贏的。你要先派人進軍校,然后才能成軍作戰。”
“那……”張瀾溪的臉忽然紅了,“李總司令總要先給我們一張任命狀吧,再就是……籌備經費是否能先下撥一部分。不瞞李總司令,兄弟我是云霄張氏的族長,也是張氏家族自治會的會長,要打仗,人是不會少的,以前械斗的時候……”
“你們和誰械斗?是你們張家挑頭嗎?”張瀾溪就這么要官要錢不免有些唐突,可李孔榮聽到械斗就笑了,會械斗就說明有組織,有組織就有戰斗力,這正是他要的人。
“是。百年來次次都是我張家挑頭,那邊是方吳兩家,北伐后就不斗了。”張瀾溪開頭還是很自信的,結尾卻萎了。百年間云霄縣每次械斗確實都是張家和方家之間打,方家是打不過張家的,可他們聯姻了吳家,又糾合了其他一些小姓,民二十四年三月打了一次,方吳兩姓不知道從那里拖來幾尊舊式大炮猛轟縣城南關的張家拳館,族中最能打的埔美村又被方姓村莊隔絕,于是輸了一次。
不服輸的張家暗中籌備,兩年后再打,一開戰五百精壯就繞路幾十里打城關,攻破吳家防地,但這只是個偷襲,吳家在詔安梅州是有親戚的,求救之下那邊能征慣戰的宗親來了一大堆人,張家也去詔安官陂請救兵。再打先是張家勝,但因為張家請來的官陂兵貽誤戰機(后來才知是打入吳家渡頭村的官陂兵貪搶財物),被吳家梅州兵聯合方家壯丁突然從縣城北門豬突,猝不及防的官陂兵大亂,此戰又敗……。
張瀾溪本不想說最近的兩仗張家都打輸了,可李孔榮一直問,他又不得不說。當然,這兩次大戰的結果都是和解劃界,他只強調雙方互有勝負,只是錢糧耗盡,不得不和解停戰。
“你們都是用什么打?”李孔榮興趣十足,他對械斗了解并不多,可閩南械斗是很正常的。
“早先是用跶刀和藤牌,喇叭為號、紅布為記。后來有了洋槍,大家就賣一些洋槍。有的時候也用土炮。”張瀾溪道,“不過打是打,一般都會留一點余地,不是以殺人為主。”
“那是以什么為主?”李孔榮追問,他忽然想——把張家編成一個師,再把那什么方家、吳家編成另一個師,一不小心兩個師會不會在陣前互毆,然后日本人就看不懂了。
“多是以搶地盤為主。”張瀾溪道,“城里的店鋪值錢,鄉下田土值錢。”
“你能拉到多少人?”李孔榮點點頭,不再追問械斗的事情。
“我能……”張瀾溪回答之前先看了一眼侯西反,見他沒暗示猶豫了幾下才道,“這個……當兵一個月能發多少月餉?”
“五美元,訓練合格之后就是這個數。”北美、南洋、國內,三個地方的薪餉標準是不同的。李孔榮同意侯西反在國內拉人,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工資低。他說完又補充:“按照以前的幣值,五美元就是十五塊大洋,按照現在的幣值,五美元最少能換五十塊法幣。”
“扣掉伙食能剩多少?”張瀾溪從過軍,軍中的慣例是士兵軍餉包含伙食。
“這是扣過伙食的。”李孔榮看著他笑,“被服鞋襪也不在其內,這五美元士兵可以直接寄回家。不,不是寄回家,現在匯款很可能被日本人控制,最好是存起來。還有,五美元是目前,以后有錢了,餉還是要加的。加到多少要看情況,反正不會讓兄弟們吃虧。不管吃的、用的、住的,比國.軍那是要好萬倍。西反兄,你和他說過海軍陸戰隊的招募原則吧?”
“是,我說過。”侯西反點頭,他對張瀾溪道:“瀾溪兄,你是張氏族長,那你就是一軍之長。關鍵是你們張姓能有多少人,三四千人就是個團長,七八千人就是個旅長,一萬出頭就是個師長,你要能弄來兩三萬人,做個軍長也不是不可以。”
“這……”張瀾溪嗓子發干,他喉結抖動,道:“七八千人是肯定沒問題的,上次打的時候我們張姓的人就過萬了。就是、就是……高矮胖瘦,總有個標準吧。”
“標準當然有。”李孔榮點頭,他示意身邊的梁序昭拿出一份文件,“這就是征兵的標準。其實很簡單,沒病、不抽鴉片、不殘疾,能下地干活的人就合格,雖然營養有些,但這是普遍現象。年齡上的限制也很寬,比如族人信服的家長、族長,公人、士紳,這些人只要能吃得了苦,身體上沒病,一概可以收下,他們的下人也可以來,但是丫頭什么的就不要來了,軍隊畢竟是軍隊。”
“他們、他們也要來?”張瀾溪看了看李孔榮,又看了看侯西反,侯西反沒跟他說這個。
“最好是來。”李孔榮道,“你就把這看作是和日本人的大械斗好了。以前是誰指揮、誰挑頭,現在還是由他指揮、由他挑頭;以前是誰出謀劃策,現在還是由他們出謀劃策。不但來,而且要先來,先到軍校里學,學不會再配參謀。
登書兄這邊也是,反正族里做大事由誰挑頭、由誰指揮,那最好還是由他來挑頭由他來指揮。除非這個人實在是不明事理、膽小怕事,不然我們不會說換人。不過這未必要我們說,底下的士兵自己心里清楚打仗要跟著誰。”
“這些人先來怕是不妥吧。”張瀾溪懂了李孔榮的意思,他道:“他們先來,其他人是不會跟來的,最好是大家一起來、帶著人來,這樣來的人才多,不然我們在這,寫信到家里去叫人來,推延幾下最后就來不了了。”
不得不說張瀾溪講得有道理,李孔榮要軍官先來、士兵后來是為了節省軍費。他道:“好,我同意,你們回去就帶人來。”
“那要怎么來?”張瀾溪問道,“從陸路來嗎?”
“不,陸路半路人就被國.軍強征了。”李孔榮搖頭,“坐船來,你們可以在廈門上船。”
“廈門是日占區啊!”張瀾溪就是從廈門來的,不免有些吃驚。
“廈門是日占區,只有從日占區上船你們在海上才安全。”李孔榮道。“不必擔心日本人,你們不要幾千人全擠在一艘船,分批分批,一兩百個人分批就好,我會妥善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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